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有仇报仇(二)(1 / 1)
江陵院落,锁乔阁。
琴声初晦涩,弦弦掩抑,轻挑慢捻,渐渐汇成曲调。小乔手臂上垂下银粉披纱,纤长白嫩的手指勾弄着琴弦,那是天下公认琴艺造诣之高的周瑜,也赞叹的琴声。当年一曲羌琴赋,引得周郎顾盼,成就了这对令天下人都羡慕的姻缘。
沈桑颖不懂琴,只知道声音悦耳,或许还含着凄凉,哀伤,或者是轻松?
成功了的轻松?
她慢慢的踱到院子里,不慌不忙,因为知道门外有崔戡,带着迷药的崔戡。院子里扑簌簌的花瓣飞舞,坠满清幽的小池塘,塘中一盏四角亭。
小乔坐在亭中,她瞧见沈桑颖,连眉梢都未挑起,反倒是侧侧头,做了邀请之态。沈桑颖踏着花瓣掠过水面,胳膊不动一下,仿若是踏着莲花漫步的仕女,姿态悠闲,步履轻巧,每踏过一步,花瓣随之旋动,微微的花纹激荡,散开。
这是沈桑颖练的轻功中的一招。需要对内力掌控精细到火候才能运用。而掌控不到的沈桑颖,在经过大量实验发现可根据花瓣的旋转状况和移动位置为参照,将这步伐练的游刃有余,换言之,如果没有花瓣做比对,她就会掉进水里。而这步伐原名叫踏水,她觉得自己没花根本踏不起来,就形象的改成踏花。
小乔低头斟茶,手指捻着墨陶杯,推给沈桑颖,“请。”沈桑颖欣然接过,摩挲着茶杯,眼神像是在回忆。
“那日走的匆忙,累夫人倒下,不知是什么病?我可略尽绵薄之力。”——终于想起华琪风的泡妞台词。
“只是偶感不适,一点小毛病。”
“夏转秋,倒是容易犯病的时节。我也相信夫人你定然不是故意倒下,这样对你有什么好处,惹人关心?嗯,现今确实有人很是关心你,但你好似不需要。”
琴弦音突然崩断,弦裂。小乔捂住勾破的手指,垂着的睫毛颤抖,像溺水的蝴蝶垂死挣扎,道,“你到底想说什么?”
她终于踩进沈桑颖的陷阱,心绪已乱。
沈桑颖手托下巴,手指摸着眼角,“夫人是真不知道吗?那我就直问了,这是夫人你,第几次利用孙权?”小乔垂下眼睑笑了笑,“我何曾利用?”
沈桑颖恍然应和,“哦,或者应该称之为针对?”
小乔看着沈桑颖,“这是哪里听来的故事,我倒乐意听上一听。”
她始终不慌不忙的步调,不知是真不怕她揭穿真相,还是认为她只是虚张声势。
但是怎么能,就让她轻易的松口气。她还记得,萧钰那时的样子。
她要一点点蚕食掉她的惊慌,恐惧,她乐意看她没有撕破一切前的平静样子,她的眼从她微微颤抖的小花金步摇,到她栩栩纹着如生红梅的窄袖下,交握的双手。
她需要改变策略了。
崔戡走进锁乔阁时,整个四角亭是沉默的,空气像在被无声压缩,只等到再不能忍,谁不能忍时,爆发。而随着他的靠近,亭子里的一人将视线落在他身上片刻,眼含疑惑,看了看他,又看了看沈桑颖。
崔戡没等小乔问出声,就将箭矢当暗器掷出,锋利的箭头快速射向厅内,落在小乔的绣花鞋前,距离只隔毫米。
沈桑颖的问题在箭矢落地的瞬间,响起,不给她缓冲心情的时间,道:“你可认识这样东西?”
小乔抚了抚褶皱的衣摆,“自然,军中士兵所用箭矢。”
“但是,并不是所有箭矢都是一样规格。”沈桑颖将箭头染血的箭矢拔出,在她面前慢慢把弄,“你可看出这根有什么不一般?”
没等小乔发话,在一边杵了半天的崔戡很随意开口,“哦,它就是一般的箭矢。”
小乔被愚弄一番,问道,“沈小姐,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似乎我从来没有自报家门过。你是如何得知?”
“我想,你应该连我们俩姓甚名谁,家住哪里都知道的一清二楚,大家又何必装作不识。”
“周漾抓了两个人,她虽然吩咐手下不要声张,但自然瞒不过你,你忧心她会惹事,所以查探。但是查清楚以后,你反而把一直以来的计划搬上桌面。我们俩是你计划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我们死了,沈家崔家会归咎于孙权,而这,是多了一个人帮你杀他。
“如果这都不能要他命,你最后一步,应该是自己动手。你知道,这对你而言很容易,你不需要绝世的武功,不需要高超的下毒手法,你甚至只需要亲自帮他做碗汤,哪怕汤里放了老鼠药,味道古怪,他也会不皱眉头的喝下去。你依仗的,不过是他喜欢你。”
小乔:“胡说八道!”
