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曾因酒醉鞭名马,生怕情多累美人(1 / 1)
兰春端了安神药上来,一把小勺放在碗里头,说是三公子让下头的厨子熬制的,着实的费了不少心思在里头,里头家了百合花和野菊花。她盯着碗里的药汤子看了一眼,一股子刺鼻的酸涩的味道渗入鼻腔,她以手掩口,跑去厕所吐了几口酸水。
兰春拍打她背,又倒上开水递上去。
这几天,她觉得身子不爽,浑身有些乏力,只以为是晚上闹的,可是,过了些时日竟有些厌食了,平日里最爱的那些吃食也没了胃口甚至只看一眼就犯恶心。又转念一想,这症状是从喝了那安神汤开始的,莫非那安神汤里有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兰春,那些熬药的渣子倒哪儿去了?”
兰春愣了半响,咧嘴笑道:“不知道——主子我——我不知道。”
“你在害怕什么?”
这逼问有些咄咄逼人,自打兰春跟了这主子也是得了不少恩惠,这丫头办事倒是伶俐,清婉总是抱着一份真心对她,可结果却还是让她心寒。看这情形怕是真的是二房派来探底的,她实在不想承认在药汤里下药的法子是这个天真烂漫的小姑娘能做得出的。可是,偏偏是这样的人家连丫鬟也变成了鬼魅。
兰春躲避她的眼睛,那是从未有过的犀利,记忆中的三少奶奶是个温婉贤淑的大家闺秀,这会子却凶神恶煞般的逼问,兰春手心浮起一层层冷汗,只顺手拿了抹布擦窗帘,清婉一把夺了抹布,“窗帘是用抹布擦的东西吗?你如此伶俐的人能干出这种蠢事?二房让你在我的药里加了什么?说!”
“没——我怎么敢?”
清婉冷笑,“哼,不说是吧,那我就去告诉父亲母亲去!看看这个家还有没有规矩!”
兰春双腿一软,‘扑通’跪倒,抱上她的旗袍下摆,哭道:“是二少奶奶,她威胁我,说要是不帮她办事就把我卖去堂子里头!”
她稳了稳心神,又问:“在我药里头加了什么?”
兰春央求道:“要是我说了,您可得帮我一把,否则,兰春必死无疑!”
“只要你说实话我就帮你留下来,否则,凤至对于暴露的棋子是怎样的,你比我清楚。”
“我说,我说,她让我在您的安神汤里放了浣花草,每日一小勺的剂量。”
浣花草?她知道这东西,当年,宫里的女人不是都拿那东西避孕吗?凤至这是不想让她怀孕!这家里的儿媳没有孩子无非是因为夫妻不和,常常闹矛盾所致。一旦她先生下孩子就是纳兰家的嫡子,哼,凤至这女人倒是真会算计,为了私利,竟然用了如此下作手段!只是这兰春倒是有情可原的。
她叹了口气,将兰春搀扶起来,“别哭了,这件事我知道就行了,下去吧。”
兰春百感交集,这心一横恨不得一头撞死在主子跟前儿,要死换了别人,她只怕早已没命,可是三少奶奶竟还能给她这不值钱的丫头一条活路。
“少奶奶,我对不起你,我该死!我该死!你打我吧,打死我!我就不是人!”她疯了似掌掴自己的脸颊,粉白的脸上挂满血色。
清婉双手钳住她手,“你疯了?小小年纪遇上这点子事情就如此,我还能指望你给我办什么大事?”
“少奶奶,今天开始,我兰春的命都是您的,您让我干什么我就干什么,其实,我一早也瞧出来了,您和三少爷都是好人。二少奶奶那个女人可坏着呢,你刚进门,她就让我找机会下手,不让您怀上少爷的孩子。”
玉手推开二房卧室,未经通传径直闯了进去。
凤至依旧一副笑吟吟的模样,“吆,三妹你先坐。”
又对那房里吓住的丫鬟使了个眼色佯装怒道:
“看茶啊!傻愣着干什么呢?木头。”
袅袅茶香袭人心脾,清婉端了茶盏啜了一口,凤眼微微睁着看她。“二嫂子,这茶我怎么喝着有些别扭?”
