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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4 第九十九章(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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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阿根下定了决心要去寻找他的老大和兄弟的时候,他的老大和兄弟正在印度列多的临时收容站里,经受着心灵上前所未有的心酸与苦痛。

一个多月来,每天,在列多这个临时收容站里,都会出现一幕幕悲情到悲壮的画面,让所有在场的人,不管是士兵还是军官,心里都会很不好受。因为——惨,太惨了,败的太惨了,中国人输得太不值得,太惨了!

那个曾经将寻找自己士兵的愿望托付给狄尔森的排长,并没有能等到重见他的兵的那一刻。仅仅在几天之后,那位排长就因为脏器衰竭而死。他带着此生未尽的愿望,带着难言的遗憾,带着对家乡亲人的思念,就这样死在了异国他乡。在那个弥留之际,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却还用最后的力气,紧紧拉着狄尔森的手,用逐渐开始涣散的目光诉说着他最后的希冀。

“我一定会为你找到所有的兵的!我一定将他们带到你的坟前,让他们最后再喊你一声‘排长’!我一定会做到的!”

站在异国的土地上,狄尔森仰头对着天空中朵朵漂浮着白云,轻声的呢喃着,想到那个排长死不瞑目的表情,他不由得将手里的那本发黄破烂的笔记本攥得更紧了。

可是,当他拿着那本笔记本,每天在收容所里徘徊寻找着本子上的人时,却心情日益沉重的发现,他所打听的每一个人名,都已经变成了符号,变成了仅存在于纸上的方块字体。这本记载着一个排人名的笔记本,几乎成为了一本死亡名册。那个排长的兵,几乎都死了!

当他每知道一个笔记本上的人已经不在的时候,他都会站在那个排长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坟前,久久的沉默着。尽管他去寻找的这些兵与他素不相识,但,他们却也都是他的同袍。在军校学习的时候,他牢牢的记住了一句千年前古人写下的古语:与子同袍,岂曰无衣?

那些变成一个个符号的人名,都曾是一个个活生生的人,都曾是他的同袍,他的手足兄弟,他的同胞伙伴,是战场上杀敌的战友。他们的死难,也同样会刺伤与触痛他的心。在列多收容站的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他看过了无数的生离死别,一幕幕揪心裂肺的人间惨剧几乎每天都在上演。

每天,都有刚从野人山中死里逃生的人们,蹒跚着步履,在苟延残喘、奄奄一息的人群之中到处寻找与打听着自己的长官,自己的部下,自己的同乡或者好友。不管最后是找到还是找不到,每一个人在寻寻觅觅着的时候,看到出现在自己眼前的每一张面无人色的面孔时,都在哭,每一个人都涕泪横流。

找到了,相互抱头大哭,在泪流满面的惊喜之中,庆幸着对方还活着,庆幸着他们九死一生的逃出阎罗大殿;找不到,痛心之余,只能嚎啕痛哭,仰天长啸,跪天跪地的匍匐不起,为自己的独活,为他们的齐死。

他看见过一位老班长,身体虚弱的几乎不能走路,可却还是顽强的拄着一根竹杖,手里举着一块简单拼凑起来的木牌,木牌上歪歪斜斜的写着全班人的名字,疯了一样的四处寻找自己的士兵,逢人就问,见人就说。直到他走遍了列多的每一个临时收容站,查遍了所有的收容登记册,却还是没有看到一个他熟悉的面孔,见到一个他认识的名字时,老班长心里残存着得最后希望终于彻底的破灭。

失魂落魄的他摇摇晃晃的走到树林的边缘,扔了手里的拐杖,丢了一直举着的木牌,对着远处耸立着的黑黝黝的野人山,身子一软,噗通一声跪倒在地,失声痛哭:

“都死了!都死了!都不在了!他们一个也没出来,一个也没有!光剩我一个,光剩我一个啊!为什么光剩我一个?兄弟们啊,为什么你们都没出来啊!为什么你们要把命留在那种地方啊!咱们都说好了,要一起回家啊!你们怎么都食言啦!你们这帮不讲信用的家伙!又耍了我啊!野人山,你这个魔鬼,吃人不吐骨头!你把我的兄弟们都吃了啊!你把他们都还给我!还给我……”

