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4 第一百九十四章(1 / 1)
尽管韩士诚的病来势汹汹,看着很是凶险,但他做的手术按照医生的标准来看,实在不算是很大的手术。不过对一个年过六旬的老人来说,到底是在身上划了一刀,伤了元气。所以,直到过了1958年的1月中旬,韩士诚的身体才算是有了起色,在住院近两个月之后,终于得到医生的批准回家休养。
也许是在鬼门关前兜了一圈又回来的缘故,也许是狄尔森带着传奇色彩的贵族身世,又或者是两个可爱的孩子让韩士诚得到了每一个老人最期盼的儿孙绕膝之乐,化解了他心中最后那点怨恨,向来固执又认死理的他在出了院之后,脾气变得平和许多。
出院那天,面对前来接他回家的女儿女婿,他没多说什么,只用很深沉的目光看了看两个面带不安与紧张的孩子,以沉默的方式默许了他们的回归。
韩士诚的变化让众人都感到了又惊又喜又奇怪,可他们谁都不想再去细究这背后的意义。对他们来说,这样的结果,已经是出人意料的最好结果,也是所有人心中期盼已久的结局。说到底,血缘是这个世界上最牢固与最坚实的纽带,亲情是每个人都无法回避的感情,任谁也无法无动于衷。
1958年的2月17日,是中国农历狗年的除夕之夜。这天下午,狄尔森一家应岳母之邀,驱车从纽约赶往波士顿共度春节。
春节历来是中国人千百年来最重视的节日,也是举家团圆的时刻,因此,能够一家人在春节团团圆圆的聚在一起,共享天伦之乐,实在是让期盼这个日子很多年的韩母极为高兴。一个多星期前,她就已经让佣人们早早的准备齐了各种春节的应节食品,又买了许多的红灯笼挂在家门口和家中,增添了许多的过年气氛。
病愈后不久的韩士诚心情也煞是不错,在农历祭灶的那一天,特意在自己的书房里手书了好几幅春联和大大的“福”、“喜”字,让佣人们分别贴到了各扇大门上。一眼望去,浑厚古朴的魏碑体春联让这个几乎被大红色淹没的喜庆环境中又多添了几许文化韵味。
临近黄昏的时候,狄尔森和韩婉婷带着两个早就欢天喜地的孩子们来到了岳母家。韩家的佣人刚将大门打开,思平和思安便像两只小鸟一样,叽叽喳喳的欢闹着,撒开父母的手,径直飞向韩母身边。
两个小家伙不但继承了父母的优点,长得可爱又漂亮,还都生了一张逗人开心的甜嘴,每个人口中不断的叫着“外婆、外婆”的,一个个都搂着外婆抢着撒娇,直把韩母乐得合不拢嘴,笑得脸上都快要长出花来了。
“来就来嘛,带什么东西。家里什么都有,何必这样麻烦。”
“过年嘛,怎么可以空手上门,那多没礼貌。要是让爸爸知道了,肯定少不了又是一番数落。再说也方便嘛,反正放在车里一起带过来,不麻烦的。”
母女俩说着话,韩母抬起头向他们的身后望了望,好奇道:
“咦,老大呢?他怎么没来啊!学校还上课吗?”
“他刚转学过去没多久,听说学业很重,功课也多,所以过节他说要在学校温习就不过来了。不过他托我向你们拜年,说等学校里的功课少一些的时候,会专程过来一趟看望你们的。”
“哎呀,过年也不能轻松轻松啊!这孩子啊,可真好学。回头你告诉他,照顾好自己就好啦,不用特意过来。”
“好,我知道。”
韩婉婷一边回答着母亲的话,一边将手中带着的礼物和年货统统交给了佣人之后,四顾周围,没有发现父亲的身影,替丈夫脱了厚重的大衣后,转身向母亲问道:
“姆妈,爸爸呢?”
韩母搂着两个孩子亲个没够,听见女儿发问,便没好气的道:
“他在楼上书房呢。他嘛,你晓得的呀,总爱搭搭架子的,你不上去请他,他可不会下来的。”
韩婉婷听罢,噗嗤一笑,想了想,回头对丈夫道:
“你陪姆妈坐坐,我上去叫爸爸下来。”
她转身要走,却被狄尔森一把拦住了:
“我去吧。过会儿就要吃饭了,你帮姆妈准备。我去请爸爸下来。”
“你,不怕吗?”