凤至撩了撩旗袍下摆,双腿交叠,“别扭?三妹妹,这可是大红袍,你怕是还没喝习惯吧,听说,你在你屋里头只喝白开水的。”
“二嫂倒是消息灵通,却不知这些房里头的事情,您是如何得知的呢?我天生蠢笨愚钝,想跟着嫂子学学这里头的学问。”
一席话倒是叫这个飞扬跋扈的女子收敛了些,她清清嗓门,“三妹这是什么话,这纳兰家有不通风的墙吗?我也是——也是听别人说的。”
她幽幽的问:“哦?不知这别人是哪个别人?是不是我屋里头的丫鬟告诉嫂子你的?嗯?”
凤至看了看清婉神色,难道兰春被她识破了?不可能啊,那兰春可是府里头最为伶俐的丫头,她佯装镇定,笑靥如花,“三妹妹轻易不来我这儿,怎么一来就说了这些让嫂子我听不懂的话呢?好歹的我们也是妯娌,在这个家里还是需要相互扶持才是啊。”
“嫂子,让左右回避吧,我有些私房话要告诉你。”
凤至使了个眼色,左右纷纷退了下去,凤至这卧房倒是极为精致,就是那金镶玉的相框也足以看出这女子娘家财力非凡,又听闻她自小便跟着父亲学习做生意之道,那学虽然没有上过几天心思却是机巧的很。大红色云锦棉旗袍下摆上描了些花瓣雨上去,那盘扣也是金线引线绣上去,芊芊玉手上套了五个闪闪发光的‘大石头’倒是晃得眼疼。
“二嫂,这茶盏里是不是还加了一味药?这药学名儿浣花草?二嫂也不必如此惊讶的看着我,我打小住在宫中御所居住,里头的伎俩我不是不知道,你用的这些都过时了。非我不争,只是不屑用这些伎俩争而已。而你呢,却拿我当了傻子,越发的肆无忌惮、变本加厉起来!”
她猛地一惊,那手中茶盏忽的坠地,幸而掉在大红地毯上,落地无声,只是溅上许多茶水。像是一朵朵怒放的红梅。
“二嫂,您这是怎么了?”清婉不慌不忙的捡了茶杯立在水晶茶几上。
“没什么,就是走神儿,走神儿——”凤至努力挤出一丝丝的笑,脊背却早已冷透了。
“金凤至!你还想装到什么时候?啊?我自问从没有害过你,你为什么要做这种龌龊的事情?我已经找到药渣了,如今,人证物证都齐全了,你还想脱罪不成?”
清婉怒吼道,声带梗塞如同被玻璃渣子扎过一般的疼,以前在家里她也没有对戚姨娘发过如此大的脾气,这会子,这女人却还在这儿装好人,要不是发现及时,只怕,这一辈子就不能有孩子了!可恶!
“三妹子,你——你可千万别出去说,我求求你别告诉别人,尤其是老三,他会杀了我的!我给你磕头。”金凤至磕头如捣蒜,声泪俱下。
这个色厉内荏的女人,表面上是如此的飞扬跋扈,对下人也是随意打骂,现在看来倒是她高估了这金凤至的道行!敢情儿她只是个敢做不敢当的。其实,她早已发现那药中端倪,只是喝了一次,后来几次都是背着别人偷偷倒在花坛里。
清婉冷冷一笑,俯身睥睨瞥她一眼“放了你,可以,不过你得把兰春放在你这儿的卖身契给我交出来,从此以后,再也不准再提把谁卖给堂子这种混账话!好好一个清清白白的孩子被你教成这样,你也下得去手?”
金凤至忙不迭的从那柜子里头掏出那印着血红手印的卖身契给了她,这才作罢。
这一纸卖身契握在兰春那丫头手上倒像是有个千金重一般,眼角的液体簌簌落下,清婉拿了绢子帮她擦去,旧泪擦去新泪又止不住往下掉。
这孩子身世可怜,照着那卖身契上的说辞,她是六岁便被自己的生身父亲卖给金家,后又随着金家小姐金凤至远嫁到北洲来,这宅子自然是好的,就连那下人的住所都是好几层的小洋房。可是,心里的苦涩却永远不能对人说,人都说,这孩子伶俐,清婉却觉得这孩子可怜,她那与年龄不相符的心术是这个畸形的生存环境造成的。妹妹碧珠今年也是19,论起心智却不及兰春半分。都是戚姨娘自小对她娇生惯养的缘故。
清婉抚摸着兰春的乌黑的头发,轻拍她的肩,“好了,不哭了,都过去了,今后再没人威胁你了,嗯?“
那孩子呜咽着搂着她身子哭个不停,连声带都有些发窒,断断续续的说:“三少奶奶,您就像我的亲姐姐。”
她温婉一笑,两点梨涡,“那我就认了你这个妹子了,好了,不哭了,在哭可就嫁不出去了。看看,都成了小花猫了!”
