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0 第二百零五章(1 / 1)
依然靠的是香港人高速的办事效率,这一次的调查结果出来的比上一次更迅捷。原因很简单,因为要找的人有名有姓,有据可查,所以,只不到一个星期,韩婉婷想要的答案就已摆在了她的面前。
林家在1949年前后,陆续从大陆各地离开,迁至世界各地避居战祸。来到香港定居的人不多,却都是和林秀清同辈或者长一辈的老者。按照亲属远近关系来说,他们应该都认识林秀清。于是,韩婉婷通过调查报告上的地址,先后找到了其中的两家。
一家是林秀清的姑妈,一家是林秀清的表弟。林家姑妈在49年年初时迁到香港,住在广东道上,与已做上班族的子女生活在一起。林家表弟更早些年就已离开大陆,在抗战胜利后不久便携家眷迁港,住在皇后大道上,以经营中药铺为生。
这两家人家在香港居住的几十年来,还保持着相互的联系,逢年过节时有走动,算是林家散落在世界各地众多亲戚间来往最密切的两户。为了证实林秀清的传闻与丈夫的身世,韩婉婷特意上门拜访。
也许时间真的是世界上一剂最好的良药,它能让所有的不快与误会在岁月的流逝中逐渐消散。对于韩婉婷这个曾让林家上下颜面尽失、无地自容的“祸首”,年近九旬的林家姑妈与已近七旬的林家表弟,都表现的格外大度,甚至可以用玩笑的口气云淡风轻的笑谈起当时的心情。
谈笑间,其实不管是她也好,还是这两位林家人也好,都不约而同的发现,当年这件让家族颜面尽失的“桃色绯闻”与后来大时代的变革带给所有人的痛苦相比,一切都仿佛无足轻重了。
几十年来的颠沛生活,已经将当年大户人家出身的林老太太,打磨的与香港街头平凡人家的老太太无二。但这位老太太的身上依然有着抹不去的雍容身影,固然今天的生活环境与她年轻时如天壤之别,可她与生俱来的大家气质却仍不容人小觑。
当韩婉婷向林老太太为自己年轻时给林家带去的难堪表示歉意时,林老太太却淡然的一笑了之,说她勇敢的追求自己的爱情其实没有错,只是因为她做了那个年代太多女人不敢也不能做的事情,太过大胆,所以才会成为众矢之的。换做现在,不过就是男女之间最简单的分手,哪里会像当年那样轰动全城?
当她小心翼翼的提到了林家人多年来都闭口不提的林秀清时,两位林家人都用长长的叹息与沉默作为了最初的回答。她知道,重提这个问题无疑是要他们亲手揭开自己身上的伤疤,再度回忆起那段家族的丑闻。
长久的沉默之后,他们都用最自省的态度说出了当年的旧事。林家老太太不无自责的回忆,当年兄长的手段太过激烈,错手逼死了那个花匠的儿子,如果当时大家都能将心比心的各退一步,那么,后来所有的悲剧就不会发生了。她作为姑妈,没能在侄女最需要她的时候挺身而出,反而坐视了她的离家出走,默认了家族对她的不闻不问,导致了与她失去联络,待到后来已是追悔莫及。
林家表弟同样很是后悔的说,其实,多年之后他曾在扬子饭店的舞厅中见到过浓妆艳抹,正陪着脑满肠肥的富商跳舞的表姐。她的自甘堕落让他震惊又鄙夷不已,且那时他年轻气盛,痛恨表姐的丑闻让林家成为笑柄,心中根本不愿认她,因此对她故意视而不见。后来,他结婚生子,有了自己的家庭,迁居香港,忙于生计之时,表姐的下落他更是无暇关心了。多年之后,他再回想起来那段往事,心中悔恨不已,等要打听表姐的消息时,已是杳无音讯了。
两位林家的当事人谈起那段往事时,都显得无比的沉重。然而,当她拿出逸之父母的合影照时,他们的脸上都露出了震惊不已的表情,显然,他们都无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也根本不会想象的到,在家族中已久无音讯的林秀清竟然已经与洋人结婚生子!
