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殇:3(1 / 1)
我已经是第三次见到他了,在同样的房间里,同样的情况下,一睁眼就看到他。
“嫂子,你可算醒了!”一张不该忧心忡忡的脸凑上来,“你突然跑到后山去,可吓坏了四哥!要不是四哥及时赶到,真不敢想象会怎样?”
哦!是他救了我?!我眼也不抬地扫了他一眼,忽然发觉他仿佛消瘦了些,脸也似有倦容。瞧见他这个样子,心里忽然有了那么一丝开心,闪过一丝邪恶的念头。
“我想休息了。”我冷冷道,闭上眼睛不去看。
听着他们离去的脚步,我睁开了眼,猝然撞上恶魔的眼光,他正顺手带上门离开。这次我不再退让,迎上恶魔的眼,微不可察地扬起了嘴角。
虽然他不在乎我有多愤怒,与胜过腐肉上蛆虫一般恶心的憎恨,甚至刽子手般冷酷、残忍看着我无谓的挣扎,与反抗,无动于衷,麻木不仁。但至少有一点,他在乎我的生死,我肯定——虽然这是毫无理由而可笑的根据。
少了像红屁股猴子吱吱歪歪的李思哲,耳根一时清静了不少,尽管非我本意,我却是一天一天康复,慢慢地可以下床走动。下床后的第二天,张自世来探望我,说他三人是桃园结义的兄弟,说出来鬼也不信,跟猴子一样上窜下跳的李思哲不同,他安静得像是蓬莱仙岛藏书阁庭前的一株菩提树,甚至跟冷血无情的恶魔不一样,他会儒雅,谈话间自有一股温润如玉的风韵情致,是与他们很不一样的人。
“迟尉姑娘,这是送你的无痕霜!”
“要这有何用?”我斜瞥了一眼他手里的琉璃盒,空镂深山夕照深秋雨景致,精致到令人心碎的美。我并不接手。
“恐这伤不幸留了疤,伤了姑娘的秀美,三哥我看了难过,姑娘也不快。”张自世望着我的双手,儿狼痕深凿,扭曲歪扭,百足蜈蚣一般,对天生爱美的女子兼未出阁的黄花闺女来说,确实是难以接受的。
“这重要吗?”
“自古以来,静女素爱美,唯恐不美;二来,女为悦已者容,容不得疤,好一句“这重要吗”,想不到迟尉姑娘有如此哲思。哈哈!”
张自世嘴角扬起,逐渐弯成优雅的弧度,并不张扬,微微的,淡淡的,流露出书生独有的儒雅。一时将我看得入迷。
愈元也是这般笑的!
只要稍微想起他,我的心就一阵发痛。我能不痛吗?
浅秋的夕光恍然蓊郁,我怔立在荷亭上,双手撑伏着栏杆,极尽探伸向下,这种极力俯冲下坠的失重感让我感到一种莫名,而可怕的快感。我要很努力才能看到隐藏在栏杆下的石基,铁锈般暗红的亭基上堆积了一垒一垒的金钱龟,时时被汹涌水浪灭顶,淹没。在沉闷的脚步声里,眼前晃起了暗黑的影子。
忽地手一滑,我坠向荷塘,眼看坠塘的千钧一发之际,我被拉住,顺势反转了身子,便看到了他,狼牙面具!狼身!狼手!恶魔一样的狼妖!
“你难道不知道这样会很危险吗!”冷酷的语气里似乎流着一丝淡淡的怒气。
“你在乎,对吗!”
恶魔腾地一下愤怒起来,看着恶魔眼里闪过的痛楚,我忽然笑了起来,安静而无声,像野林里杂生的荆棘。
“你觉得将军府会在意一个卑贱军娼的死活吗!?”
我反拉过恶魔的手,趋势欺身凑上他,恶魔狭长尖锐的狼耳涌出一种野兽般的狐臭,我却咧开嘴笑了,“那如果那个卑贱的军娼死了呢!”看着他扩张的瞳孔,我得意一笑,“我怎样并不重要,只要我活着就行了!可怎么办,我是要死的人!”
“你敢!”他斜横眼盯着我,尽管声音刻意压低,我还是敏锐捕捉到一丝显然的惊悸。
“我知道,你喜欢我!”那一刻我就是荒山里的狐媚往他耳里呵气,邪魅笑着从栏榻上迈下,逶迤离去。看着荷亭上恶魔凝滞不动的黑影,脸上浮上经日以后灿烂的笑容,一个近乎苍白,而残忍的笑。
后来,不论我到哪里,身后多出了数名随身丫鬟,我只笑不语,不再像以往那样斯歇底里,全世界愤青地的取闹。甚至有时会好心情出门四处走动,散一散心。间或不期然撞上恶魔的目光。
是个很好的一天,晴空,白云,悠然,不时拂来习习的秋风,以及蝴蝶般死去的落叶。恶魔不会在这一天里出现。
我使了个小小阴谋,得以让身后一群讨人厌的跟屁虫在【少昊阁】的门前不敢往前一步。唯有这样,我才有机会去实施一件精心策划的事。
我推开恶魔的房门,反锁上了门栓。灰败的墙上镶了庞大的琉璃镜,映着我苍白略带一丝微笑的脸。几幅自作的景物画,几张简朴的桌椅,一黄了色的筝,没想到是出奇的清雅朴素。但此时我无心欣赏这样一间精雅单纯的屋子,心里只想着一件事。我爬上恶魔的床,从袖里袖出一块素洁的破碎瓷片,很快它低吼着撕裂上我的手腕,瓷片并不锋利,它只有持续不断地才能手腕上粗陋的血口扩张。看来瓷这种精致的贵族器皿并不适合于自刎,却把生与死的血肉缠绵品茗到极致。
我从容地躺下床,双手交叠平放在小腹上,就像爹爹躺在檀木棺材里的那样。原来死亡可以这样安祥,尽管冰域一般死的恐惧碜得我受不了地哭起来。世界仿佛一下子变得很静,寂寂地,我听见了汩汩流动的响声,像是冲刷过岩石那样,后来我才知道那是血流逝的声音;我能感到它缓缓渗透锦锻纹理的窸窸蠕动,透着滚烫的温度;甚至闻到了浸湿了空气甜腥的芬芳,像一个谜。在一片谜里,我开始上升,轻飘飘地,扭过身俯视着像一朵血莲衍放的自己,过分苍凉的美丽。
对于从一开始就存在的死亡,我设想过千万种结局,在痨病一样脆弱的身体里悲伤地死去,又或者是与愈元执子之手白头偕老幸福地死去,偏偏没有想过有一天会这样结束自己的一生——死在最痛恨的人的床上!但只要能让恶魔内疚痛苦一辈子,怎样死去都无所谓。
反正我也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