14 第十四章(1 / 1)
时日曷丧,予及汝偕亡。
叶木槿跪坐在佛堂前,又手合十,经过好些天的休养,脸色仍有些苍白,比以前瘦了些,脸上的英气更加凸显出来,她本不爱穿白衣,却穿了一身的白跪坐在佛堂前。
皇上从后面走过来,无声,只是慢慢蹲下去抱住了她。她看到明黄色的鞋子出现在眼前,然后有一个温暖的怀抱把她裹住。
“叶然说你并不信这些。”他的怀抱很温暖。
“我愿相信这个世界上我原本不相信的一切东西,只要能让她们不得好死。”
他轻轻拍她背,“好,让她们不得好死。”
听得她这样说,心里却无比的酸涩,本以为他必定会训斥她,却没想到只是感受到他胸腔里的震动,以及他说的,好,让她们不得好死。不管有多大的委屈,有这样一个人愿意哄着自己,终是值了。
眼泪还是掉了下来,一滴一滴地砸在他的肩膀上。却不再是委屈,他只是耐心的一下又一下地抚着她的背。
叶木槿为着肚子里还已成形的孩子整整抄了一个月的经书。只祈祷若有来生还要再来做她的孩子。爹爹说,是一对已成型的双生子。叶木槿不发一言,只是紧紧的咬住自己的唇,最后都渗出了血。叶莫林天天来请脉,可是女儿却没跟他哭述过一次。她从小就是这样,虽时常会撒娇,但却从未在他面前哭过。那次叶然离开她,她从没在自己面前问过一次,只是扬起头问,哥哥还没有买到糖葫芦吗?只是偶然有一次看见她蹲在树下哭,很小声很小声,把脸埋进膝盖,背抵着树干,小小的背脊一抽一抽的,他那时,竟被那样的景象吓到了,生生顿住了脚,心像被撕下一块,只得转了身离去,摸了把脸,全是水。他的女儿,只是,个会偷偷哭的孩子。怎么算计得过宫里的这些人。到底是自己藏了私心,想许她一世安乐便好。
他看着她冷冷的眼神觉得很心疼,但终究还是要让她自己面对。每次欲开口来安慰她,她却笑起来把话题扯开。她本不爱穿白衣,现在却天天穿着一生白衣,胜似雪。
“槿儿,若伤心,就哭一哭。你也懂医理,知道心思憋闷不好。”
她垂下头,“爹爹,这孩子,跟我没有缘。”手指抓紧了衣袖,青色的脉络在苍白的手上颜色很鲜艳。
“你哥哥过几日就要回来了。”
叶木槿的脸色稍稍柔和了些,终是伸出手,抱了爹爹的胳膊。
叶草林开口,“你哥哥....”
叶木槿的眼泪终于掉了出来,“爹爹,别说了,我知道。若是我的孩儿不死,哥哥也不会活着回来。”
叶莫林拍了拍她的头,“槿儿,若是你舍得他,爹爹就带你走吧。”声音也苍老了许多。叶木槿的眼泪簌簌地往下掉,上一次,哥哥也这样对她说过,那时候,只是有点不甘心;现如今,在他身边这么久,早已将一颗心交了出去,又如何舍得。就算他知道,就算他没有阻止她们的作为,但孩子毕竟也有他一半的骨血,那日他来看她,见得他的神色比自己又好得了多少。虽不知他为何这样做,但她明白他心里肯定也是不愿的,这又,如何让她舍得下。
她抱了爹爹的胳膊,终于放声哽咽。
她断断续续的说,“爹爹,我...舍...不...得....,爹爹,舍不得,真的舍不得。”她强忍着哭声,一字一句,说得那么用力。
门外悄然站着两个人,一人却是握紧了拳头,脸色是少有的阴沉,眼睛里的悲痛和不舍在夜色里肆无忌惮的流露出来;另立在一旁的人也挺直了背脊,听过更惨绝人睘的哭声,却不知为何这断断续续压抑的哭声一声一声的传到耳朵里,心里就像鼓捶过般的颤动。
站了良久,收了思绪,推门进入。
叶莫林抬头就看到皇上来了,站了起来。叶木槿抬起脸,看到是他,却又低了头去,偷偷地拭了泪,再抬起头来,微微做了笑意,只是眼睛有些红肿。
皇上心下像被人狠狠抓了一下,却是收了神,也做了笑脸。
“皇上怎么来了?”刚刚哭过,声音略带些沙哑。脸上的那份笑意,却让人无端的相信她只是嗓子有些不舒服,并不是刚哭过。
走过去执了她的手,“突然想来看看你。”今天原让人来传话说去丽妃宫里的。
叶莫林从他进来一直留神看着他们,心下却了然,行了礼,告退。
叶木槿看了爹爹一眼,终是忍不住,走过去握住爹爹的手。叶莫林拍拍她的头,“我的小丫头长大了。”
叶木槿一听又红了眼睛。叶莫林只得笑了逗她,“傻丫头。”
又对皇上行了一礼,方才退了出去。“王羲送送叶太医。”
走过去,却突然不敢伸出手去揽她入怀,第一次,有了这种犹疑。握了拳,只站在她后方,良久,终于伸出手扶住了她的肩。她身子冰冷,自己的手都握的一颤。
“进屋去吧。”入了冬,天气越发冷了。
他抬手让小容拿了狐裘来给她披上,给她系上,动作轻柔,因从没做过这样的事情,不由的有些慢,系好了,抬起她的下巴,“下巴怎么尖了这么多?”
