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4 第一百六十九章(1 / 1)
1949年5月27日,韩婉婷带着孩子离开上海后的第二天,上海沦陷。消息传来,军舰上很多人的心情都变得沉重起来。
狄尔森和黑皮站在甲板上,望着水天一色的天尽头,久久的说不出话来。明知这一天迟早会来,却没想到,当这天真的到来的时候,心里会是这样的难过。
他们都不知道用什么词语来形容此刻的心情,只觉得满心的悲凉——他们被共,产党赶出了自己的家乡!当年上海陷于日寇之手,他们足足用了八年的时间,才将它从日本人的手里夺了回来。而今它陷于共,产党之手,那么,这一次,到底他们要用多久,才能让它光复呢?又是一个漫长的八年?
黑皮看着海水怔怔的出神,很久之后,才长长的叹了口气,自嘲似的说道:
“共,产党下手真他妈也太快了,我那女朋友都还没来得及带出来。本来还想下次再找机会回去接她,如今,什么都白搭了。”
狄尔森听了,面上露出极淡的笑意,迅即这抹淡淡的笑意便被挥之不去的惆怅所掩盖:
“我们没来得及带走的太多太多了。你是弄丢了一个女朋友,蒋委员长他,弄丢的可是整个大陆。”
他的话,让黑皮的眉心一颤,心里没来由的酸涩起来,竟有些忍不住想哭。他看着狄尔森,哭丧着脸道:
“老大,怎么办,我已经开始想念咱们弄堂门口的油豆腐粉丝汤了,那味道,我这辈子都忘不了。还有小笼包子和生煎……老大,这辈子,我们不会再也吃不到了吧?”
狄尔森苦笑了一声,轻轻摇着头叹道:
“是啊,油豆腐粉丝汤,小笼包子,生煎……谁知道呢?只是……黑皮,别抱怨了,再抱怨也是无用的。我们这辈子,鬼门关前不知道走了多少回,吃过苦,受过罪,流过血,负过伤,除了死,什么样的事情没有遇到过?连野人山那样的地方都去过了,想想眼下这点苦,还有什么好抱怨的?
如今背井离乡固然不是滋味,可到底咱们还能好好的活着,比起那些早就死了的兄弟们,可不是幸运许多?古话说,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想咱们今天是离开了,可保不齐几年之后,咱们就能跟着委员长又打回来了呢?天底下的事情,谁都说不清楚,也不是咱们操心就能操好的。所以,什么都别想了,只安心做好自己的分内事就是了。”
黑皮听罢,扭头去看狄尔森,只见他目光平直的望着远方,深峻的蓝色眼睛中,绽放着复杂而难以捉摸的光芒。他挠了挠头,想要说话,可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两个人就这么站在甲板上,望着远方逐渐下沉的夕阳出神。
乱世飘萍,在这样一个离乱的大时代下,每一个人的力量都是那样的渺小。除了被大浪一齐裹挟着流向未知的方向,无人能够以一己之力去与这个时代前进的潮流做对抗。无数人的命运在这一刻早已发生了改变,不管是离开的,还是留下的,他们要面对的,要经历的人生,都是迷茫而未卜的。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他们都要走上一条什么样的人生路,除了一步一步的走下去,谁都没有回头路可以走。
第二天中午,在海上航行了三天两夜的军舰顺利抵达高雄港口。
韩婉婷带着两个孩子与冯妈一起走出船舱,来到甲板上,高雄初夏炽热的阳光立刻洒在她们的身上,让初到台湾的她们感受到了与上海完全不同的气候。有些粘腻的海风带着咸咸的味道向她们吹去,这是与黄浦江上江风吹来截然不同的感觉。这里的一切,似乎都在明明白白的提醒着她,这里,这块陌生的土地,将是她们生活的地方;这里,将在未来很长久的岁月里,变成一个她们要称之为“家”的地方。
“妈妈,我们到了吗?”
小人儿拉着韩婉婷的手,好奇的看着这个陌生而新鲜的地方。韩婉婷微笑着点点头,柔声道:
“对呀,我们到啦,平儿喜欢这里吗?”
“喜欢。”
“为什么啊?”