一提到嫁人两字,那丫头反倒不好意思的羞红了脸,“三少奶奶惯会取笑我。我先下去干活去了。”
她绣鞋蹬地,瞬间跑了出去。
清婉打小住在格格御所,两宫皇太后给的恩典总也不能悖逆,宫里四角的天空都充斥着尔虞我诈、勾心斗角,手段之毒辣,心机之深沉,她拢了拢身上缀着些细密流苏的披肩,一股子寒气袭上心头。最让人忌惮的怕不是二嫂,这个家里,人人都身深藏不漏,唯独二嫂能明面上捯饬这些东西,只怕更大的危险总是隐于背后。
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她一扭头笑道:“今儿,怎么回来的这样早?”
纳兰宇脱了外套,双手紧扣她腰际,晃了晃,“我回的早,你不高兴?”
她素手抚摸着他脸颊,“我有什么好高兴的,这家里人各个都是人精。整天算计来算计去,都不知道累的!我看她们吃饱了就是为了斗狠。除此之外,在没有别的。”
他问:“又遇上什么事了?说来听听。”
“没什么,就是些小事。”她敷衍带过,这位爷眼里哪里能容下半颗沙粒子,要是说了实话,那金凤至不是早就没命了!
他很有兴致的腻在她脖颈上说:“告诉你一件好事,听不听?”
她反问:“自从跟了你,我关清婉还有好事临门?”
他不悦的撩开手,“不听就算了,我还不说了呢。”
“我听,烦请三公子赐教?”她躬身行礼笑道。
“这还差不多,跟我去一趟江南?怎样?”
“江南?”她在那个地方住了五年,连昆曲这本事也是在那儿学的,依稀还记得那莺飞燕舞,花开成海的瑰丽。亭台轩榭上临池赏荷、泼墨赌书,再不就在绣棚上穿针引线,以针为笔!
她乐不可支,食指勾着他小拇指笑道:“去,我去。那可是个好地方。”
他刮了她鼻头,笑道:“问都不问,就这样跟我走了,不怕我把你卖了?”
她抿嘴巧笑,“卖了就卖了,就只怕到时候只怕谁卖了谁还不一定!咦,你怎么突然想去江南?”
“端锐想要拿下江南,此行就是为了去探探底。”
她点了点头,又问:“那一块儿去的都有谁?”
“端锐、王允、还有——”
他戏谑般的瞄了她一眼,笑而不语。
“你怎么不说了?难道专列上只有我们四个?不可能吧!”
纳兰宇躺在沙发里,“还有——我怕说了你心里不痛快。就不说了吧。”
她狐疑一想,立时浮现出那些美艳不可方物的女子,端锐、王允和他都是脂粉堆里头玩惯了的,这回去江南难免路上寂寞,倘若不带着女人随行,岂不是失了这‘风雅’的名号?要是跟过去了,便就成了随军夫人?
“不过就是沈小姐、温小姐、霁小姐,这北洲三大美人不去,戏还怎么唱下去呢?嗯?”
他摩挲着那玉嫩的葱指,“还有端锐的原配,你可是没见过那女子,着实是个河东狮,生的又不好,端胖子忌惮她娘家势力才带了她去。”
她神色微霁,“我可以不去吗?那些场合我跟去也不好。”
他眼神中蓦地闪过依稀清冷,微微点了头,“是我考虑不周,只想着带你去散心,可是——”
她接口:“我知道,我们没有选择的权利,只能投端锐所好,我只盼着乱世能快些结束。那样,你也能卸下那伪装,只做你自己。”
这些事情,总是会面对,可是,真真切切摆在台面儿上说却也能让她心如刀绞,这个男人注定不是她一个人的,那些脂粉队里的英雄各个身怀绝技,她不过就是一个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旧式女子而已。她也不能懂得那端锐的妻子怎就能容忍自己的丈夫和霁明珠亲热,一生一世一双人,所谓的‘一’就已经容不下第二个人,而他却还能说得如此云淡风轻。难道这就是他们男人之心?
