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成亲(1 / 1)
东楚史书上关于珈柔亡国的记载,寥寥数字:上御驾亲征珈柔,不日城破。王身死国灭,后哀泣欲殉情。上感其伉俪,怜其身世,纵之。
按理说,我该是见过东楚皇帝的。
九重宫阙金碧辉煌,皇上高坐龙椅,殿堂里众臣俯首朝拜。那是一张极其陌生的面孔。皇上已是不惑之年,头发隐约泛着银丝,脸上略显沧桑。他只是简单地同我寒暄几句便命人安顿我在宫中歇息几日。
我想我真的是忘了很多事。
不日,东楚国迎来了史上最为隆重的婚礼。成婚那日,据说东楚皇帝大赦天下,普天同庆。偌大的长安大街小巷张灯结彩,沉浸在一片喜庆的氛围里。也许是昔日我曾贵为一国王后,虽是小国但地位却是与东楚皇帝平等。在别人眼里,我是纡尊降贵下嫁亲王的,我是极为委屈的。可是,他们忘了,那个国家早在两年多以前就灭亡了。
中原有句话说长兄如父。此次婚典自然由身为兄长的皇帝主持,前来观礼的都是东楚最为尊贵的达官贵人及内命妇。我身穿华丽锦绣嫁衣,头盖红色绸缎盖头,流苏摇晃,只见那人精致的宫靴。
行完夫妻对拜礼,在一群人的哄闹下,恒王挑起喜帕。
抬眼间,那人垂眸注视我,浅笑如沐春风。他长得甚是好看。那一袭红衣映衬着苍白如纸的面容,精致的五官,一双杏眸清澈如水。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熏香,想来是他为了隐藏身上的那股药味。在众人哗然之下,他牵起我的手,低声道:“走,我带你回府。”
此刻,我之于他不过是逢场作戏罢了。跟着他的步伐,徐徐踏进马车。
仪对敲锣打鼓,直从朱雀大门出来,一路浩浩荡荡,途经东市往北行进恒王府。长安城阙,沿途街道人潮汹涌。百姓们探着脑袋,争相一睹恒王妃的芳容。若我只是普通女子,大概也不至于此吧。可背负了倾灭一个国家,再普通不过的女子也被流言渲染成倾国倾城的佳人。他们好奇,那样的女子究竟有何等绝色姿容。
入夜。恒王府邸的盛宴之上,帝后高坐正位,台下是莺歌燕舞。忽然间,奏起一曲熟悉的古琴曲。定睛一看,却见一故人正端坐台中央。有两年多不见了,斛律明辉,昔日的珈柔三皇子。我以为他死了,死在城破之时。
曲罢,斛律明辉朝帝后下跪行礼,皇上示意平身,问他要何赏赐。他本应该为珈柔族人求情的,他本应该为自己求得自由的,可,他却朗声道:“恒王妃大喜,小人只想敬王妃一杯。”
“嗯。准了。”
皇上一声准许,斛律明辉亲自斟酒送到我面前。那酒里分明放了□□,绿得吓人。斛律明辉一袭黛蓝长衫,在灯光的映照下宛若踏夜归来的复仇者,脸上露出可怕的狞笑。他把亡国仇恨强加在我身上,我无从辩驳。他曾是我的救命恩人,如今他却想索回我这条性命。回首仰望东楚皇帝,于情于理,我都无法拒绝。
“王妃不胜酒力,不如由本王代劳。”
恒王转接过那杯酒,正准备喝下时突然剧烈地咳嗽,手一颤打翻酒杯,碎了一地。忽然间整个宴会一片寂静,目光全都焦距在他身上。他咳嗽着说:“咳、咳咳……抱歉。来人,再、再斟一杯吧。”说着,恒王朝我投来微笑的目光。他是故意的打翻酒杯的!
斛律明辉脸色淡然,说:“是小人唐突,忘了王爷身子骨不好,不宜喝酒。也罢,这酒还是我喝吧。心上已亡,旧故今何在,良人何处寻。王妃娘娘,得此佳婿,可喜可贺。”
他饮尽一杯酒,拂袖而去。
望着他远去的方向,我思忖着他的话语里像是在暗示什么,可我听不懂。甚至琢磨不透他今夜出现的目的是什么。
恒王脸色忽然有些不对劲,异常惨白。而我满脑子萦绕着斛律明辉的那番话,根本无心留恋宴会。行至寝殿内阁,红烛摇曳。
喜娘将我送进屋子不久,恒王走了进来。我们共同喝了杯合卺酒,他便遣散所有下人。南莲有些不放心地瞅着我。我点头示意她离开,这才恋恋不舍地退下去。
“连日来的宴会应酬,你也累了,早些休息吧。”
“王爷。”他正欲转身离去,我唤住他。一时间却不知该说什么。
“叫我刘慕吧。”
“斛律明辉……会、怎么会……”
“你是想问他会怎么样吗?你放心,他虽是亡国之奴,却不是一般的奴隶。既然你我都相安无事,也就大事化小。何况是皇兄应允的,你我不提自然不会有人胆敢计较。”刘慕说得极对。我更想知道的是,斛律明辉怎么会在这里?按理说,珈柔灭国,王室宗亲皆被送往长安,或软禁幽囚或处以极刑。他是如何能逃此厄运的?