狄尔森笑了起来,用手指轻轻触了触她的额头,柔声道:
“瞧你说的,爸爸又不是老虎,有什么好怕的。”
“呵呵,万一你有‘危险’,好歹弄出点动静来,我会让思平和思安上来‘救’你的。”
韩婉婷有些挤眉弄眼的笑言道,狄尔森又好气又好笑的用手指在她额头重重的弹了一个“毛栗子”,皱着眉头瞪她道:
“我怎么觉得你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啊!好像盼着我没好事一样。喂,有你这样当太太的吗?”
她捂着额头咯咯直笑,推着他的背,将故作生气的他送上了楼。狄尔森笑着走上楼,渐渐的收了玩笑的心情,以一种很恭敬的姿态走到韩士诚的书房门口。看着这扇栗红色的房门,他不免还是有些紧张。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做足了心理准备后,才轻轻的叩了叩门,低声叫道:
“爸爸,我们来了。”
过了一会儿,房间里传来一声简短而低沉的回答:
“嗯,晓得了。”
其后,便是长久的沉默,房间里似乎再没有声音传来。狄尔森笔直的站在门口,静静的等待着。他其实不知道自己到底在等什么,只是隐隐的觉得,这个时候,他不能离开。耳边传来楼下孩子们的笑闹声,还有妻子与岳母谈笑风生的声音。听着她们盈盈的笑声,没来由的,心中涌上了一股实实在在的满足感。这才是真正的家的感觉啊!
正低着头体会着心中这股奇特的感觉,忽然就听房间里传来了韩士诚颇有威严的声音:
“逸之,进来。”
狄尔森闻言,立刻整了整自己的衣冠,仿佛当年在军中接到命令要去见军座一般,挺直了背脊,毕恭毕敬的答道:
“是,爸爸。”
他小心的推开门,走进了岳父的书房。书房里,韩士诚正提着毛笔在硕大的书桌前低头写着什么。他慢慢的走了过去,在书桌旁远远的立住,静静的等待着。韩士诚一气呵成的写完了字,挺直了腰,长舒了一口气,手指搭在毛笔上轻轻的敲击着笔管,看着自己的作品,凝神思索着,似在品评着自己的这篇字写得如何。
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来,看见狄尔森远远的站在几丈开外,皱了皱眉头,低声道:
“站那么远做什么!过来,过来,帮我看看我写的怎样。”
狄尔森恭顺的走到书桌旁,往桌上一瞧,这才发现原来韩士诚在临贴,临得正是魏碑的字体。他以前并不太懂书法,直到在军校里念书的时候,有个同窗每日放学后都要临一页魏碑,说是能修身养性,培养耐性,将来打仗的时候能沉得住气。
他听了觉得很有道理,于是也和那个同窗在课余的时候一起练习书法。时间长了,那个同窗的字写得越来越浑厚大气,而他在这个同窗的熏陶下,也渐渐的懂了许多与之相关的东西,写出来的工笔字中不自觉的也会带上点魏碑字体的气势。
他从头到尾的细看了一遍韩士诚的字,低声道:
“爸爸,这,应该是魏碑吧。”
他的话音刚落,韩士诚的目光中飞快的闪过一丝惊诧,但却没有表露出什么,继续道:
“你觉得怎样?”
