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风起(1 / 1)
与平阳王等诸位有封地有实权的王爷不同,恒王刘慕只是一个闲散的逍遥王,在朝中虽领有头衔,却都是有名无实的虚名。平日里在王府会客,听琴赏舞,下棋品茗,倒也自由自在。
恒王府虽不及宫廷奢华,但却景致优美。后院夹道翠竹丛生,曲径通幽处,竟豁然开朗,有亭台水榭。刘慕时常坐在亭子里,或看书,或饮茶,或浇水养花,偶尔会会宾客。此前我从未到过这后院,恒王府内各院落有精兵巡逻把守,看着难免琐碎心烦。我想这是他私人场所,应该更有重兵看守。却不料,门口一个侍卫也没有,一路下来竟畅通无阻。
听说苏嬷嬷说后院景园有一处博古阁,那是恒王最大的书房,里面藏有各种各样的书籍。起初,我还踌躇着是否请示他一番。不过我既是恒王妃,也算是恒王府的半个主人。他总不至于小气到连几本书都不借吧?
进了博古阁之后,我马上明白了为什么这最大的书房不需要有侍卫看守。推开门,一排又一排的藏书架装得慢慢的书卷,地上甚至有书籍堆积如山。排序也很乱,不是分类排序,而是从年份。种类也很繁杂,古籍医书、兵策、杂谈、史册、画卷、地理游记……偌大的屋子,看得人眼花缭乱。
有竹简、有绢帛、有纸卷书籍……
而且不止有一层楼阁,是整整三楼,装满了书卷。如果有准确的书单,想从这博古阁里寻找根本就是妄想。可惜苏嬷嬷和南莲都不识字,压根帮不上忙。我足足花了一个时辰,上下楼来回跑了好几趟才勉强找到《诗经》等几本诗词书籍。但我早已累得气喘吁吁。很难想象刘慕是如何在这么繁杂的屋子里翻找一本书来看,是他记忆惊人呢还是他压根就不看书?
天公又不作美。待我捧着书走到半路,天竟下起雨来。
“公主啊,这雨越下越大,不如到亭子里躲雨吧。”南莲朝不远处的亭子方向指去。
“这个……也好。”我犹豫了片刻。之所以犹豫,是因为此刻恒王正在亭子里歇息,身边除了侍卫青鸾外,还有一个青衣女子。想必是底下人说的玉瑾夫人。她正踏着刘慕吹奏的箫声翩翩起舞,远远望去,恍如天造地设的璧人。
雨一时半会停不了,我双手捧抱书籍,生怕被雨水沾湿,带着南莲跑进亭子。箫声依旧,舞步却戛然而止。
“妾身玉瑾参见王妃。”玉瑾躬身行礼。她长得很美,姣好素净的面容令人一见之恍然想起出淤泥而不染的清莲。其实,我若不出现,他们该是很好的一对。
“你们继续,不用在意我。”
春雨缠绵如丝,桃花如羽毛般轻轻旋落。他依旧是一袭冰蓝锦衣,神情淡薄,侧目望去,映着周遭秀丽山水,恍如不食人间烟火的仙人。忽然间箫声也停了,刘慕轻咳了几声。四周寂静,只听见水车流转声和雨落屋檐声。
玉瑾细心地递给他一杯茶,刘慕只是淡淡地说:“不碍事,这天有些凉了。”
继而话锋一转,问我:“王妃看的什么书呢?”
“诗词歌赋之类的书,闲来无事翻翻而已。”
刘慕明眼一瞧,便知我手里捧着的是博古阁里的藏书。他浅笑道:“我书房里这类书籍可不好找。改日列个书单,我找了给你送去,免得你好找。”
“那谢过王爷了。”
刘慕摇头表示不谢,便坐在一旁对着棋书摆放棋子,凝神思索。我也学过点皮毛,瞥一眼棋局,大概明白黑子败局已定。而刘慕食指与中指夹着的正是黑子,脱口而出,道:“白子胜券在握,没必要垂死挣扎。”
他甚是诧异地望了我一眼,并未料到我也会东楚的黑白博弈。但也仅仅只是一小会,他笑了笑,说:“不到最后,鹿死谁手还不一定。看来我是小瞧王妃了,没想到你竟也会下棋。不如我们切磋一局如何?”
我和斛律明辉师出同门,琴技我远远比不上斛律明辉,但棋艺我却是略胜一筹的。依稀记得先生曾感叹可惜我为女儿身。与王兄博弈时侥幸赢他几局,他也曾打趣过,若我为男儿身,当是封侯拜相之材。刘慕是选错挑战对象了。我很乐意挫挫他的锐气,打击他几下。
可是,小瞧人的何止是他。我才是真正小瞧了这个看似淡薄的男子。他运棋方式诡谲,几乎令人捉摸不透。起初我执白棋,处于优势。可到了后面,我需要凝神思考好久方才落棋,而他非常随意,可每落下一枚棋子,都是咄咄逼人。
对弈许久,我把放下棋子,说:“你赢了。”
我是倾尽全力去迎战,而他对我是有所保留,手下留情的。
“这么快就认输了?难得有人能与我对弈如此之久,本想多跟你盘旋盘旋呢。要不,我再让你几子?君子当礼让于人,何况你是我的王妃呢?”