“不美了吗?”她盯着他的眼睛,笑意了然。
他知道她是想逗息开心,叹了口气,“很美。槿儿---”揽入怀中,紧紧地,像要把她嵌入身体了。
她的声音却也是笑的,“你这是要勒死我吗?然后一了白了。”
“朕怎么舍得。”抱了她,松了松。她抬起脸来,两人相视一笑。
虽没了孩子,但两人似乎突然就近了些。但话也可反过来说,两人突然近了些,但终究是失了孩子。外人看了会说,不过多少有些情意罢了。
知她又是没吃饭,便叫人来摆了饭菜,陪着她吃,硬撑着吃了些,不太舒服,他又陪着她在院子里走了一会儿。突然,他说,“后院,你曾去过吗?”
她顿了一顿,“让人打扫了,但也不曾进去过。”那次跟着哥哥走到门口,却也没进去过。就算在院门前栽了许多草药,也是没踏进去一步的。
“为什么不进去看看?”他笑着问,眼里的那一丝促狭让她转开了眼。
她抽出手,用自己的左手握了右手,“这椒房宫虽是给了我,但这院子,终究不是我的。”他从后面把她抱住,下巴抵在她的肩上,从未有过这样的时候。
他轻轻在她耳边说,“既是已是你的宫,那院子怎会不是你的。”声音轻轻的。
但叶木槿本就不是为着这一座院子,何苦如此哄她呢,她说,我要的不是这院子,而是你真真实实的看着我,爱着我。却只能在心里说,握了自己的手,左手的指甲早已经掐到右手的掌心,并不觉疼痛。
他突然转了她的身子过来,“槿儿,还不信朕是真心?”
她点点头,信,信,当然信,但我不知你的真心到底有多少,有几份,又,是否有我的重?
“又在想什么?”
“在想,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呢?”
“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说罢,便牵着她的手向后院走去,看到栀子树都栽种在两旁,他的心情似乎很好,“都活了,这些栀子明年应该是可以赏的。”并没有提及一旁生的零零落落的薄荷,似没有看到。
她觉得,自己似乎也是高兴的。
他伸手推开了门,里面很干净,平日里都是云清在打理,看似也是用了心的。窗边的桌子上还插着新鲜的青枝,平时里她在院子里忙弄的时候竟也没注意在窗口瞧上一眼。这和她自己的家很像,换句话说,和一个平常人家的家很像。
“是姐姐,还是皇上?”她控制不住自己,终是问了。是你的心思,还是姐姐的心思,想携手,做一对平凡夫妻,相守相伴。
他抓了她的手。“是朕。你姐姐何曾会有这样的心思,她要做的,是母仪天下。”淡了口气,“她爱朕,但是也爱朕的身份,她太聪慧。“
他的口气突然变得像个讨不到糖吃的小孩似的,这个男人啊,也这般斤斤计较,如若不爱你,姐姐又为何千方百计地为你谋得这皇位,而,当时又不止你这一位皇子。她微微笑,“那皇上呢?“
他却忽然存了作弄她的心思,“朕?”抬起她的脸,看的她脸红,“爱妃难道不知道吗?”
她恍惚以为自己是懂他的心,他的心里是有自己的,你看,他牵着她的手进了这个小房子,他定是爱他的。忽又明白,可是他连说那句话都躲避,这又是存了多少心思呢。她第一次没有顺着他的意思,“不,臣妾一点儿都不懂。”眼睛回视着他。
刚哭过的眼睛,还略带些红色,只是很清明很清明,一片澄澈。
他笑了,笑得狡黠,“你连这点信心都没有,那怎么会这么勇敢地要留在朕的身边呢?”