“我不是太懂,但感觉上您临的应该是北魏时期的碑帖。以前念书的时候有个同窗告诉我,魏碑字体朴拙险峻但又舒畅流利,上承汉隶传统,下启唐楷新风,最是书法的精妙所在。不过因魏碑大多在石面上凿刻而成,多有刀斧夸张之风,因此练习之时最忌带有凿刻夸张之风,免生习气。”
他的话说到这里,便停了下来不再多说,微微垂着眼睫很是恭敬的站在一旁。韩士诚静静的听他说完这些,已经听懂了他话里话外的意思,虽然面上不动声色,但心中颇为赞叹,已是有着“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的感慨。
他看着眼前这个眉目俊朗、挺拔沉稳的男子,尽管早已相熟,但依然有几分恍惚,觉得无论如何也无法将他与当年留在他记忆之中的那个不堪、浑身痞气的男孩联系在一起。
当年,他仅凭着那短短的一面之缘,就无比决绝的相信,那样流氓一样、不学无术、只知道打打杀杀的男孩一定是个败类、人渣,迟早是吃枪子的命,不危害社会已经是谢天谢地了,怎么可能带给婷儿幸福?!婷儿和他在一起,简直就是暴殄天物。所以,得知女儿坚决的要和那个痞子在一起的时候,伤心欲绝的他宁愿将女儿赶出家门也绝不松口同意这桩门不当户不对的荒唐婚事。
然而,十多年间,每当他从亲眷友人们在他面前有意无意透露出来的口风中得知了女儿婚后的情况时,留在他既定印象中的那个痞子一样模糊不清的男孩形象就在逐渐崩塌,取而代之的竟是一个逐渐挺拔、干净、清晰起来的样子。
后来,穆然的样子渐渐的和狄尔森的重叠在了一起;再后来,每当人们在他背后悄悄的提起婉婷和她的丈夫时,他脑海中全然找不到穆然的丝毫印迹,想到的只有他曾在美国的中文报纸上看到过的一张照片。照片上狄尔森穿着一身戎装,陪着孙立人将军在美国参加军事会议,不苟言笑,看起来很是严肃,很有军官的气势。
其实,听着女儿和狄尔森在一起并没有受到什么委屈,日子过的也很是幸福,他的心中已然开始隐隐的生出接受狄尔森的念头。尤其在得知那个男孩知道在逆境中奋起上进,一次次的在前线立功、受伤、升迁,平步青云,直到最后因受兵变案被牵连,赶出台湾来到美国后,他的心底里对狄尔森早已不存半分厌恶,反倒平添了许多敬佩与喜爱之情。
后来在亲友间疯传的关于狄尔森传奇身世的故事,对他而言,不过只是过耳一听的小事,他并不在意。毕竟,在狄尔森突然变成有身份的贵族后裔之前,他就已经开始喜欢那个小伙子了。那层听起来很美的身份,顶多只是锦上添花而已。
只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当年下狠心赶女儿出门的是他,坚决反对女儿和狄尔森在一起的也是他。后来即便他明知自己做错了,可到底也拉不下自己的面子,亲口同意女儿与女婿的回归,变相的承认自己的错误。
结果,事情就只能这么僵持着,僵持着,直到去年的那场意外的大病,虽然让他命悬一线,可却帮他解决了这么个无法启齿的大难题,还让他无意之中听到了女儿女婿在病房里说的真心话。感动之余,他竟很是由衷的感谢上天赐给他的这场大病,真可以说是因祸得福了。
韩士诚想着这些陈年往事,感慨的叹了口气,转头看向狄尔森,赞许的点点头道:
“不错,是有几分习气。难怪我怎么看都觉得和贴上的感觉不太一样。还是你的眼力好啊,一下就说到点子上了。”
狄尔森温厚一笑,谦逊的回答道:
“我哪里那样厉害,只不过是应了那句‘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爸爸您身在山中,所以看不出来。而我是个局外人,自然看得比较明白。”
见他如此谦虚,韩士诚的心里又多添了一份满意。他想了想,放下了手中的毛笔,背着手,慢慢的踱到了窗边,看着窗外花园的景色,夕阳的余晖洒在大地上,泛出一层金黄色的光芒,煞是好看。他沉吟了片刻,借着狄尔森刚才说的话,悠悠的说道:
“是啊,有时候,我们看事情,只因为身在其中,关心则乱,所以常常很难看明白一些事情,也很容易做出一些错误的选择。若不能及时改正,将会是终生的遗憾。幸而,上天怜悯我,给了我一个这样的机会。”
他顿了顿,转过身来,看着狄尔森,认真而诚恳的说道:
“你看,我就是这么一个看事情看不明白、想事情很容易钻进死胡同的糊涂老头儿,很多年前,做错了一些事情,现在心理很是懊悔。所以,请你看在婷儿和孩子们的面子上,就不要和我计较吧。虽然现在说这样的话,有些丢脸,但我必须要说,你是一个很好的女婿,婷儿能嫁给你,我很高兴。”
韩士诚的话让狄尔森又惊喜又激动,他一个箭步的跨了上前,双手紧紧握住了岳父的手,用力的摇着头,声音也有些颤抖的低语道:
“爸爸,您别这样说,别这样说。我从来都没有怪过您,相反,我从心底里感谢您。谢谢您养育了婉婷那么好的女儿,因为她,我才能有今天这样幸福的生活,我才过上了以前连想都不曾想过的好日子。
其实,应该说对不起的人,是我啊!对不起,我还不够优秀,没能让婉婷过上更好的生活。对不起,是我害得你们一家过去那么多年来分隔两地,不得相见。对不起,我们应该早点来拜见您的。只是,只是,我和婉婷都怕,怕您还在生我们的气,怕您会不愿意见我们……”
“傻孩子啊,都是傻孩子!天底下的父母和自己的孩子哪里有隔夜仇啊!你们能回来,我和你姆妈高兴都来不及了,更何况,你们还给我们生了两个那么可爱又聪明的外孙。好了,好了,什么都不说了,都不说了。过去了,都过去了。从今往后,我们一家人开开心心的过日子就好!”