此人果然察觉到我已经看出他在谦让我,因此用了一个‘再’字。
“……”
看着他笑容春风得意,轻佻狂妄的言语,我真恨不得抽他几个耳光。不就是赢了一局,何至于如此得瑟吗?我忍着怒火,站起身,道:“雨停了,我也该走了。”然后带着南莲,捧书负气而走。
“也好,来日方长。咳、咳咳……改、改日再与你切磋几局。”身后传来刘慕的声音。
实际上,天空仍是下着蒙蒙细雨。走了两三步,青鸾不知怎地纵身飞跃,眨眼间站在我们面前,神色冰冷异常,递给我一把伞,解释说:“王爷吩咐的。”
“公主啊,你不觉得青鸾总是一副跟我们有血海深仇的样子吗?我瞧着他对玉瑾夫人啊其他下人都不会,就对咱们。你说,会不会是咱得罪他了?”南莲好奇地问。
“这我可不清楚,你好奇的话不妨自己去问他。”
青鸾的敌意也非一两天的事了。但我想青鸾绝不是只针对我们俩有敌意,也许是针对北凉人。如果果真如我猜测的一样,那么一向力主和平,主张两国交好的恒王怎么会将这种政见敌对的人留在身边呢?
我希望是我猜错了,希望仅仅只是因为上次接近药房而得罪了他。那一次是我初次与青鸾接触,他早已表现出明显的敌意。青鸾不是普通侍卫,恒王也绝不是与世无争的主。这府邸养有精锐之兵,不仅仅只是防盗守卫那么简单,他们各个接受特殊训练,极具攻击性。
问题是,他并无官职,手上没有实权,若说有野心,以他的身份地位在朝中该是极具说话分量的,不至于只是闲散王爷。话又说回来,既然没有野心,私下训练精兵,又有何图谋呢?目前我唯一能想到的是,党争。一朝天子一朝臣,恒王这是在未自己日后的锦衣玉食做盘算。他打算搅入皇子们夺位的明争暗斗里。放眼当朝,除太子外,有四皇子刘世荣最为杰出。他的选择大概不外乎此二人。但,会是谁呢?
我很好奇。
北凉虽为小国,但在王兄的统治下早已今非昔比。东楚迟早会有所顾忌,并找借口歼灭,就如同珈柔一样。与其坐等别人宰割,不如先下手为强。北凉君主是这么认为的。王兄有挥师南下,吞并东楚千秋伟业的壮志雄心。除没有发兵理由外,更重要的是苦于东楚国富兵强且人才辈出,贸贸然出兵只怕适得其反。攻打东楚借口可以信手捏来,但后者的问题却不是一朝一夕所能解决的。
王兄许诺我自由选择良人是有前提条件,那就是制造东楚朝廷内乱。很奇怪,他对我的能力竟是如此深信不疑的。其实我是毫无把握,只能尽力一试。尽管这种做法极端自私,但自由的诱惑谁能抵挡得住呢?
除了我想成全王兄的宏图霸业外。
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只想一生,一世,一双人的结局。
哪怕这代价是踏着东楚将士的鲜血铺成。
也许将来老去,我会有愧疚感。但我若不试,必将是一生的遗憾。
在此之前,我所需要做的就是尽力掌握皇帝身边人的信息。而这突破口,我自觉以皇后最为合适。她对我颇有好感,而我所要做的就是依仗她获得自由出入宫廷的令牌。我身在恒王府,一切行动逃不过刘慕的眼线,只有以出入宫廷为借口,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他没有理由察觉。
那天,不知是巧遇或是刘慕特地等我。在博古阁,他笑着问我:“找什么书呢?”
“还是诗词歌赋。”
“莫不是宫里宴会作不出诗来想恶补一下?不过这也不是一夕之间就能学会的,那天无意间瞟了你看的书,有些太过深奥,不适合初学者。你且等下,我帮你找几本简单易学的。”
刘慕一片好意,可我就是不愿意领情。他知道宫里发生的事,难道宫里也有他安插的眼线?若是如此,那他当真是可怕之人。又或者他是想暗示我,就算入宫也逃不过他的眼线?我捉摸不透,心烦气躁得很。
“不,我突然不想看这些了。我想看《伤寒杂病论》、《山海经》、《论语》、《南淮子》……”我一下子说出十几本典籍,都是道听途说而且类别各不同的。明显带有挑衅与不满的语气。
“好。”他只是浅浅微笑,一双凝眸清澈如水,凝视着我好像能一眼看穿我的心思。玉冠广袖,有如仙谪一般透着淡雅气质。他继续道:“你慢慢说。我这就给你拿。”
如果他像其他人一样皱着眉头推辞,我一定会以此为借口狠狠白他几眼,然后一番冷嘲热讽。可他这友善的态度,一时间让我不知所措。刘慕一边凭着记忆找书,一边奇怪地问我:“这些书单有些杂乱,有的很深奥,你真能全看下去吗?”
让你拿你就拿,哪来那么多废话?
当然,我没敢说出口。因为迎面对上去的是刘慕那张俊美且饱含善意的笑颜,这番话愣是给咽下去了。我一边惊叹刘慕的记忆超凡,一边跟着他的指示拿书。
“这里的书你都看过了?”
“有十几本新购置的书尚未看过。”
也就是说除了这十几本,偌大的博古阁里所有藏书他全看完了。我顿时目瞪口呆,只觉不可思议,如此说来刘慕可谓博览群书,满腹经纶。若换做王兄,只怕恨不得效仿先人三顾茅庐礼贤下士。东楚皇帝莫不是瞎了眼,竟不采用如此人才?
他见我如此诧异,忙是微笑着说:“骗你的,瞧你紧张的样子。我开个玩笑罢了,不必当真。”
他刚才回答的语气一点也不像是在开玩笑。
经此一事,只让我觉得刘慕深藏不露,城府非常之深。也许,我们彼此都有一道心墙,守卫得如此之森严。他不信任我,而我也从未信任过他。但我却深信他绝不似外表看起来一副不问世事的模样,我想我需要做一件事来证明自己的推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