到底什么是爱,爱原本就是自私的。窗外的宫灯又亮了,灯火阑珊透出寒凉。一路烟雨,一路风霜。故事里的人是否还会回到原点?只是,她已然决定生死相随。
浩浩荡荡的车队依次驶离纳兰府,他走了,她站在楼上看着那车队依稀渐远,雕花大门缓缓大开又关上。一行清泪落在衣襟,凉冰冰的。兰春关了窗子,她却还在窗前看着那片空旷。
“三少奶奶,我相信三公子绝对不会搭理外头那些狐狸精的,在他心里,您是最好的,他心里只有您一个。”
她淡然笑道:“我知道,我只是——有些乏了,想睡会儿。”
兰春搀扶着她躺在床上,又掖上好被子,她真的有些困了,累了。总觉得这心里少了什么东西,她盯着上头的天花板看,琉璃颜色五彩缤纷,不知不觉便睡了去,醒来却见那枕头湿了大片。
忽觉得那弹簧床往下垂了一下,阳光照进窗子,他逆光坐在床沿上头,只能看清楚轮廓和那依稀浮现的不羁笑容。
她忽然意识到这似乎不是做梦,猛地抓住他的手,是温热的。
“你,你怎么——”
“火车刚要开的时候,我就下来了,这会子,只怕他们正火急火燎的找人呢。”
她一惊,他留在北洲,而端锐却去了江南,那岂不是更会让端锐忌惮?这步棋完全是自我暴露!自毁长城!他竟为了她留了下来,全然不顾及自己的政治生命!
过了须臾,她才推搡他,:“你快回去,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你不怕端锐猜忌你?倘若下了火车,他没见到你,那不是正好落人口实?你真是疯了!”
他顺势一拉,拥她在臂腕,“我就是疯了才会没完没了的想你。鬼使神差的丢下那烽火战事不管不问。你告诉我,这是为什么?”
窗外梧桐黄叶飘飘洒洒,苹花苍老、寒露清冷,这冤家偏偏平白无故跑来说了这些疯疯傻傻的话,竟连那战事家国也全然忘却了,怪道外头的人都怕他,他要是发了疯,只怕这北洲都能被他翻个底朝天儿!只是,如此随着性子乱来可是不妥。不过,这番傻话到了她这儿倒是受用的很,心里的苦涩也变了甜蜜。耳朵根子也红了,只羞赧的说:“别腻歪了,还是想想你这荒唐该怎么收场才是?”
他促狭一笑,也是云淡风轻,“他端胖子早就忌惮我了,这会子还不赶紧把他的那些亲信通通派了北洲来盯着我的人,这胖子也不是傻子。再说,王允也跟着去了,端锐一定知道,王允在他手里我就不敢动手。这样一来,那些嫌隙猜忌也暂且搁置下。只是——那些人定会在背后讥笑于我。”
“这话儿怎么说的,我怎么听不明白?”
只听他吟道:“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声音清朗,娓娓动听。
“我可不是李夫人,你又何苦自比汉武帝?再说,汉武帝的谋略也是尔等能比得上的?你呀,最多也就是个登徒浪子!”
那案子上的宣纸飘洒一地,他捡起来看,上头密密麻麻写了许多清简雅致的小楷,又见上头写了‘灯火星星,人声杳杳,歌不尽乱世烽火。乌云蔽月,人迹踪绝,说不出如斯寂寞。’几句。
“干嘛这么伤春悲秋的,乱世偏安一隅,累了就喝一杯酩悦香槟冲冲神经。”说罢,便从酒柜里拿了一瓶香槟出来。
须臾,便端了两个高脚杯过来递了一杯给清婉。
“我不会喝酒,你忘了?”
他抿嘴,薄唇轻启,“这不是酒,是香槟。试试,挺好喝的。嗯?”
推脱不过,她只好接了去,这香槟托了琥珀琉璃颜色,潋滟美丽。隐隐还溢出馥郁果香。她端详看了一会儿,便夹了杯柱内外晃了晃,那酒香便霎时溢出。
‘砰’纳兰宇拿杯子轻轻碰触了她的杯沿,啜了一口,笑道:“还说不会喝,从未见过不会喝酒的人竟然会品酒?是不是怕我借酒发疯啊?”这品酒的姿势是学校家政品酒课学会的,她本人的确是滴酒不沾。
“家政课上学来的,这会子不用,岂不是白学了?”