“因为爸爸在这里。”
小人儿的童言让韩婉婷忍俊不禁,也打散了一直萦绕在她心头的惆怅。中午时分刺目而热烈的阳光照在她们的身上,小人儿的小脸被太阳晒得有些发红,眉头皱得紧紧的,四下张望了一圈,一脸严肃的仰头问道:
“妈妈,爸爸呢?”
“爸爸有重要的事情要做,我们不要打扰他,好吗?”
“好。”
小人儿很听话,懂事的点点头,摇了摇一旁念卿的手,仰着小脸娇声道:
“哥哥,你喜欢这里吗?”
“喜欢。”
“为什么啊?”
“因为这里有平儿啊。”
小人儿听到这个回答,高兴的咯咯直笑,红扑扑的小脸蛋看着格外可人。念卿微笑着看着小人儿明媚而灿烂的笑容,心里暖暖的,不由自主的,握紧了她胖乎乎的小手。韩婉婷静静的站在两个孩子的旁边,看着他们两小无猜的可爱模样,禁不住想起了林穆然。
他说他不能走,因为有必须完成的任务,所以只能留在上海。可是,上海已经沦陷了,已经成为了共,产党的天下。那么,一直视国,民党为死敌的共,产党会轻易的放过一个为保密局工作的国,民党人员吗?他在那里会安然无恙吗?
她不知道他要完成的任务是不是和共,产党的入城有关?如果有关,这个任务会不会给他带来危险?如果成功,他能否平安的离开上海?如果失手,共,产党会不会将他抓起来,投进监狱?或者……枪毙?
明知自己不该这样胡思乱想,可是,上海的沦陷,却逼得她无法不去想这些可怕的事情。他是保密局的军情人员,留下来,一定是为了执行破坏共,产党统治的任务。正当这个改朝换代的时刻,如此危险的事情,没有似是而非,要么成功,要么失败。成功倒也罢了,若是失败,等待着他的,岂不正是万劫不复?莫要说共,产党不会放过他,就是国,民党,怕是也不会再接受他了吧。那时,他该怎么办?他该如何在那个红色的天空下活下去?
穆然,虽然我们做不了夫妻,但你也是我最重要的朋友,也是最好的朋友。你千万不能有事,千万不能,一定要活着回来!我们都在台湾等着你!你一定要安然无恙的回来,一定要!
韩婉婷在心里默默的念着,想到那些没能离开上海的朋友和亲人,她便是满腹的心烦意乱。正准备要下船,黑皮满头大汗的从船下跑了上来。此时的他,早已换上了一身军装,只是这军装已经被他满身的汗水所浸透,汗水顺着他的额角大颗大颗的滑落。
他大口的喘着气,跑到韩婉婷面前,伸手抚了抚两个孩子的脑袋,对着韩婉婷说道:
“嫂子,走,我送你们去暂住地。”
韩婉婷点点头,带着孩子,跟在他的身后下船,边走,边说道:
“看你热的满头大汗,怎么不摘了帽子擦擦汗?”
黑皮回头笑笑道:
“我可不敢。嫂子,你不知道,老大的规矩可严着呢,这军容风纪最是讲究。要是被他给逮个正着,绝对没我的好果子吃。所以啊,这天就是再热,我也不敢有半点马虎。”
听黑皮这样说,韩婉婷忍不住想起来当年在印度的时候,那个人也是这样的脾气,训练起新兵来的时候,就像换了个人,凶悍的像要吃人,难怪要被新兵们在背后起了个诨号——铁面教官。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没曾想,那个人居然还是这样的脾性,真真是本性难移。
她噗哧一笑道:
“怎么,他当年的‘铁面’风格还是没变吗?被他训的新兵们都受得了吗?”
黑皮闻言也哈哈的笑了起来,一个劲的摇头道:
“没变,没变,‘铁面’依旧啊!现在的新兵,素质太差,怎么能和当年那些兵相比?没练几下就都趴下了,我看着都替他们丢脸,也难怪老大要搞‘铁血’训练了。”
两人一前一后的说笑着,韩婉婷一边打量着周围陌生的环境,一边问道:
“黑皮,在这儿,你们一切都还好吗?住的,吃的,还习惯吗?”