韩士诚说着,眼眶也有些湿润了。翁婿二人的手紧紧的握在一起,曾经浓浓包裹在他们心间的阴云在这一刻彻底的烟消云散,所有的误会与恨意统统变成了理解与包容。从1944年到1958年,他们用了整整14年的时间走过了原本以为无法跨越的鸿沟,也用14年的时间从仇人变成了亲人。时间是世界上最好的工具,它能让悲伤流逝,让仇恨消磨,让伤口愈合,同时,也能让人看清真心。
“外公!爸爸!外公!爸爸!吃饭啦,要吃年夜饭啦!快出来啦!”
书房的门这个时候突然被打开了,思平与思安大叫着跑了进来,忽然见到爸爸和外公两个人握着手,但眼睛里都红红的,好像在哭的样子。两个孩子一时之间愣在那里,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不约而同的回过头去,望向身后的妈妈。
韩婉婷见父亲与狄尔森在书房里那么久还没有出来,本以为是父亲正在为难狄尔森,忙叫上两个孩子真是打算来“救”丈夫的。可没想到,眼前出现的会是这样一幕,猛一见,还真有些发怔。不过,很快,她就从两人的神色与动作中看出了端倪,不由得放下心来,对着两个孩子微微一笑道:
“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和外公一起下去吃年夜饭啊!快去,快去!外婆还在下面等着我们呢!”
“嗯!”
两个孩子异口同声的大声回答,一左一右的走到外公的身边,拉着韩士诚厚实而温暖的手掌快乐的朝着门外走去。都说“隔代亲”,年过六旬的韩士诚最爱两个外孙,见到如此乖巧懂事的他们,听着他们带着童声的叫着自己“外公,外公”,只觉得身子都要酥了,心里甜得比吃了蜜还要美。这个时候宝贝女儿也不再是宝贝了,他的眼里只看得见两个孩子,哪里还管女儿女婿,只一个劲的呵呵笑着,点着头,任由孩子们拉着朝楼下走去。
待父亲与孩子们走远了,韩婉婷拉着狄尔森的手,靠在他的身边,轻笑着道:
“早知道你和爸爸谈得这样好,我就不让孩子们上来‘救’你了。”
他低头揉着她的手,笑而不语,脸上却有着如释重负的轻松。她见了,好奇的问道:
“爸爸和你说什么了?”
他还是笑而不语,只是轻轻的摇着头。韩婉婷朝他皱了皱鼻子,很有些不甘心的嗔道:
“哎,哎,什么意思嘛!你对我也保密啊!”
他温厚的笑着,将妻子揽进怀中,紧紧的抱着,长长的舒了一口气,低声道:
“一切都过去了,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就让它们烟消云散吧。最重要的是现在,我们一家人可以开开心心的坐在一起,你说对吗?”
她靠在丈夫的胸前,看着他唇边漾起的清浅笑意还有眼睛里露出的欣慰之色,不觉也用力的点点头。然后,她与丈夫一起十指紧扣,各自的心中带着暖暖的情意,笑着走出了书房,来到了楼下的餐厅里。
在那里,有着多年未曾看到的合家团聚,有着很久不曾听见的谆谆关爱,有着心心念念牵挂着他们的父母和寄托了他们无限期望的可爱孩子,在那里,还有他们期盼了许久的天伦之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