那一刻,他就站在这个老班长的身后不远,亲眼目睹了这一切之后,忍不住泪洒衣襟。眼前这一切,几乎是与那位排长一样的遭遇,不同的是,老班长活着,活着承受起了失去整个班兄弟的痛苦;而那位已经逝去的排长,与之相比,也许是幸运的,因为他不用再承受失去更多的兄弟们,不用承受更大的痛苦。

他还亲眼看见过一个稚气未脱的电话兵,身体还没好利索,就忙不迭的从病榻上爬起,带着用自己的手表从当地人手里换来的一瓶酒,和一只烧鸡,在每一个收容站里到处的打听、寻找着一个只见过一面的班长。他说,若没有那个素不相识的班长在他饿得快死了的时候,好心的给了他半个苞米,恐怕他现在早已经化作了野人山里的一堆白骨。现在,他还活着,所以他要找到那个班长,他要报恩,报他的救命之恩。

可是,这个年轻的电话兵认认真真、仔仔细细的找了三天,当有一天,终于有个人告诉他,他要找的那位班长很早就已经在山里饿死了的时候,小电话兵顿时傻在了当场,很久很久的呆愣在那里,像一尊木雕泥塑。等他清醒过来之后,这个悲惨的事实如同一柄钢刀利刃,活活地□□了他的心中,痛得他撕心裂肺,痛不欲生。他砸了酒瓶,扔了烧鸡,扑倒在地上,哭得死去活来、泣不成声。

这样的事情,这样的画面,狄尔森每天都会看到。不是一桩两桩,一件两件,而是每天都会有四五桩,六七件。桩桩伤心,件件痛苦。正如他每天都会发现,笔记本上又少了一个活生生的人,多了一个冤死的鬼时,心里是多么的沉重。这些每天都在发生着的悲剧,如同一把锋利的匕首,在他的心上一刀刀的刻划着,划得他遍体鳞伤,血肉模糊。

新二十二师的师长廖耀湘,他认识,曾经在作战会议上见过几面。尽管他们私交不熟,但他却知道,廖师长是个出了名的硬汉子,宁流血不流泪,打起仗来从不惜力,也毫不手软。可是,就在这里,在列多,他却不止一次的看见廖师长一个人面带戚色的独坐在收容站一隅,不止一次的听见廖师长失声痛哭,为那些惨死在野人山里的士兵们痛哭,为自己没能尽到做师长的职责而悔恨。

杜聿明军长,沙场宿将,国之栋梁。委员长信任他,对他委以重任,任命他为远征军副司令,期冀他能带着兵强马壮的远征军,在缅甸打出中国军队的新面貌,打出抗日战场上的一番新气象,赶走日军,胜利而归,为中国人的扬眉吐气大大的出一把力。

可是,最不应该出现在收容站里的人却也出现了。曾经威名赫赫的杜军长,如今几如丧家之犬一般,蓬头垢面,人鬼难分、如丧考妣的出现在了充斥着溃兵的收容站里。此时此刻,他没有了魂,丧失了魄,因为他的魂魄早已丢失在了那个吃人的野人山中。因为他的魂魄早已和那些死在野人山中的冤魂屈鬼们留在了一起。他的身上,背负了多少条无辜的人命?他欠下的那一条条曾经鲜活的人命债,又该如何去还?又该用什么去还?

一将无能,累死三军!杜军长,枉你驰骋沙场多年,可终究,你还是草包一个,实在无能!是你害死了那么多无辜的兄弟,害死了我那么多的同袍和手足!害得他们只能可怜的留在野人山中孤独的腐烂,无人祭奠,被人遗忘!你,实在该死!

每每看到枯坐在收容站里,面无人色的杜军长时,狄尔森的心头不是涌起无限的同情,而是不由得烧起熊熊的无名之火。他只要一想到他那些惨死在丛林里的弟兄们,想到那个排长临死前悲戚的哀恸,想到他手上这本笔记本里那一个个早已死去的人名,想到每天看见的一幕幕人间惨剧,他都无法原谅杜军长的无能,无法平息胸膛里那股几欲挥拳而上的怒火!

