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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边杨信一顿好骂,骂走了杜尉迟。然而此刻自己举目四望,四下里遍地狼藉:桌塌也翻了酒菜也洒了,诸多好友俱哀声连连,偶尔对到自己的目光,均似被吓着一般,飘忽不定,不敢与自己对视。
杨信便暗自有些懊恼:怎么自己一时头昏,竟将不该说的也图一时痛快说了出来?因此越发觉得众人瞧自己的眼神似乎都愈加不善起来。
“无妄之灾。”杨信长叹一声,心情低落。
忽而感觉肩头一沉,杨信抬眼,见他的兄长杨礼不知何时靠了过来,将手掌放置于自己肩头。
杨信忙转过身去,扶起一旁的高塌,顺势搀扶了杨礼,“阿兄,怎么样,没有撞坏哪里吧?”
“如今先不忙这个,”杨礼摆了手,悄声在杨信耳边低语道,“你刚说的……掷杯她……不会是真的吧?”
杨信讪笑一声,垂了头不答。
“这可如何是好!”杨礼满面的焦急之下,似乎隐藏了别的什么东西,“没想到他们家子竟然是这样的!人心不古啊……如今首要之事是隐瞒下此事,再不可宣扬了!掷杯哪里你也早该敲打一番,不能再容着她颠三倒四、牝鸡司晨……”
杨信见杨礼越说声音越高,脸上慢慢呈现出不自然的潮红之色,显得异常激动。
杨信不禁觉着满心的别扭、抑郁,心中涌起了一阵自尊受创后的愤怒,直接开口制止他继续说下去,“阿兄,别说了……没有那回事,掷杯她如今根本不同杜尉迟见面,更别说私下里联系什么的……”
“你就是太过心善,又心软,你怎么知道……”杨礼虽然瞧着杨信的脸色不对,还要喋喋不休的继续唠叨,杨信忍无可耐,撇开了他,转头装作去扶倒地的其它好友。
杨礼见状这才怏怏地闭了嘴。
因为这样的事,杨信回府之际,躲无可躲,一路之上听了无数杨礼“作为兄长善意的教诲”。正满心恼火,进得东苑,又顶头碰上一张紧闭的院门。
他不由得大怒,在门外直接嚷道,“你还要如何?莫非不想当着夫妻了么?今日我已经教训了你那目中无人的兄弟一场,莫非回来还要再给你些颜色看看不成?”
话音刚落,便闻院内一阵慌乱之音,片刻之后,掷杯的声音从院门那边响起:“郎君此言何意?不知我家兄弟如何了?”
杨信从鼻子里冷哼一声,“兄弟兄弟,你怎么只知道问他如何?不问问我究竟如何?只怕你们打着姊弟的名义,私下里不知这做什么肮脏的打算!”
隔着院门,掷杯的声音显得有一些高昂,“郎君你为何如此说话?我跟阿弟清清白白,又怎会如此?不知郎君你听谁所说,竟然如此怀疑?”
“便是你那清清白白的阿弟亲口承认的!我不过受了别人赠予的一个舞姬,还没做出什么,瞧你那争风吃醋的样子!好像你是多么的清白无辜一样!可是你不想想,宫里那么多双眼,能瞒得住一时,能瞒得住一世么?”
因为见不着掷杯的面孔,也无人可以打断他,杨信越说越激动,不禁嚷了起来,正在兴头上,忽而听得院内低声哽咽之音,“……没有,真没有……”
这哭泣之声如此低切,似乎风一刮就随风去了。
杨信不禁讪讪地闭了嘴,眉头紧皱地听了一会——杜掷杯是好强的性子,平日里再怎么受了委屈,也从未落过泪,杨信思索了一番,竟发觉这么多年来自己还未曾见到她伤心哭泣的模样,不禁长出一口气,“……别哭。”两个字轻之又轻,一叹气又没了。
杨信没有再说什么,也没继续叫门,扭头自向外院书房去了。
***
院内婢仆们也乱成一团,掷杯只听着杨信一声长叹,其中不知蕴含了多少不甘委屈之意,听得她更觉委屈,不觉泪珠颗颗滴落,怎么样也止不住。几个近婢急得团团转,阿丑拿了帕子不停的替掷杯拭了泪,自己的泪也忍不住滴下来,“郎君怎么会说这么伤人心的话……”话音未落,早被青娘止了。
月奴儿急道,“娘子!如今不是在这哭的时候,还不赶紧开门让郎君进来,亲口说个明白!”
