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相遇(1 / 1)
啸卿站在拥挤的地铁里,怀疑自己生错了年代。
周围的人全都和他一样,耸肩收腹,把自己收缩成鸡蛋灌饼里的香肠。
冬天的地铁,早高峰时段,从天通苑往东单行驶的五号线,怎么形容?行货的美国产的人肉罐头,够瓷实。想着自己孤僻的性格,怎么也和这样的环境格格不入。原本想着不开车上班,一是免了一大早就生气;三、四、五环路上该死的路况。二是有时间看晨报。
自己的工作需要高度集中的注意力。从迈进办公室就会全情投入的他,从来没有多少空闲时间。实际上,不是工作压力大,是他虞啸卿天生一个工作狂。
地铁刹车进站。这么满载,车厢停的左摇右摆。
后面有个笨蛋,重重地撞在虞啸卿的后背上。
身材高大的虞大少毫无防备,向前跌倒时带的周围人跟着大呼小叫。好在他是冲着车窗站着,手撑在玻璃上,才没趴在座椅上的乘客身上。
身后传来小姑娘可怜兮兮地道歉声。
虞啸卿没回头,铁着脸站起来,没忘记把黑色的呢子大衣弄整齐。
面前坐着的是个穿黑色毛料外套的人,古怪的礼帽扣在眉毛上面。他睡眼惺忪地看了虞啸卿一眼,接着打他的呼噜。
令人气愤。
在这个没天理的拥挤的地方,眼前有个家伙占着座,舒服地靠着椅背上,四肢伸展。车厢里令人窒息的、充满人体气味的空气,好像热烘烘的暖空气,催着这位仁兄安然入梦。
真想换个地方,虞啸卿想着,却连转身的机会都没有。上一站几乎没人下车,又有更多的人挤了进来。
就在他大脑空白地数站牌的时候,又一个刹车,有一次来自背后的撞击。
这次更像点穴,不知道是胳臂肘还是书包上的尖锐物,正撞在腰眼上。“哎呀”一声,虞啸卿就狠狠地拍在了面前的瞌睡虫身上。顺便带倒了一片人,大家七扭八歪地靠在最近的乘客身上。
顾不上往起爬,虞啸卿先恶狠狠地回头瞪了一眼。推到这个多米诺人形骨牌的,是一个梳辫子的姑娘,她正用四川口音哆哆嗦嗦地道歉,脑门前的刘海乱作一团。
车发动了,这个毛手毛脚的笨蛋向后跌倒,旁边的人无奈地扶稳了她。
往起站的时候,虞啸卿感觉到乜斜着看自己的眼睛。
一双长在妖孽身上的眼睛。
尴尬地站直身,虞大少爷把自己气得憋闷,完全没有向人道歉的意思。
好在被砸到得家伙生得结实,只当刚才的撞击是叫醒闹铃。一双鬼气的眼睛闪着,在帽檐下面找报站灯。
啸卿想赶紧换个地方,却发现自己腿被卡住了。
低头一看,自己的小腿,被牢牢地缠在另外两条腿中间。
太诡异了。
说起来,车厢顶上的扶手安装的太靠近座位,挨着座位站着的人总是被挤得和坐着的人靠在一处。膝盖跟膝盖来个摩擦碰撞到没什么。这倒好,腿插到了别人的两腿中间,这该死的家伙还把脚脖子一交叉,贴的这叫一个牢靠。
难怪自己站不稳。
虞啸卿试着往外拔,居然跟陷在泥里了一样。
火了。起床气加挤车恼,还有诸事不宜,出门踩狗屎的霉运。虞啸卿伸手——拍了拍那老兄的肩膀,“腿。”
声音不高,因为顾及着公共场所的礼仪。
对方迷茫地看着他,好像没睡醒。然后他开始诧异地从上往下瞄着虞啸卿的脸,肩膀,胳臂和手。最后把目光落在他的腿上。
然后,轻巧地放开,好像他只是轻巧地踩了一脚。
虞大少迅速离开下车,换到隔壁的车厢上去。
四十分钟的早高峰地铁路程,好像把一个上午的精力全吸掉了。
脱掉厚重的外套,啸卿来到自己的办公室中。他是一名研究古文字的专家,在某著名的历史研究院工作。他的办公室更像书斋,窗明几净的素雅,甚至有佛堂的感觉。
滚烫的清茶沏开在白瓷杯中,一捧徐徐而生的白色水气足以驱走寒意和不快。二十分钟后,书斋的主人已经在审阅今日送来的最新资料。
出身世家的虞啸卿,是这一晦涩学科的顶级专家。随着国学的日益流行,古董卖的越来越火,原本冷清的研究院也热闹起来。专家们像明星一样走穴,参加各种电视节目,为古董做鉴定。老专家们乐呵呵地享受着自己晚来的荣耀。
年轻的虞啸卿把这份热闹抛在脑后,身处俗世,却好像生活在象牙塔里。
业内的老专家们很喜欢他,评价他是一个难得的天才,健谈,性情爽朗,充满生气,有难得的清晰逻辑和记忆力。
只是奇怪他对外人的过度冷淡。
除了老师和弟子,虞啸卿几乎不与别人交谈。除了学术研究,世上就没了值得他多看一眼的东西。
他对他的唐叔说,自己的使命是用有生之年整理如同浩瀚繁星般的中国古文字;够生于盛世,能安心工作已是万幸,他要完成前辈们没机会完成的份额。