他们眼睛里流露出的是既惊讶又震撼的目光,但对照片里的人没有丝毫的怀疑。他们在见到照片时脱口而出的一句话不是“她是谁?”,而是“秀清已经结婚生子了吗?”那一刻,她的心中已然明了了所有的答案。
于是,她慢慢的说出当年那个被所有人反对、鄙视,最后顶着压力与她结婚的男人,正是相片中这对对着镜头莞尔而笑的夫妇唯一的孩子时,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停滞了。这个结果显然出乎了两位林家人的预料,他们目瞪口呆的表情让韩婉婷感同身受,因为就在不久前,当她得知这个事实的时候,脸上挂着的表情与他们如出一辙。
那一刻,他们的真实心情,她也许无法得知。但,心中对命运的敬畏与感慨想必和自己是一样的吧。人生的际遇有时真的很神奇,根本无法用任何科学真理来说明。人与人的缘分也是如此,看似过往毫不想干的人和事,可到最后竟发现,其实,那些看似八竿子打不到一起去的人和事,分明就和自己的生活与人生有着千丝万缕扯不断的关系。
她当年那样绝决的拒婚,不愿做林家的媳妇。可几十年后赫然发现,就在岁月的兜兜转转间,她始终还是没能逃开上苍编织的那张缘分的大网,竟嫁给了林家的另一个后人。这样神奇的缘分,绝非人力可以安排,恐怕只能惊叹上天的杰作了。
从两位林家人的家中出来,百感交集的韩婉婷在回家的路上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想来,已经不用什么血液鉴定了,林家老太太和林家表弟的反应都足以让她能够百分之百的肯定:逸之,她那从小受尽苦难,在很多人难以想象的困苦中成长起来的丈夫,的确就是林秀清的儿子。
按理说,知道丈夫的身世之后,她应该为他感到高兴,为他终于能有家人而欣慰。但是,随着欣喜而来的,更多却是她发自内心的怜惜与心酸。回到家,她将拜访林家人的经过完完整整的告诉了狄尔森,并且带给他一个讯息——林家老太太与林家表弟,都想见一见他。如果他愿意的话,她可以找一个合适的时间与地点,安排他与林家人见面。
沉吟良久之后,他对林家人的那个请求没有直接回答,反而突然轻笑一声,看着她戏谑道:
“以前我一直在纳闷,像你这么傻兮兮的女孩,为什么会一眼就看上了你。现在我总算是想明白了。”
“为什么?”
“想来是因为我和穆然是亲戚啊!大家的口味八九不离十嘛!”
这样的话,若放在以前,她必是要笑着啐他胡说八道。可此刻,她见他还能笑着说出这些话,听在她的耳朵里,竟是那样的伤感,让她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来冲淡这股难言的忧伤。
“怎么露出这种表情?我说的不对吗?”
他伸手轻抚她的手背,顺势捏了捏她的手指,低声玩笑道。她摇了摇头,对他无声的微笑,双手握住了他那只大手,小声说:
“你要去见吗?如果你不想的话,我可以转告他们。”
“为什么不呢?你说姑婆的年纪都已经快90岁了,那么,如果这次我放弃了见她的机会,下一次想要再见,或许这辈子就没有机会了吧。不管怎样,我都想去见一见他们……见一见与我母亲血脉相连的亲人们。”
“好。”
她低声应着,心里却已百转千回。她靠在他的身边,看着他随着年岁增长而益发深邃如刀刻一般的侧颜,想到不久之后的那场亲人相见,禁不住与他十指交握。
1975年9月20日中秋节美国,洛杉矶,帕萨迪纳
“来喽,来喽,刚出炉的鲜肉月饼来喽!”
大腹便便的思平端着一盘刚从烤箱中新鲜出炉的自制月饼从厨房中走了出来,笑着招呼正在客厅里谈天下棋的家人赶快趁热尝鲜。正和岳父下着棋的念卿闻声回头,见妻子一手托着装月饼的盘子,一手拿着刚泡好的热茶,朝他们走来时,神色骤然紧张,也不顾手里正要落子放下的棋,忙扔了棋子,从沙发上跳了起来,大步走到她的面前,接过她手里端着的那些东西,放到了客厅中央的茶几上,然后又回到她的身边,小心的托着她的腰,将她扶到了沙发上坐下。
待妻子安安稳稳的坐下后,他才小声的在她耳边埋怨道:
“以后要端什么东西你叫我一声啊,别什么都自己来。万一磕着、碰着可怎么好。”
“我又不是豆腐做的,只拿这点东西怎么会磕着,碰着。它们又不重。”
“那上次扭到脚的人是谁?别告诉我你不认识她。”
“还说呢,要不是你在我背后大惊小怪的吓到了我,我才不会从小凳子上掉下来扭到脚。”
“哪里有孕妇挺着那么大的肚子还不老实,总是在书房里爬上爬下的?”