廖师长为他失去的那一个师几千人的弟兄们命丧莽林而痛哭流涕,可杜军长失去的又岂止是一个师的弟兄们!他就是哭干了此生的眼泪,哭瞎了自己的眼睛,哪怕是拿自己的命去还,也无法召回那些惨死在异国他乡的孤魂野鬼!

有一天,他还在寻找着笔记本上记载着的人名的时候,走到杜军长的营帐外,恰听到了从重庆军政部传来的经过粗略统计后,远征军各路败军的伤亡报告。那一串串触目惊心的数字,听得他站在营帐外,当即泪流满面:

第五军二百师、九十六师分别撤回国内,其中二百师师长阵亡,九十六师副师长阵亡,两师最后回到云南的人数,不到建制的一半。第五军部退至印度的残存人员仅1,205人,新二十二师仅剩3,121人。卫生队的女兵,进山时,共有45名,出山后,仅存4人。撤退途中,远征军三个军共有3万余人饿死、病死在缅北丛林。活着回国和撤到印度的不足5万……

这样的数字,听在任何一个军人,不,是任何一个中国人的耳朵里,都会感到彻骨的痛!如何能不痛?当年迈出国门的是整整的十万精兵,战车如云,豪气如云,铁流滚滚,中华铁军,何其壮哉!可是,而今,伤亡过半,撤退减员竟是战斗减员的2倍!这样的惨烈结局收场,如何能让人的心不痛?如何能不让人痛恨杜军长的无能?

那一天,那一刻,狄尔森再也无法忍住积压在心中许久的痛楚与愤怒,冲进了营帐之中,尽管有警卫人员的极力阻拦,但他还是愤恨难平的将手里那本“死亡名单”狠狠地朝杜聿明的脸上摔去,嘶声力竭的指着杜聿明的鼻子痛斥:

“杜军长,您是委员长信任的战将,也是我们这些小人物敬仰的大人物。出征缅甸前,我们相信您能带着我们打回国去,我们相信您能带着我们打出一个个大胜仗来,扬我国威,耀我中华。可是,您带给我们的是什么?是什么!您带我们走的是一条怎样的路?不是凯旋路,而是黄泉路,是通向阎罗殿的鬼门关!

那么多人,那么多的弟兄们,都曾经那么生龙活虎的、活生生的棒小伙,可是,我却不得不亲眼看着他们悲惨的死去!他们不是被鬼子打死的,而是您亲手害死的!您害死的都是我们自己的兵啊,您害死的都是一条条曾经奋勇杀敌的好汉啊!您和那些厚颜无耻、残害同胞的汉奸有什么区别?就是您,用您的手,亲手害死了他们啊!

他们就算不是什么金贵的人物,是草民,是大头兵,是没人在乎的小人物,可至少,就是要死,也该抱着枪,死在与鬼子战斗的枪口下,也该是为国捐躯,死得其所,至少要死的值得!可是,您却让他们全都凄惨的死在了该死的野人山里,让野兽、沼泽吞了他们的遗体,让他们孤苦无依的死在那样可怕的丛林里!是您,是您让他们死得那么冤枉,那么无辜,那么的不值得!您不感到愧疚,不感到对不起他们吗?

为了您可笑的面子,为了您的胆小怯懦,为了您所谓的服从军命,您不肯退去印度,不听其他人的劝说,执意要走那条最艰险的路,结果呢?结果呢?您弄失了缅甸,弄丢了自己的部队,放弃了滇缅公路,放弃了那些一路追随着您从国内而来的将士们,一路损兵折将,大败而逃。最后,当我们几乎快要被鬼子给堵在口袋里灭掉的时候,连一条想要逃回家的路都没有了!

那么多的人被逼着逃进野人山里,那么多受了伤的弟兄们被我们活活的遗弃在了丛林之中无人照顾,任由着他们最后凄凉的死去!他们是我们的兄弟啊,是我们的同袍啊,可我们呢,抛弃了他们,就为了苟活一条贱命!就为了苟活这条贱命,您让我们成了这个世界上最不讲义气,最不要脸的人!