黑皮走到早就停在码头外的吉普车边,将行李放上车,又抱了两个孩子上车,直到所有人都坐上了车,他这才拿下帽子,一边擦着满头的汗,一边从驾驶座前探回身来,长叹一声道:
“嫂子,外头再好,也不是自己的家啊!何况,你也看到了,这地方,好不到哪儿去,跟咱们上海不好比的。我和老大都不是讲究的人,所以放哪儿都能过。吃就那么随意吃吃,反正我和老大都是从去过野人山的,打那儿回来的人,就没觉得这世上有不好吃的东西。住嘛,遮风挡雨足够了,总不让人连片遮头的瓦都没有。反正哪,要和在缅甸的时候比,那这儿就是天堂。要和在上海的时候比嘛,啧啧,嫂子,你晓得的呀,还用我说吗?”
黑皮说完,转身回去,开启了车子的发动机,载着众人,一路朝着为安置韩婉婷等人而特意寻找的暂住地方向驶去。韩婉婷坐在车后,抱着女儿,听完黑皮的诉说,她轻轻蹭着女儿的头顶,若有所思的出着神。
黑皮一边开车,一边兴致很是不错的絮絮叨叨着:
“嫂子,给你们找的那地方啊,没法和你们在上海住的大房子相比,不过该有的都有了,就是设施简陋一些,只能请你和孩子们将就住上一段日子。听老大说,等这儿训练新兵的任务结束,我们就要从这儿调走了,去哪儿还没准信,不过听说可能是调去台北,那儿条件好,到时候再给你找好房子住。”
韩婉婷闻言,微微一笑,亲了亲女儿的脸颊道:
“没关系,我也不是没吃过苦的人,这点小事,我还是能应付的。”
黑皮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后座上的几个人,呵呵一笑,接着又道:
“嫂子,那房子老大老早就给你们准备好了,他刚来高雄的时候,只要得空,就在营地附近的居民区转悠。以前我还不知道他这是干什么,后来才知道,敢情他是在给你们找房子。从老早起,他就打算把你们接过来住啦。
本来今年过春节的时候,你们就可以和我们一起在这儿过新年。谁知道出了太平轮那档子事情,加上局势紧张,这一耽搁,就是整整四个月啊!你看这次多悬啊,要是再晚上两天,我们就是想过来接你们,怕是都来不了了!万幸啊,真是万幸啊!
嫂子,你不知道,那次太平轮出事,我们这儿也有好几个军官的家属在那次的事故中罹难了。那阵子,咱们这儿真是愁云惨雾一片啊,到处都能听到偷偷的哭声。老大在没得到你平安的消息前,整个人就像个疯子一样,除了到处找人打听你们的消息外,就是天天的训练出操,出操训练,让自己没一刻是消停的。饭也吃不好,休息也很少,眼看着他这人一下子就瘦了好多,都快脱了型。我天天在旁边看着,都替他担心,是真怕他身体受不了倒下去。
后来,你和孩子们平安无事的消息传过来,他听到消息那天,一下子人就瘫在地上了,怎么叫都叫不醒。我们赶紧把他送去医院,还以为他是昏迷了,可医生说,他不是昏迷,是昏睡。恐怕是心理压力重,很多天没好好睡觉的关系……”
黑皮后面的话,韩婉婷已经听不到了。她只知道,自己满脑子只有一个概念——原来,害他变得那样憔悴,那样清瘦的罪魁祸首,又是她!从小到大,他所受的很多苦,身上的许多伤疤,全都是拜她所赐啊。可他却永远不说,从不在她面前提起一个字。今天若不是黑皮告诉她,恐怕她根本别想从他口中知晓半个字。
这个男人啊!这个死心眼的男人啊!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傻的男人呢?
想着他身上的那些累累伤痕,想着他那清瘦的身躯,韩婉婷的心在颤抖,眼眶渐渐的湿润了。她抱着女儿,紧紧的抱着女儿,不知不觉太过用力的臂弯让小人儿在她怀中很不舒服的咿咿呀呀的叫了起来。她满含着歉意的放开女儿,任由女儿挤到念卿的身边去,独自一个人静静的坐在座位上,看着从车窗边一闪而过的街景,悄悄的抹去了从眼角滑落的泪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