“那还不是为了帮你找资料吗?哼,好心当成驴肝肺。”
“好好好,驴肝肺就驴肝肺,你只要乖乖的什么都不做,我就已经谢天谢地了。”
“哼,你这么紧张我,还不是为着肚子里的这个小东西?你不过是看在这块肉的面子上吧,换做没了他,你才不会这么关心我!”
“关心孩子不就是关心你吗?若没了你,哪里来的这孩子?你讲讲道理好不好?”
“什么?你说我不讲道理?你的意思是我在无理取闹喽?妈,爸爸,你看他呀,还当着你们的面呢,就这么数落我,若是你们不在啊,他不知道该怎么欺负我呢!”
思平抚着自己圆滚滚的肚子,娇憨无比又“仗势欺人”的朝双亲嚷嚷道。听了他们夫妻二人这你来我往的一番对话,韩婉婷失笑之余,忍不住轻轻的捏了捏女儿因为怀孕而丰润了许多的脸颊,摇着头叹气道:
“唉!都是两个孩子的妈了,还像小孩子那样向家长告状,怎么一点都长不大呢?念卿啊,你不能老这么宠着她了,你看,都把她宠成什么样了,没有半点为人妻的模样嘛!替你想想今后的日子,我都觉得对不住你,把她嫁给你,着实是祸害了你哦!”
念卿还没答话,思平已经按捺不住的抗议起来:
“妈!你怎么老是向着他?到底我是不是你的女儿嘛!爸爸,你看妈妈呀,一点都不疼我,尽帮着他说话!”
“我当然向着念卿!你还没出生的时候,我就把念卿当成儿子一样了。就算你是我女儿,我也不能让你看他老实就欺负他!我告诉你啊,他是你丈夫,不许对他没大没小。再欺负他,我可不饶你!”
“妈!”
“你就是叫我‘祖宗’,我也坚决站在念卿这一边。”
韩婉婷搂着怀里的外孙亲了亲,意志格外坚决的表示拥护女婿,铁面无私的表情惹得身边的丈夫暗笑连连。思平见在母亲这边撒娇无用,又向父亲投去求助的目光,孰料父亲却也乐呵呵的逗着外孙装傻充愣,直把思平恨得牙根痒痒。没了台阶下的她只得将一腔“愤怒”全都撒向了丈夫,气恼不已的用手直拍他的大腿,娇嗔的嚷道:
“都怪你,都怪你,都怪你不好!害得爸爸和妈就只知道帮你,不帮我了!讨厌,你真讨厌!走开啦,我不要理你了!你走开啦!”
“这不能怪我嘛,什么事情都是要讲道理的。爸爸妈妈当然帮着我,因为我说的,做的都是正确的呀。他们这是帮理不帮亲。”
“喂!你的意思是,我是个不讲道理的人啦?”
“我可没这么说哦。”
“你有,你有,你就是有!”
“你看,你又不讲道理了!”
……
小夫妻二人旁若无人的打情骂俏起来,韩婉婷夫妻二人互相看了一眼,笑着摇了摇头,忙抱起外孙转移阵地,将客厅的地盘让给了他们。他们可都是过来人,对于这种小夫妻吵吵闹闹、打情骂俏之后的步骤已经是太熟悉了。他们可不愿当不识相的电灯泡,当然也不能让这种夫妻亲热的场面教坏小孩子,所以,还是趁早抱着外孙“走为上”。
他们带着小外孙去了屋外头的花园,过了一会儿,悄悄跑去客厅打探消息的韩婉婷嘴角含笑的回来了。狄尔森抱着外孙忙上前问道:
“怎么样?”
“正亲得如胶似漆呢!呵呵……”
韩婉婷边说边笑,那窃喜不已的神情让狄尔森忍不住也想去瞧一瞧现场实况。韩婉婷忙一把拽住了他,笑骂道:
“老不正经!人家小夫妻亲热你去瞧什么西洋镜!再说,那状况你还用瞧吗?自己年轻的时候做过的事情都忘记了?”
他嘿嘿的眯起眼睛直笑,凑到她的耳边促狭的低声道:
“没忘。就是想瞧瞧现在的年轻人亲热和咱们那时候有没有什么不一样!”
她笑着啐了他一口,抬手掐住了他的耳朵,轻轻的扯了扯,笑骂道:
“老不羞!一把年纪了还说这样的话,当心孩子们听见笑话!我可告诉你,念卿脸皮薄,等会儿回去不许说些为老不尊的话,免得孩子们难为情!听见没?”