他噗嗤一笑,食指轻触杯沿转了一圈儿,“我现在算是知道了,你那会儿确是个优等生,我就不一样了,大学的时候打架被校长开除,没了法子,才去了德国上军校。哎——”
“什么?开除?谁敢开除总理家的孩子?你说笑话呢吧?”
他摇摇头,“以前我们家只是生意人,这几年才从政,慢慢的风生水起,我上大学那会儿,家里势力与现在是没得比的。只是苦了那校长老头,还去总理府亲自给老头子道歉去,生怕老头子想起当年的破事把他这个校长头衔给撸下来。说实在的,我连他长什么样子都记不得了,也没什么闲心思去耍弄他,只是他自己做贼心虚,不停的忏悔道歉。那天,他又去拦了我的车,我就下来跟他说:要是再让我见到他,就一枪毙了他。可这老家伙就是个书呆子,想了一晚上带着家小连夜出城逃到南边去了。哼,真是迂腐的可笑。你们这些读书人就是天真的很。”
“我渐渐的认可你说的这些歪理了,你说的没错,我们这些人在这乱世注定是成不了事的。”
“咦,你这丫头不是一直振振有词吗?怎么今儿这么快就缴械投降?”
她躺在床上看了看杯子里头的琥珀琉璃,嘴角微启,意兴阑珊的叹了口气,“我是被这世道打败了,有时候,我还真是不明白他们都是怎么想的,整天的争来争去的,有什么意思?就说你和端胖子吧,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相处?非得你算计我我算计你才有意思?”
“有时候,是树欲静风不止,没法子的事儿,哎,对了,你既然能把那小楷写的这样好,倒不如临摹一篇送我?”
她本就不胜酒力,连喝个香槟都觉得头晕,便开口问:“什么?说吧,临哪篇?”
“你觉得宋子渊那首《登徒子好色赋》怎么样?尤其是那句什么‘著粉则太白,施朱则太赤;眉如翠羽,肌如白雪;腰如束素,齿如含贝;嫣然一笑,惑阳城,迷下蔡。’写的最好。你说呢?”
几杯香槟下去,她早已有些微醺浅醉,尽态极妍。
她摇头晃脑的傻笑,笑声却如珠落玉盘。“对,没错啊,还有——还有‘然此女登墙窥子渊三年,至今未许也。’写的好,写得太好了。”
这女人竟是醉了!这才喝了几杯啊?从未见过喝香槟都能喝醉的女人,偏偏她就是那个最个别的。偏偏又是他纳兰宇天生对喝醉的女人没有丝毫的兴趣。只好命张妈熬了醒酒汤过来,又摁住她左右乱舞的手瞧着兰春把那灵芝蜂蜜汤一勺勺灌进她嘴里去。
一大早,她头疼欲裂,又听见房里传来纳兰宇打电话的声音说什么:“好好盯着那老家伙之类的。”
须臾又扣了电话机,径直走到床边坐在清婉身侧,“你终于醒了,昨晚我差点被你格格大人活活累死啊!”
“昨晚?”她努力回想,只是依稀记得和纳兰宇喝了几杯香槟,说着说着,就睡着了。
“不要说你对昨晚的种种全然没了一丝一毫的印象。我算是怕了你,以后,要是我再让你陪我喝酒,就让我嘴上长疮,活活疼死。”
她噗嗤一笑,“怎么了?把你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吓成这样?”
他食指一伸,轻柔指了指她鼻子,“我算是真真切切的知道,大家闺秀要是喝多比那些百乐门的女人还要可怕!不过,今后,我得给你立个规矩,只准在我跟前儿喝酒。”
“还不是你闹得,我说了不会喝,你偏不听。”
他笑道:“昨晚你答应我一件事,还能想起来吗?”
她错愕,昨晚之事已然成了支离破碎的片段,就算有零星记忆也不能拼接。
“什么事?酒后失言,你也要当真?”
“你说要临摹宋子渊那首《登徒子好色赋》送给我。”
“《登徒子好色赋》?我说的?”她拾了手边锦被遮了眼睛,酒后失言,竟连这样的事情都答应他了?纳兰宇夺了一角的锦被,“怎么?想不认账?上次赌马的时候,你已经赖了我一次。”
她垂眸流眄,不胜凉风的娇羞,“你这人总也改不了这戏弄人的坏毛病,这篇怎是我这妇人能临的?让人看见,还不出去笑话死我?你不知道,这家里连个私房话都能传的沸沸扬扬,这种事,就能躲得开?”