她一推他,“何曾说过这样的话,又拿臣妾打趣。”伸手去拂窗柩上的雕花。
他伸手顺着她的头发,究竟还是不肯信朕,那你自己要默默地辛苦多久呢?就不能信任一次,朕的怀抱,朕的肩膀,是你触手可及的。为何没有你姐姐一星半点的看人心的本事呢。却又无奈,如若不是这样,怕是自己也不会对她另眼相待吧。不过,自己又是否真的能护她周全呢,权衡利弊的时候,是否能把她放在最重要的地方呢,这一次的事情,自己把她放在哪里呢。嘴角微微苦涩,原本想说的话,如鲠在喉。槿儿,不是你不信,是我做不到。
“怎么了?”发觉他的手有异样,回首看他。
他已经平静了脸色。“刚才的院子里的秋千最近就不要玩了,天冷。”转了话题。知道对方的心思,两个人呃,终是猜人猜已,却都道身不由已。
可是人儿呵,世上哪里有那么多身不由已。就算倾了天下只为卿,又如何呢,只得失去时就算天下依旧在手也意兴阑珊才方得明白吗?
“嗯,过两人叫小容把它拆了。最近……也是忘了。”
“爱妃,朕觉得你笑的少了呢?这可不大好。”扶了她在椅子上坐着,自己也坐在对面。
她咧开一个大大的笑脸。
“还会再有孩子的。”他说出这一句话。
她笑了笑,这些日子,他来来去去也并不多话,点点头。“嗯。”他眼里的歉意那么清晰,自己只觉心疼。想起戏本里有一句,原是该恨的,但终究抵不过爱。
她想,等到白发苍苍,两人还能坐在这院子的门口,看着阳光一点一点的跳跃,然后摘一朵花放在他的耳边,说一句,白首插花君莫笑,手牵手,看着太阳落下去。儿时,就做着这样的梦,但既知是梦,便只是梦。他不是她一人的夫,也不是她一人的天。
她看着他,细细地看着他的一眉一眼,以前在他睡着的时候,也这样细细地看过他,这一次,却就着阳光,一点儿一点儿的看,把脸上的绒毛都看的一清二楚,被她看的脸色一点儿一点儿的变红,一把揽过,“看什么?”
她却不知道为何会有一种念头,再看清楚些,记得深一些,以后就不会忘了。连她自己都不清楚为何会有这样一种念头,几乎每日都会见面的,怎么会忘了呢,真奇怪。
过了几日,叶然一回来就直接见宫面圣,皇上和他在议事厅单独聊了许久,但无人知道聊了些什么。只是叶然出来的时候,脸色半不似来时的行色匆匆,而是脸色平静,无任何波澜,只是缓了脚步,据当值的人说,叶将军出了殿门抬头看了好久的天,但是很奇怪,天上什么都没有。万里无云,像灰了的淡蓝色,一只飞鸟或者经过的乌鸦都没有,但是他却抬头看了很久,然后举步去了椒房宫。
叶木槿已经等了他许久,“哥哥,怎么才来,饭菜都凉了。”
“刚在你宫门口碰到了五皇子,寒暄了一番。”五皇子已归朝两月,皇上委以重任,把礼部交给他。而叶然平乱回来,便被皇上授命统领禁军。二人既是碰上了,难免是少不了互相打量一番。
她未置可否,也是御花园了见过两次,确实是器宇轩昂,但那似笑非笑的眼睛却让人不那么舒服。“快坐下吃饭吧。”
叶然坐下,宫人已经都退出去,只有小容站在门外。
并无多话,两人互相夹菜,吃的安安静静,可是后来,叶木槿就放下碗,一个劲儿地给叶然夹菜,最开始他只是低着头吃,随着她夹菜的速度,越吃越快,后来终于噎着了,才放下碗转头看向叶木槿,只见她左手支着颌,右手还在给他碗里夹菜,脸上是笑着的表情。“哥哥,吃饱了吗?”脸是笑着的,但是让叶然觉得有点慎得慌。
“呃,差不多了。”明明自己才是哥哥,为什么觉得自己像是有点怕了她似的,有点奇怪,但一时又没发现哪里奇怪。
“哥哥应该还没有吃饱吧,再吃点?”声音很清晰,但一点儿没带着脸上的笑意,冷冰冰的。
他放下筷子,“槿儿,有话好好说。”微微皱了眉。
她却红了眼眶,“哥哥,若是你不回来,我和爹爹要怎么办?”