“遵命,遵命!夫人的话,自然是要听得。”
两人坐在花园廊下的摇椅上又说笑了一会儿,抱着外孙逗了一会儿趣,看着天上初升的圆月,韩婉婷低头想了想,终于还是忍不住低声问道:
“逸之,这次中秋节,难得林家人这一次都被召集在纽约聚会,他们既然邀你参加,你为什么不去呢?这样,好吗?”
他不答,反问道:
“姑妈自台赴美,也邀你去纽约过中秋,你又为什么不去呢?”
她横了他一眼,撇了撇嘴道:
“不要顾左右而言他。我的情况和你不一样,别转移话题啊!”
他呵呵的笑了起来,低笑着站起身来走到庭院里,仰头看着天上一轮皎洁明亮的圆月,缓缓而道:
“小时候我最恨逢年过节,因为我没有亲人可以团圆。长大后,想要陪着你,陪着孩子们过节,却又不得不为了身上的职责而奔忙。算起来,过去几十年来,我真正能和你们在一起度过的节日,简直少得可怜。现在,我肩上的所有职责都已卸下,再无任何的牵挂。所以,我想好好的补偿你和孩子们,陪着你们快快乐乐的过每一个节日。其他的,我都不在乎。”
他的这番话,说得她心头没来由的一阵心酸。她也站起身来,走到他的身边,勾起他的胳膊柔声道:
“傻瓜。我和孩子们知道你的心意,可这是一次多好的机会啊,难得林家人能够聚得这么齐,你去见一见他们,不但是礼数,也是情意啊。”
“他们想见的是林秀清的儿子,又不是我这个人。我宁愿呆在家里陪着你们过节,也不要像个小丑一样傻傻的跑到他们面前去被人指指点点。况且……过去几十年,没有他们我也活得很好。我不想因为他们的出现,而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
“你不怕他们在背后说你吗?”
她小声的问着,偏他听了忽得哈哈大笑起来。他大笑着搂着她的肩,颇为得意的说道:
“我亲爱的太太,你忘记了吗?若我是那种为怕听别人背后的议论而畏缩不前的胆小鬼,当年我还怎么敢把你给娶回家呢?早就被那些人的嘴巴给吓破胆了!
婉婷,我是尼克·狄尔森和林秀清的儿子,也是你韩婉婷的丈夫,是思平与思安的父亲。我知道谁是我的父母,妻儿,这些就足够了。我不是外交官,也活到了这把年纪,实在没必要来那一套远交近攻的策略。你们才是我在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亲人,其他的,不管是谁,于我而言,都不重要。”
他说得认真,她也听得仔细,自然明白了他的想法。见他执意如此,她也不便再多说什么,只是轻轻的点点头。这时,正在他们身边玩耍的小外孙蹬蹬地跑了过来,抓着狄尔森的手使劲的摇了摇,奶声奶气的说道:
“外公,那我呢?我重不重要?”
孩子无邪又可爱的童言让他和韩婉婷都禁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他一把将外孙抱了起来,搂在怀中爱怜无比的亲了亲,点头笑道:
“重要,重要,你是外公心里最重要的乖宝宝。”
“那外婆呢?”
“外婆没有宝宝重要。”
“妈妈呢?”
“妈妈也没有宝宝重要。”
“爸爸呢?”
“爸爸也没有宝宝重要。”
“那妈妈肚子里的小弟弟呢?”
“他们统统不重要,外公心里最重要的就只有我们的小友康。”
“外公,我告诉你一个小秘密,在我心里,最重要的也只有外公。我最喜欢外公了。”
“为什么啊?”
“因为外公是大英雄,大英雄打坏蛋,救好人,我最喜欢大英雄了!”
“这些都是谁告诉你的啊?”
“外婆,妈妈,还有爸爸和舅舅。”
“来来来,乖宝宝,告诉外公,他们都还告诉你什么啦?”
……
狄尔森抱着小外孙,亲亲热热的边走边聊,一老一小那温馨无比的背影让韩婉婷看着感慨不已。她轻轻的长舒了一口气,仰头望了望天上越升越高的皓月,只觉得天底下也许再没有什么能比此时此刻这份浓浓的亲情更珍贵的了。是啊,就像逸之说的那样,能与自己爱着的家人们在一起就已经足够了,其他的人和事,还有什么可以顾忌的呢?人生之快乐所在,唯知足二字矣。
看着廊下摇椅中坐着的丈夫与外孙,她笑着迈步向他们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