他往后一仰,横身倒在床上,“那明儿我生日,你也不送东西?”
她不好意思的努努嘴,“呶,不是在桌子上摆着呢?还没人像你这样抢着要礼的!”
案子上头果真摆了一面插屏,精美的檀木框架中镶了环形面料。拿起细看,上面绣了仿真的大雪素(兰花品种),双面绣法,织经断纬。远远看去,像是外国油画一般明暗交映。一旁还摆了一副大雪素的水墨画,兰叶似翩跹飘动,灵动自有清韵在。画的着实有些意境,幽兰生于深谷中不与百花争艳,清绝雅致!
“咦,真有些意思,这东西要是摆在古董店里头,说不准还真有人出高价。”
她顺手抓了紫檀木底座把那插屏从他手心夺了去,“这可是仿真绣,苏州独有的绣品,我熬了许久才捉摸出来的,为了这个,我还专门研习了国画和油画,竟换回你这句话来。不要就算了,反正你生辰的时候,凭着天上有的地上爬的,那些马屁精还不早就捯饬到你跟前儿来了?”
“我就是心口一说,你就当真了?我还就只收这兰花插屏了,别人的一概不收!”
他把那插屏从她手心慢慢的拽出来,放在手心仔细看,果真跟在家里见过的那些插屏不同。“只要是你送的,我都视若瑰宝。就算是个什么破桃烂梨的我也笑纳!”
她没好气的拿胳膊搡了搡他,笑道:“我又不是脑子有毛病,破桃烂梨的,你能拿去送人,我可做不上来。”
却说驶向江南的专列上总共开了五个独立的车厢,端锐邀了众人去他车厢喝酒,还说什么拿了最好的法国波尔多来请众人共享,还附庸风雅的说:“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也不知这文盲一样的乱世枭雄从哪儿听来的,这就装着儒雅之人的样子用上了。
酒至半酣,端胖子左右拥着温丽丽和霁明珠,手脚也开始不安分的往她们几个身子上乱蹭。这些女子也是见惯风月的,与其被动不如主动迎合。三人亲昵处不时发出几声yin邪狂笑。
王允和沈艳茹坐在她们对面,只是低头喝酒闲聊,不时随声附和着端锐说几句不疼不痒的话。
“我说,玄鹏(王允小名),知不知道你三哥去哪了?”
王允讳莫如深的说:“大帅都不知,我怎敢先知?”
端锐自然早已知道事情原委,只是想要讥诮这三公子爱美人不爱江山,便搂着两个美人儿,笑着问:“你们两个知道么?啊?”
温丽丽和霁明珠何许人,连那王允都三缄其口,她们自然也不敢造次,在这豪华专列上她们自是知道自己的身份的,不过就是他们男人耍弄的物件儿罢了。高兴了,拿出来把玩把玩,不喜欢了,丢在一旁也无所谓。就跟那破扇子似的,夏天一过,就没什么用处了。找个地方搁置都觉得费事,倒不如就此丢掉,明年夏天再去卖新的!
“我们不知道,大帅。”
端锐偏生不依不挠,笑道:“你们都不知,我可是知道的,呵!敢情儿纳兰家出了个情种,这静轩公子跑去找她娘子去了,哈哈哈哈——”
沈艳茹撇撇嘴,讥诮笑道:“我说,大帅,怎么没见到大帅夫人呢?”
端锐不屑一笑,“夫人?就她?那腰粗的跟个水桶似的,活活的一个河东狮,今儿一早,我就甩了她自己来了,说句实话,要不是当年她老子帮过我,我哪能容那个悍妇到今日!”