伸手揉她的头,“哥哥这不是没事么?”又揉了揉,“爹说那是已经成形的双生子。”声音变得低沉,却十分温柔。
她低下了头,再不能看见她眼里的东西,叶然只是看着有水珠滴在她的裙裾上,但很快渗少衣服,晕开一片。一滴一滴。
“傻丫头。憋了多久了?有什么事跟哥哥说。”
她却抬起了头,还有泪珠挂在眼底,“哥哥,我知道是皇后的小瑶把我推下去的,我不会水。但是那天晚上丽妃来告诉我,如果我的孩子不死,你就回不来。我不敢告诉皇上,我怕他生气。”泪水又落下来,但眼底很快又聚集一片,“我更怕他是知道的。”她的泪水就这样很快很快的滴下来,“哥哥,槿儿很怕,很怕。”
他把她的头靠在肩膀上,可她还是断断续续地说着,“我怕你回不来。。。。。怕我的孩子没有了。。。。。怕他根本就不爱我。。。。。。怕爹爹又被人陷害。。。。。”
“还好,只是孩子没有了。”
“可是,可是,他们是我孩子啊。。。。。”
“爹爹说,已经成形了,是双生子呢。。。。。。”
“哥哥,其实我觉得好对不起那两个孩子。。。。。”
“那是我的孩子啊。。。。。”
“他们怎么能那么狠心。。。。。。”
“哥哥,我真的好怕好怕。。。。。。”
她絮絮叨叨的说着,把什么都说了,他一边擦她的眼泪,一边说,“怎么这么多眼泪,怎么会这么多呢?”却不知自己也红了眼眶。小容站在门外,偷偷用衣角拭了泪。妈的,风怎么这么大,吹得姑娘我眼睛酸疼酸疼的。
“好了,不哭了?”叶然看着平静下来的她。
她点点头,“都说出来了,”又用手指了指心,“不那么疼了。”
他绷不住笑了,“怎么还是那么没心没肺的?”
她也略微平了平心,“既无缘做我的孩子,那就希望他们能寻个好人家再做人罢了。”
叶然听了,正经地点了点头,“也是,生在平常人家,总是比这宫里好上许多。”
叶木槿看着哥哥的样子,心知他必定是有心事,只得依了他的肩,“哥哥这话说的,在这宫里毕竟吃穿不悉,锦衣玉石;若是在外面,哪里会有这样的富足日子可以过,如若运气不好,最后可能也只是成了路边的冻死骨。”
伸手指点了点叶然的肩,“哥哥,世上人人都有自己的难处。”
叶然说,“明骏一时动不了,原以为他只是詹相的人,却不知和五皇子也是有关联的。皇后和周贵妃暗斗多年,如今却突然联起手来。”他顿了顿,“槿儿,对不起,若不是哥哥太自负,不会让你失了孩子。”
这话说的没头没尾,但她也不甚在乎。哥哥,爹爹,还有,他,都在。孩子,对不起,我现在保护不好你。她笑笑说,“哥哥,只要你们还在,让槿儿拿什么来换,都是值得的。”
叶然笑容苦涩,只是揉了揉她的头。
两人终究都有些避讳,只谈些高兴的事情,让人收了餐桌,泡了两盏茶,两人便围着桌子又吃起茶来。
“你可还记得我们家斜对面的王君?”叶然说。
叶木槿尴尬,咳了咳,“哥哥,我现已经是堂堂皇宫的妃嫔,你怎能和我谈这个?!”
“怎么不能了?难道是你还有些心思?”声音里终于带了笑。
叶木槿的白眼翻到天上去。谁知,却突然传来一声,“谁是王君?”
叶然也吓一跳,叶木槿又想翻个白眼,但无奈,她宫里的人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皇上来了从来不传唤的,她颇为无奈。
叶然看叶木槿对自己咬牙切齿的样子,转过头却对着皇上尴尬笑,不由的大笑出来。只得起了身。“皇上,臣先告退了。”
皇上这厢只顾盯着叶木槿,没有理他。他却是走到门处,又忽然回头,不知是故意还是不故意“听说他现在在店里给爹帮忙呢,还不要工钱。爹怎么赶都赶不走。”说完提了腿便离去了。是故意,肯定是故意的!
“槿儿,王君”
叶木槿咬了咬牙,哥哥,下次非把你的头发一根根拔掉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