我们为了活命,不得不丢盔弃甲,当兵的人扔掉了我们最不应该扔掉的枪,本应该奋勇杀敌的士兵却不得不一路狂奔的逃得屁滚尿流!好不容易留下了一条命,拼死拼活的活着出来了,却变成了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溃军流寇,不得不寄人篱下,在人家的土地上整顿军务,吃着、穿着人家施舍的饭菜和衣裳,看人家的脸色,听人家的议论和笑话。杜军长,我尊敬的、伟大的杜军长!请问,看着我们这副鬼样子,您的心里好受吗?我们的心里好受吗?

委员长精心购置,为远征军准备的那么多大炮、战车,美式装备,统统的损失殆尽,大批大批的战略资物,都化为了乌有。死了那么多人,委员长会不心疼吗?丢了那么多千辛万苦才筹到的物资,您不心疼吗?

您在下命令放弃这一切物资的时候,您看到您的士兵们变成一个个赤手空拳的人肉挡箭牌,只能将自己的小命无条件交给老天爷的时候,有没有感到自己的心在滴血,有没有觉得那是在割您身上的肉?!

杜军长!您,让国军颜面无存,您,让远征军丧师辱国,死伤惨重,您,根本就是罪无可恕的国家罪人!您还有什么资格坐在这里,接受大家的照顾?就应该立刻送您去军事法庭,接受公正的审判,为那些惨死在丛林里的,无数的冤魂野鬼讨回一个公道!”

狄尔森不停的挣扎着,拼上了全身的力气,竭力的与那些想要将他拉出营帐的警卫们拉扯着,他骂得字字血泪,声声泣血,边骂,气愤的眼泪顺着脸颊汹涌而下,睚眦尽裂的死死瞪着他眼前坐着不动的杜聿明,仿佛这个人是他的杀父仇人,仿佛与这个人有着不共戴天的滔天怨仇。

这一刻,他浑身的气血都在不断的向头上涌来,他早已忘记了以下犯上的军纪,忘记了孙师长一再交代要严守的军令,也忘记了杜军长显赫的身份,他只记得,营帐里的那个人,是害死了他许多好兄弟的罪魁祸首!

警卫们拼着命的想要将这个闹事的家伙从营帐里拉出去,可他们却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早已泪流满面。闹事的家伙固然可恶,可他说的每一句话,如同一个个钉子般的钉在了他们的心上,勾起了他们心底深处最不愿意面对的回忆。他们,都是跟着杜军长穿越野人山后侥幸活下来的人,也是真正亲眼目睹着自己的伙伴们一个个死在他们眼前的人。那种刻骨的痛,那种揪心的疼,没有经历过的人,是永远都无法理解的。

杜聿明呆呆的坐在营帐里,面如死灰,整个身体都在微微的颤栗着。面对这个陌生中尉的愤怒斥责,他没有生气,只是无言以对。或者说,他根本无从辩驳。中尉责骂的每一句话都没有错,中尉痛斥的每一个字都令他沉重的抬不起头来。

自来到印度,来到临时收容所之后,每一天,他都活在无尽的愧疚与自责之中。每一天,他都无法睡上一个安稳觉。因为只要他一闭上眼睛,就会看见那些早已死去却又熟悉无比的面孔入到他的梦里来,看见他们临死时悲苦无比的表情。那些人都不说话,只是用一双双哀怨的眼睛看着他,看着他,看着他。

他知道,此生,他都逃脱不了心灵深处那深重的罪孽感;他也知道,自己欠下的,是一桩桩还都还不清的人命债,身上背负的,是一条条鲜血淋漓的冤魂。今生今世,乃至下辈子,下下辈子,恐怕都无法将自己做下的孽,造下的业还清了。

帐外,中尉还在大声的骂着,痛斥着,哪怕是被他的警卫们死死的按在地上,被人用手紧紧的捂着嘴,哪怕只能发出咿咿唔唔的声音,也还是在嘶声力竭的骂着。这个中尉说的对,他是该死,是他对不起对他寄予无限期望的国人,对不起信任他的委员长,更对不起的,是千千万万死去的弟兄们!

也许当初就应该死在丛山密林之中,应该和那些枉死在野人山里的将士们一起埋骨在异国他乡!最应该死的人不是别人,只有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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