我忽然想起刚入珈柔王宫的十二岁年纪。那时,我从树上险些坠落,危险时刻,是斛律明辉伸出援手救了我。而他却从树上摔了下来,弄伤了腿,在病榻上躺了足足三个多月。他是我的第一个朋友,不曾想过多年以后,我们竟会是如此敌对光景。
那一夜,我睡得很沉。像是做了一场梦,梦里是在珈柔王殿。又是那位白衣翩翩的少年,他手把手地教我和斛律明辉抚琴。忽然之间,他消失不见了。我不知为何那样惊慌,好像天崩地裂一般的恐惧。哭得撕心裂肺,歇斯底里地呐喊他的名字。
翌日清晨,睁开眼赫然发现一个人正躺在我身侧沉睡。万般惊慌之中,我失声尖叫,一脚把他踹下床去。那人身着睡袍,揉了揉惺忪的双眼,淡淡道:“是我。”
“刘、刘慕?”
“嗯,是我。你这是想谋杀亲夫当寡妇吗?”他优雅地站起身,微微一笑。
如果可以的话,我的确这么想过。
“我、我一个人睡惯了。换谁一觉醒来突然发现身边有人都会产生防卫心理,没拔剑杀了你算不错了。还有,你、你、你、你不是走了吗?什么时候又回来的?”
“丑时,我回来时你已经睡着了,而且睡得很香。”
许是我的尖叫声惊扰了门外侍卫及下人,南莲、墨影等人蜂拥而至。见我们俩衣衫不整,顿时茫然无措。刘慕一挥手,道:“没什么,王妃做噩梦给吓坏了。都退下吧。”
众人掩嘴偷笑,悄悄退下。而我则一脸窘迫,恨不得一股脑钻进地洞里。刘慕浅笑着拿一件外裳披在我身上,说:“穿上吧,别着凉了。”言语间,柔情似水。他的言行举止分明是温润如玉的谦谦公子,此前的行为却给人一种莫名的薄凉。我甚至分不清这人到底是何居心。也许只是想在外人前制造深情款款的假象吧。
待侍女端着洗脸盆进来,他早已换上一套素净的冰蓝锦衫。转身离开之际,他赫然扭头,蹙眉问道:“虽然有些唐突,但我有些好奇或者说身为丈夫我该介怀的。苏流是谁?你昨晚一直哭着喊这个名字。”
苏流?
苏流是谁?
“……”
良久的沉默。半晌,他笑道:“无妨,你若不想说也就罢了。”
“我不认识什么苏流紫流的,若你不信,我慕容璎可以发誓。”我想了好久,根本没有想起一个叫苏流的人。对上他困惑的神情,我执拗地对天起誓。刘慕朝我走过来,摸了摸我的脑袋,他说:“不用。这场婚姻是无法介怀过去的,可是我们谁没有过去呢?呵,大概是我听错了吧,不用放在心上。”
他说得对。我们谁没有个过去呢?在此之前,我们谁也不知道彼此,但却因为政治关系强行将我们俩绑在一起,我们都有自己的身不由己。所以,我无论做出何等可怕的事,那都与他无尤。过去是,现在是,将来也是。
刘慕的确是病了,病得还不轻。听照料我生活起居的苏嬷嬷说,在刘慕小时候,御医曾断言他最多活不过十六岁。苏嬷嬷是宫里的老人,昔日曾照顾宜妃娘娘多年,最是可怜刘慕疾病缠身。她说着说着便声泪俱下。可依我看来,刘慕倒是多赚了七年。
听说他每日都必须喝药。如果恒王死于疾病发作,这是不是与我北凉无关呢?
我来到煎药房,却见刘慕的贴身侍卫青鸾抱剑守在一旁。他异常警觉地盯着我,我解释道:“我只是想知道他病得怎么样,都需要吃些什么药。”
就在我走上前时,他拦在我面前:“王妃请回。”
“我若不呢?”
“休怪属下不客气。”
“你敢?”我只是想试探一下,却没有料到青鸾果真拔剑。他对我是心存敌意的,那一刻,杀气腾起。墨影及时挡在其中,却见刀光剑影闪烁。我并未喊住手,想借此试探青鸾的武功。
“住手。”说话的是恒王。一声令下,青鸾收起剑。我非但没有试探出青鸾的武功深浅,反而给自己制造了一个巨大麻烦。青鸾简洁明了地说明事情由来,他莞尔一笑,揉了柔我的碎发,说:“我当是什么事呢。既然你这么关心我,那么……今后熬药的重任就交由王妃掌管吧。”
他是那么聪明,简单的一句话就轻而易举地摧毁了我的计划。如此一来,今后汤药上出了什么问题,他若出事,所有职责都将由我来承担。他曾想杀过我。我在这恒王府死于非命,他大可往其他人身上推卸责任。
于我而言,真是防不胜防,何等不公。
“这位小哥很厉害,竟然能挡住青鸾这么多招,一定不是一般人。看着怎么有些眼熟?”刘慕斜睨着眼打量墨影,墨影手中微微一颤,低着头。他却转身问我道:“此等人才埋没在恒王府有些可惜了,我在朝廷上给他谋个差事如何?”
“墨影天生哑巴,只怕做不来。”
“天生哑巴?这就跟我认识的那个人不太像了。墨影,今后你就好好保护王妃吧。千万不要连累王妃受罪,知道吗?”刘慕望着他,话里有话。
他们俩是彼此认识的。或者说刘慕手中握着墨影的把柄。当天夜里,南莲说墨影站在我的寝殿门前。我知道,从他跟着保护我的那天起,我就知道这一天总会到来的。
“你要走了?”
他颔首。
“也罢。你自有你的去处,我不强留。这是些银票,还有这北凉国令牌,你都拿去吧。我想你都用得着的,必要的时候带着令牌去北凉投奔我王兄。或者今后有什么困难需要我的,一定记得来找我。”
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墨影是东楚人。他应该是在东楚得罪了什么达官贵人,这才流落到珈柔沦为战奴,偶然间被我一时心善救下的。他报答我的恩情,到此足矣。从踏进东楚境内时,他急着易容,轻易地假扮东楚侍卫且熟悉东楚环境,我就该料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