唐基理解地笑着,谁让自己的虞侄是至尊级别的专家,全国和他同等水平的人都是六十岁以上的人,何况这样的人也只有三个而已。
三十二岁的虞啸卿心无旁骛。
独孤求败要找的是对手,不是朋友。
第二天,虞啸卿早出发一小时,错开地铁高峰。
虽然没有座位,可不再拥挤,他挑选了一根手扶杆靠着,打开报纸,看他昨天忘掉的连载小说。
“这是昨天的哟。”一个贱兮兮的声音。
过了半分钟,啸卿才明白这是跟自己说话呢。于是他扭头看见一个探过自己肩膀,揩油看报纸的讨厌家伙的脸。
居然是昨天在地铁里碰上的妖孽。
真是见了活鬼了。虞啸卿心里想。
“昨天都看过了,怎么不换份新的呢?看旧闻回顾历史吗?要看旧的也可以,干嘛不换别的报纸呢?不过,现在报纸上的内容都差不多,看五份跟看一份没啥区别。”
啸卿眨了下眼睛,说不好自己是诧异还是茫然。他可不是擅长跟人打交道的人,心里的第一反应是报警或者按紧急停车的按钮。
对方非常无辜地看着他,好像带隔夜报纸上地铁是错误,就像好奇看了眼地铁里或爬行或卖唱的乞丐,却不给钱一样
虞啸卿想起唐叔常开的玩笑,希望自己借用他的调侃,能让自己显得会聊天,“你唐僧啊?”
“我孙猴子。”对方更加无辜了,用目光示意着手臂。
顺着看过去,虞啸卿尴尬地发现自己正压住了人家握着扶杆的手。
准确地说,屁股压住了手,加上衣服厚,妖孽使了几回劲,没把手抽出来。
虞啸卿被烫到一样起身,气鼓鼓地瞪着妖孽,连话都说不出来。想象这个烂人的手又拧又拽地在自己身后动作,就很恶心。
虞啸卿以无视表现自己的轻蔑。他瞪着车厢里的电视屏幕,好像突然间对金猴皮鞋的广告有了兴趣。
挨到了站,啸卿大踏步往外走。
在门口,他的肩膀和妖孽的撞在了一起。
两个人恼怒又尴尬地对视了一眼。虞啸卿毫不客气地挤过去先下车,他感到后面有个讪讪地跟随的影子,那家伙居然跟自己在一站下车。
一路上,后面的人都向他投以疑惑的目光,巴望着他转弯走向路边的写字楼,而不要和自己有着相同的目的地。
结果,在研究院的门口,虞啸卿向门卫出示了工作证得时候,后面的妖孽胃疼一样的哼唧了一声。
啸卿转回头,炫耀般地把工作证收回,□□口袋。
“你在这里工作。”妖孽的声音很闷,表情很为难。
虞啸卿没说话,嘲笑般地瞅着他。
妖孽贱兮兮地问道:“劳驾,你知道在哪里找一位虞啸卿的院士吗?”
啸卿几乎要笑出来,他指着门卫身后的门房,“找人去那里登记。”然后在跨进大门门坎时对警卫小声说:“别让他进来。”
第二天的早晨,依旧伴随着地铁轨道的咔嚓咔嚓声。
新修的五号线和十号线很平稳,地铁行驶起来,几乎感觉不到震动,无论是看书看报还是玩游戏,都不会有头晕的感觉;正向站立或者逆向站都没关系。车厢内声音也很小。
新地铁的车厢是一体的,中间没有旧型车厢的通道和拉门;替代的是可以站人的活动关节。
虞啸卿站在这里,低头看着脚下的栈板随着地铁的行进伸缩。
对面站上了三个人,肆无忌惮地喧哗着。
抬头看去,妖孽站在中间,有两个人一左一右陪在两边。
一个东北腔;一个北京口音,非常贫嘴。只听得贫嘴的京油子自称小太爷,叫东北佬“龙爷”,管妖孽叫“爷”。“小太爷”调侃着古今中外,就为着借着话头讽刺东北人,话语阴损,极尽损人不利己的能事;东北佬却装傻充愣,反应慢,答非所问,没皮没脸地和北京小太爷过招。
这两个人到像是一对说相声的。
妖孽被夹在两人中间,夹心饼干般地成了他们的观众。
周围的人都听得见他们的现场表演,背过脸去,偷偷地乐。
反倒是离他们最近的人,一脸疲劳的苦笑。
虞啸卿眯着眼睛看着他们,觉得,这两个活宝正在费劲心力地逗妖孽开心。
妖孽低下头,从口袋里掏出烟叼在嘴里。正要用打火机点燃,被小太爷把烟从嘴里□□。
“你看着的场合行吗?这是抽烟的地方吗?”
妖孽迟钝地笑着,一脸的疲乏。
然后,他发现了站在对面的虞啸卿,愣愣地发起呆。两个跟班顺着老大的目光看过去,对面的人他们并不认识。
虞啸卿似有如无地看着对面,看着妖孽逐渐紧张到无法呼吸,他的两个跟班迷惑着,停了贫嘴。
这就是“现世报”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妖孽确实载在自己手里了。
感觉很不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