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冬：3（1 / 1）
我终究没死成，却大病一场，不醒人事。不知过了什么时候，才渐渐恢复过来。只是我一日比一日不爱说话，把自己锁在房里，病情时有反复。
府里传来了李思哲的喜讯，翟厉英有了，已有一个月有多。初时，谁也不知道，直到两夫妻打架时，翟厉英闪了腰，请大夫过来一看，不看不要紧，一看就有了，李思哲吓得一愣一愣的，着实没反应过来。消息传开后，李府上下可乐坏了。
翟厉英禁足家中安胎，一时不得出门。将军见了闷在府里也不好，派人送了去，与翟厉英姐姐作伴。
她站在府上门口迎我，李思哲在她身边小心翼翼搀着，怕磕了，绊了。一见我就大眼瞪泪眼地吹胡子，似乎很不爽我让他夫人，他未来儿子来接我这个小小小人物。
翟厉英怀孕近两月，肚子远远没鼓起来，脸上却透着孕妇的肥润。
在府上住了近月，看着李思哲半步不离地贴身照顾翟厉英，打心里替他们高兴。李思哲九脉单传，成亲多年，香火继，很是让爹娘担忧，为此夫妻俩闹了不少矛盾。现在怀上了，府里上上下下把翟厉英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一见面不损人就身痒痒的李思哲瞧我一眼也懒得，还巴不得我快快离开，妨碍他养子大计。
叨扰了许久，纵不想回去，也得和小英子起程回府。时候还早，便在街上随便逛逛。冬日的阴霾渐去，街上热闹了许多。
忽然人群骚动起来，有人从我身边撞过来往前跑，身后追着一凶神恶煞的男人。
“小偷，别跑！”
我望过去，见是个蓬头垢面的女人，在地上摔了一脚，看着追上来的男人，一脸惊恐。人海中望了一眼，我顿时呆住了。
眼见男人揪着女人的衣领，一拳就要打下去。我从荷包里掏出一两银子递了过去。
“这够吗？”
“这次算你走运！”男人扔开女人，笑眯眯接过银子离开。
女人爬着伸手捡滚到一边的馒头，狼吞虎咽地咬起来。她忽抬头，看向我。
她的脸脏得像黑炭，但我依然认得她。
她背后一面官府榜上，贴着一张通缉令，是一个月前，一名军娼从营里逃出来，至今还未抓获。
无人的小巷里，响着姐来回踱步的声音，不耐烦的，“那么久，怎么包子还没来？”
“小英子已经去买了。”我静静站着，不动，许久，问道：“你，难道没有要对我说的吗？”
她一把抓住我的手，深陷的眼窝勾勾地看着我，“小玦，你会救我的对吧！不知怎的，军营变得好可怕，我已经待不下去了，你去求求将军，让他把我变得和你一样好不好？”
“事到如今，你怎么还是执迷不悟？”我挣脱她的手，一脸痛苦，“关于爹，难道你没有要说的吗？”
她的脸惨然一白，扯着笑道：“我不明白你说什么？”
“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我哀哀地望着她，心又痛又冷，“圣旨都宣了，所有一切我都已知道了，爹平日最痛的就是你，你怎么能做出这样大逆不道的事？”
“谁告诉你的？”她的笑容僵冷，裂了开去，眼眯着，闪着阴鸷的芒光，“你以为我想吗？他发现了的秘密，我跪在地上求饶，但他竟然铁石心肠举起刀要杀我，是你爹要杀我！爹要杀我！我的心有多痛，你知道吗？我只是正当防守.....”