众人皆忍不住轰然大笑,端锐出身草莽土匪,微时曾得到当地一个乡绅资助,慢慢壮大实力,才有了今日光景。那乡绅老者就是他岳父。这人可算是有些良心,尽管当今位居高官却不曾动了休妻之念。外头早就传言,大帅夫人无姿色才貌,端锐在外头拈花惹草之癖早已不是新鲜事。沈艳茹见那端锐故意说话羞辱纳兰宇,一时气不过,便故意问了那句。谁承想倒是这端锐丝毫不避讳这些。
王允亦是忍不住笑了出来,一时又冲着沈艳茹使了个眼色,两人便一前一后出了端锐那包厢。
吸烟室也着实华丽,桌上摆了各色牌子的香烟,女士的男士的都有。王允顺手拿了一颗叼在口里,沈艳茹划了取灯,王允借着那豆粒大的火苗将那香烟点着。幽幽的吸了一口,吐了一圈云雾。
“沈小姐,刚才谢谢你,要不是你的机智,我们也不能替三哥扳回一局。”
沈艳茹拢了拢那黑蕾丝的披肩,眼神有些落寞迷离,“他回去真的是为了那个女人?王允,我真的有些不敢相信。”浓艳的红唇处吐出袅袅烟雾,如束素的腰身依着后头的案子,脸色有些苍白。
“沈小姐,三哥这次是怕是真的。”
沈艳茹转身,手肘抵在额上,颈子里头的钻石项链发出熠熠清辉。
“王允,我问你,他——他有没有真心爱过我?还是,从一开始,他就只是把我当成是‘一双玉臂千人枕’的东西?嗯?还是说,我太不自量力了连自己是个什么东西也不知道!”
她腿脚一软,幸而王允掐灭了烟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子,“沈小姐,你喝醉了,我送你回房休息。”
她玉臂一挡,撩开王允的胳膊,红色高跟鞋踩住了逶迤及地的黑色蕾丝裙裾,“我没醉,谁说我醉了,啊?王允,你看看我,看看我的样子,啊?我沈艳茹哪里不如那个女人?啊?”
一串冰凉液体顺着脸颊胭脂簌簌落下,砸碎了、蒸发了、不见了!
王允俯身下去,轻声说:“沈小姐,我知道你对三哥的心思,可是为今之计可不是闹什么情绪的时候啊!”
她含泪一笑,“你说什么?你说我闹情绪?简直可笑,我闹我的,关你什么事啊?”
“沈小姐,你不会不知道端锐对你的心思吧?这次,你要是不想便宜了那老匹夫就牢牢跟在我后头,懂吗?要不是看着你这女人还有几分豪气,我早就撇下你不管了!你以为我王允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跑来管你这闲事吗。说句实在话,你沈小姐自然是这北洲第一美人,可我王允对你没什么兴趣。”
说罢,便单手搀扶了那女子送回车厢房里去。
这边端锐自是等不及一亲芳泽,刚走到那沈艳茹的包厢,便看见王允正从里头出来。两人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风姿俊逸一丑陋粗俗。这情形倒像是唱对台一般的热闹。
“哎?大帅,您这是?”
那端锐自然也是识趣知返,只抿了抿八字胡须,笑道:“难不成王老弟也喜欢沈小姐?”
王允笑道:“不瞒您说,那小女子真是不知趣的很,刚刚在符离停站的时候,她就坐了汽车跑回北洲去了。”
“啊?跑回去了?”
“是啊,大帅,不信您进去看看?”
端锐猛踹一脚,那雕花西式的门框大开,里头真是一个人也没有。
“王老弟,这场戏的主角儿不会是你吧?”
王允戏谑不羁一笑,“大帅,您可真是高估我了,北洲谁不知道我王宇是食色的?这样的美人儿,就算是我不用也须先送去给大帅过目不是?”
端锐握拳悻悻的锤了他一下,付之一笑。王允背着端锐弄权也不是第一次了,端锐也早已把他视为眼中钉,只是,眼下局势风雨晦暗,两方还没到了面上动刀子的时候,便只好各自隐忍不发。这小子竟然敢背着他来了个釜底抽薪,坏了他端锐一亲芳泽的美梦!他却只是面上阴鸷一笑,拍了拍王允肩头一起喝酒去了。
端锐南下一月有余,北洲城里又迎来一件大事,清婉对政治没有丝毫兴趣,无奈,这件大事和她自己却息息相关,这件大事渐渐让她懂得一个浅显的道理:不能仅仅凭着一己之见去看待任何事情。所谓政治,似乎也不仅仅是那些无聊政客的游戏,当权者控制北方十省事务政策,每个人都无法置身事外。
父亲宣布重新选举总理,当然,父亲自己也在备选之列。其实,父亲和端锐之间的矛盾不仅仅在政见不一上头,端锐拥趸日本国,力主亲日。而纳兰敬德却恰恰相反,他认为亲日无异与虎谋皮,主张和南边共商国是。所谓的南边,自然是有些隐晦的说法,也就是广州方面的革命党。
纳兰宇却依旧一派幽幽神色。想想这一年有余发生的种种,终究是想不出到底什么事情足以触动这个翩翩佳公子的敏感神经。父亲底下的幕僚整日游走于各个派别的议员之间,意图再为明显不过:为换届选举拉选票。
纳兰家的人都知道,他们之所以能够无所顾忌的生活在这块繁华之地上皆是因为纳兰敬德的威势。
清婉抬眼问纳兰宇:“你怎么不出去走动走动,也算是帮帮父亲的意思。”
“无非是花钱买票子,我去干嘛?无非是扔点银子了事!”