崔戡:“啊?”——你为什么也这么诧异。
崔戡的惊讶惹来小乔的白眼,她也发现自己不够冷静。迫切的润了口茶,声音恢复温润,“为什么是我。”
沈桑颖:“你没有暴露任何,那些私兵,只能证明不是孙权的私兵,并不能知道是谁的人。我只好从谁获利最大来分析,孙权多了敌人,对谁最有好处?这个人选也多,我最初没有想到你。他名下功不亚于他的将领,多少等着升为主上。他挡了路,便要杀他,但是我想领兵打仗的将士,他们一定珍惜跟着自己东奔西跑的士兵,怎么会白白的惹上敌人来消耗他们?”
“崔戡分析过,周瑜一死,玩计谋的文将,以鲁肃为首,忠于孙权,而武将,却没脑子做这布置。所以我把他们都排除在外,最主要的是——作为孙权的心腹,怎么可能不知道他的私兵用的是四羽箭?”小乔脸色蓦然苍白。她像是没看见,继续潺潺道来,“四羽箭比普通的两羽箭要更不易受风影响,准头更大,只是掌握技巧难度大些,这些,看样子你并不知道。”
小乔手里的茶盖久久握在手心,压了红印也不知,她顿了顿,将茶杯盖轻轻阖在杯沿,道,“这也不能证明……”
“排除所有可能的,剩下的那个,我固然诧异,但就是结果。谁能想到翩翩仙子的你,会手不刃血。而且假若孙权为王,你女儿周漾怕是会尊为公主,你又怎么会对他有仇恨。我想了又想,才终于找出一个你可能的动机。”
“哦?现在连动机都有了。那你说,我听着。”小乔侧侧耳朵,洗耳恭听地握起手帕。崔戡上前两步,阻止了小乔晃手帕的动作,“我的建议,还是不要晃的好,发了信号也没人会看到了。”——他摸摸袖子里华琪风出产的迷药,感慨了一番先下手为强的好处。
沈桑颖瞧见小乔苍白无以复加的脸色,心里应该感到快乐,而这永远不是最后一击,她说,“动机你我各自已心里清楚,何必再言。我这里只是有一样东西,周瑜死前留下的一封书信……”
“你胡说!周郎的信件怎么可能在你那里。”
沈桑颖想,果然如此,只一个人让她不能淡定。
“但你坚信不疑会有这封信。”小乔咬咬唇,知道她说的是上次她躲在房顶,将她和孙权的话都听进去的事。也是孙权没有的回答,让她最终下定决心下手,她以为信是被他毁了……就想人也被他毁了一样……
沈桑颖见她沉思,又道,“这封信是他离世十天前写的,寄去了他的好友,诸葛亮那里,我近日才拿到。”她对着小乔诧异、不可置信的眼神,点点头,“没错。所以他早知道自己要死了,所以这封信孙权从没拿到过。”
孙权没有骗她。
周瑜也确实是病死的。
恨错了人,怨错了人,而今,恨无可恨。她要怎么办。
小乔眼神空洞,漆黑黑的一片,辨不明,或许有歉意,但有没有歉意有什么必要?孙权不会恨她,没有恨她。死了的萧钰不会复活,歉意更是没有必要。
而她要的只是她难受。
“这封信写在帕子上,他交给诸葛亮好好保管,一有机会就交给你。”沈桑颖将那方帕子掏出,随风丢向跪坐在地的小乔,“现在,物归原主。”
她不愿承认那眼里的神色让她觉得熟悉,想起自己。她本来的计划绝对不是这么温和的结束,她最初是想不管不顾地杀上来,血债血偿!
但她杀了小乔,孙权会为她复仇,必然又是一场腥风血雨,首当其冲的,便是自小将她照顾大的,沈府没有武功的仆人。
而她们何其无辜。
死亡从来就不是对一个人最大的惩罚,唯有怕死之人,死亡才让她恐惧。像小乔,她只是要泄愤,并且不愿意为此等上许久,谋划一个完全可以把自己摘除的计谋,杀死孙权,或者害死他。
她草草出手,她根本不怕她查到她,她不怕死。
或许死了,她终于可以和周瑜团聚。
她不杀她,让她知道她一直以来愤恨都发泄错人,伤害错人,这对一个生性善良的人来说,难道不是最好的惩罚?
也算是全了跟周瑜的一场相识,不要她命。
只是她算好了这许多,顾忌了这么多人。却惟独辜负了一个人。
她觉得她对不起萧钰。为她死去的萧钰。
她只能竭力安慰自己,山崖下没有找见尸体,就还有希望。
他并不是就死了。他怎么能就这样死了……
琴声飘渺。当年乔家后院,花一般年纪的少女素手弹琴,曲调勾错一个,终于引得路过花园外追求完美的周郎回首,他眉眼一定是器宇轩昂,惊为天人。才会让那少女看不见他身旁,满目痴情看着她的少年,那是跟着哥哥孙策一同前来,刚刚十八岁,意气风发的孙权。
三个人总是有一个不会被看见。
而今,时光荏苒,一心复杂情绪,明明报了仇却还满心空落的沈桑颖,也不会看到追着她步伐一步一个脚印踩着的崔戡。他踏着骑马靴,嚣张昂着的脑袋后,绑发的绸带也张扬的飞舞。
他还并不知愁,他还不知她喜欢上别人,意味着什么。他还以为他们以后有好久,来让他慢慢明白这种感觉。
甜腻了又带着苦。
像新鲜出炉的抹茶糕,他和沈桑颖最爱的抹茶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