啪地，空中迸出一声绷亮的声音，“原来你不仅谋叛，还杀了爹，我怎么也想不到爹是你杀的！”
她捂着脸，狠狠地看着我，“不是我要杀他，是他逼我的！我没有错！我没有错！”
“你不是我姐！”我右手痛得五指发颤，但再怎么痛也不及心痛的万分之一，将军伤的痛，却不及姐伤我的痛，这种痛死了也不会被忘记。
“我没有你这样的姐姐！”
凄风苦雨的巷里，我狼狈而逃，寒意料峭，冰不过点点飞泪的寒。
小英子怀里抱着包子进巷，和我撞了个措手不及。我不停地逃，只想尽快离开这个地方。
春慢慢来了，府里角落杂草滋长，发心疯似的，掩盖了花色。春，总不会是草长莺飞的明媚日。
春雷滚滚，雨倾盆，府里正忙活的仆人纷纷避雨屋檐下。我路过后院回房，在廊檐下遇上三四位生面孔，之所以知道是因为府里仆人少，不过三四十人，不用多久就能一一对号入座。
这时，不知谁往我手里塞了东西，像纸条什么的。我一惊，四下环顾，避雨的仆人神情安祥。我回房打开一看，是姐的来信。信里提到我们过往的快乐时光，她说西上逃去趵泉国，路途凶险，不知生死，希望临行前见上我最后一面。
我夜里辗转反侧的，心里一片茫然。她大逆不道，谋叛，杀父，叫我如何去见她？但她再怎么十恶不赦也是亲姐姐，血浓于水，这是谁也不能改变的。她要逃亡，生死难料，她临行前想要见见我，我说不能不顾她最后的心愿吧！
只是一想到爹，心里怎么也无法原谅她。
姐约了我初七城南郊外不远处的寺庙见面。初七那天，我反复想了许久，午时过点，我借故出了将军府，只身前往。
城南郊外，杂草蔓生处，立了一座破旧的寺庙，珠网横挂，庙里的佛像也剩了半边。不小心踩到地上枯枝，寂静的空气一阵声响，阴森森的。
“姐！”
刚一出声，就像半夜门开的吱吱声，我心里忽怕起来，我壮了壮胆，喊了声姐，“我来了！”
喊了几声，不见有人。我出来有点晚，姐也该走了吧。这地方阴森森的，还是趁早离开为好。我刚一转身，忽撞上一人，不由吓得叫起来。
“小玦！”
我睁开眼一看，见姐一身黑袍，袍帽罩脸，光线也暗，看不清她的脸，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你有什么要和说的吗？”
“没有！”一双眼露出来，有点发绿。
我从袖里掏出一袋钱，塞进她手里，“这些钱，你拿着防身，我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以后我们，不要再见了......”
一阵阴风刮来，吹起她的袍帽，在那一瞬，我吓住了，愣愣地很盯着她的脸。
“你的脸.....”
她的脸，半边脸儿血肉狰狞，血痂蜿蜒，触目惊心，让人不忍卒看。
“我的脸，怎么了？”她嘴角掀起淡淡的笑，肌肉牵动，就像无数蚯蚓在蠕动。丑陋可怖，青面獠牙不及。我忍不住一阵反胃。
突然后颈后来一阵剧痛，天顿时旋转起来。在一声咣啷中，我轰然倒地。
不知过了多久，我迷迷糊糊地只觉得头很沉，醒不进来，依稀听到姐的声音，还有男人的窃语声，像在密谋什么。
过了很久，我渐渐回过意识来，愕然发现自己躲在马车一角，手脚锁了锈迹斑驳的铁链，不知这样多久了，腕处勒出红印子。
车上破旧的软榻上坐着一个女人，黑袍裹身，脸罩进袍帽里，看不清面目。
“你醒了。”
“你连我也下得了手，你的心怎么那么狠呀！”我咬着牙，微抬头把眼泪逼回去，她已经变成一个丧心病狂的人，从今往后，我不会再为她流泪。“将军说得没错，原来是我太傻！”
“别跟我提将军！”她一下狰狞起来，一巴掌甩过来，“我今天会成这样，全是因为他，他害和害得好苦呀!”
“你不是很喜欢他的吗？”我反唇相讥。
“闭嘴！”她揪住我的衣领，扬手甩来，半空忽顿住，抚上我的脸，嘴角笑笑，“为了一个男人，伤了咱姐妹的和气，多不值呀！姐记得，刚到伊文国时，小玦总闹着要回家，可你身体不许。现在，姐带你回家，你说好不好？”
“你的脸？”她的脸罩在袍帽里，但此刻在我眼皮下，半边脸的仪容暴露无遗，血痂纵横，如蛔虫缠绕，让人忍不住一阵反胃。
“我的脸，怎么了？”她忽抚上自己的脸，喃喃道。眼里寒光一闪，又是一巴掌甩过来，“我以为你和别人会不一样，没想到还是一样！”
“发生了什么事？”
“你会不知道吗？”她冲我咆哮，我从未见过她这么愤怒的样子，一时吓坏了，怯怯地看着她。她眼神忽变得飘渺起来，像坠入一场梦中，呢喃着。
“他恨我，我知道他恨我我不该害他变成这样的。还记得姐十一岁那年大病一场，忘了一些事，现在，我终于记起来了。一个女孩领着一群小孩闯进了黑森林，有座庙，和一个半狼半人的神像，神像被人推倒了，还在它身上撒尿，后来.....”
“我不明白你说什么？”我疑惑不解，她为什么要跟我说这样的话。
“怎么你不知道吗？”姐抬头，眼勾勾地看着我，像要把我看穿似的。她忽咧嘴一笑，“不知道也没关系，很快你就会知道的了！”
她扔开我的衣领，转身离开，背影沦陷在夜里，黑一样的颜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