花钱买票子?这倒是没听过,莫非这选举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暗箱?
她不懂,什么事也离不开个钱字?偏生她这好奇心是骨子里头带来的,打小就有个打破沙锅问到底的坏毛病。
纳兰宇这家伙偏偏就对她的性子了如指掌,这会子,便倚在沙发里微微蜷曲手指,示意她走近些说话。
走至单人沙发旁身子却早已晃悠悠的落在他腿上去,他揽着她的束素蛮腰,双手扣起。浅浅笑道:“想知道的话,就求我。说不准我这一高兴什么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倒出来了。这内幕北洲知道的人不多,凡是知道的都是显贵官宦。”
她一嘟嘴,按捺住自己的心思,反笑道:“大不了我就收了不该有的好奇心就是了,你不想说就算了。我一个女人只需知道相夫教子就行了,这些事就算知道也没有用处。”
他指尖轻触她鼻尖,“我想,你该是多想知道这内幕,连这激将法都使出来了,这叫什么‘以退为进’?”又佯装叹了口气,“真是不容易,你这丫头终于跟着我学了些骗人把戏,不过,演的还是不像,至少骗不了我。”
她噗嗤一笑,这一年多跟着这冤家倒真是学坏了,凡事都会长几个心眼,她自己都觉自个儿就像那苏州话说的那个词儿——‘老掐辣’(精明老练)。以前她最是不屑这些,没成想自己却偏偏往那条‘黑不隆冬’的死胡同里走,还眼看着就快出师了!
“8000块钱换一张选票,南边的人让权以后,议会就成了摆设,由着自己人胡闹,换届选举比的就是财力,和父亲竞争的那个人是华商会主席-窦治黄,那家伙虽然有钱可比起父亲就差远了。还用得着我们跟在后头还操这份闲心?哼,要是把父亲惹毛了,他的好日子就到头了,你是不知道老爷子是何等人物,这么说吧,北洲我谁也不怕,就是怕老爷子哪天叫我去陪他喝酒,老头子一喝了酒我的末日就到了。”
她错愕,“喝酒?什么意思?”
“你是不知道,但凡是老爷子喝酒就必是遇上什么大事,我是要钱也不敢要要东西也不敢说。”
清婉拿了绢子掩了半边的脸颊,嫣然巧笑、双瞳剪水。“没成想你这人是如此的惧怕父亲,我今儿可是明白了,父亲才是这北洲之主,你呀,也不过是狐假虎威!”须臾,又若有顿悟的含娇细语:“这下子好了,以后要是再欺负我,我便去回了父亲去,怎么样?”
待他想要夺下她手中素绢,她只是一个轻盈转身便轻而易举的逃开他手。坏坏一笑,仰面道:“你这些把戏,我早就了然于胸了,怎么样?我这个徒弟是不是青出于蓝?嗯?”
纳兰宇早已乐不可支,只强忍着笑拿官窑茶盖子铺开那茶碗上头的茶叶沫子,轻轻啜了一口,“你这样子跟谁学的?我怎么不记得教过你这些?”在这个世上,只有这丫头能无所顾忌的跟他开玩笑,喜欢看她调皮的样子、喜欢看着她开怀大笑的样子。现在竟是觉得爱上了她的一切:大家闺秀的那个她;昆曲名伶的那个她还有现在这个天真烂漫的她!他这个人从来不会有什么天真的想法,现在却萌生一个傻到家的想法:他不是总理之子,她也不是那王府格格,两个人就隐居于江南小镇,就这样过着柴米油盐的小日子。
他薄唇微微颤动一下,嘴角微微扬起,似乎是在嘲笑自己的幼稚:他怎么就败给了这个丫头?竟想为了她放弃一切!简直是犯了魔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