阿丑道,“就是,可不能白白受了这冤屈去!”掷杯方恍然大悟,忙叫人去开门,青娘二话不说便去开锁,月奴儿忙去帮她,一时围上数个人都去搀和,却忙中出错,扭错了劲,反倒打不开了。最后还是掷杯含泪上了前,两只手一齐用劲,直扭断了门扣,方才敞开大门。
——门外已经空无一人。
“呀,郎君走了,我去追!”阿丑见状自告奋勇便欲去寻,掷杯红着眼睛止了她,“让他去吧……”
***
“怎么能就这么放着不管啊,娘子!”
掷杯已经数不清这是第几个婢女、第几次向她这么劝说了。
杨信刚才含恨离去的时候有人这么说道,之后晚膳的时候又有人委婉劝道,刚刚有人禀报那个舞姬偷偷前去杨信那里更有人这么说道……掷杯已经听得乏了。
然而,无论是谁说这话,都没有眼前这人如此情之切切,让人信服。
“月奴儿,你说为什么不能?”掷杯怀揣着手炉,披着毛茸茸的大披风,却只觉得浑身犯冷,一点也不想动弹。
“那还用问么,娘子!那卑贱的舞姬已经乘人不备,偷偷溜去郎君那了!为的什么?还不是因为娘子今天刚跟郎君吵了架,此时正是趁虚而入的好时候,娘子,可不能被那个卑贱的舞姬得了手去!”
“你是说,郎君会变心么?”
月奴儿忽而冷了场,半响才咬着牙道,“倒不是变心,娘子天仙一般的人,那贱婢拍马也赶不上!只是此刻郎君心慌意乱,一时不察,容易着了那贱婢的当,虽是不会变心,可也不能容那贱婢分了娘子你的宠啊!”
“说得倒不错,”掷杯面上只冷冷的,仿佛什么也提不起兴致感觉,她居高临下的仔细瞧着月奴儿,“我记得前日里,问过你的心意,你那时说要守着我一辈子……我如今再问你一次。”
“娘子!”月奴儿双腿一软,立即跪在地上,“娘子仁慈。”
掷杯瞧了她,转头又瞧一眼青娘,“我已经满足了青娘的愿望,如今是你的了,你今天老实些,说罢。”
月奴儿只顾叩首不止。
“怎么不说了?难道要让我替你说明不成?”掷杯虽说着这话,心神却早不知道飞到哪去了,过了片刻才恍惚回过神来,再瞧月奴儿,洁白的额头已露出些青黑的颜色来。
“罢了,你想做什么,都写在脸上了,我还何必非得让你说出口来呢?”掷杯冷笑了一声,“你站起来,打扮好了就过去吧——可莫要被那舞姬抢了风头。”
“奴不会的!奴蒙娘子大恩开了脸,以后一定还像如今一般尽心尽力的服侍主子!不管发生什么,主子就是主子,奴绝不敢同娘子相争!”月奴儿连连赌咒发誓,一抹喜色却挡也挡不住的从内心深处涌了上来,让她的声调都变得几分不正常。
“究竟是怎么了?”阿丑还一头雾水,刚要发问,被青娘早扯在一边,低声说了两句。便听得阿丑发出短促的一声“啊”,便再也没了动静。
掷杯瞧着月奴儿那藏也藏不住的喜色,不禁觉得有些碍眼,“你去吧……”
月奴儿再三叩首,方飞一般的去了。月奴儿刚走,阿丑早冲出来,不管不顾的一把抱住掷杯,呜咽不止,“娘子,娘子……”
掷杯眼圈一红,摸了阿丑的发梢,“哭什么,对了阿丑,她们的心愿我都满足了,不知阿丑你有什么想要的?”
阿丑扭了脸,放声啼哭,“娘子,呜呜,没有,阿丑才没有这等心愿呢……”
青娘站在一旁面带不忍,终于忍不住道,“娘子,你这又是何必。”
掷杯皱了眉头,半响,方指了自己胸腹之间,“也没什么,如今,我已察觉不到这里疼了,不管是舞姬还是月奴儿,不都一样么?”
隔日,杨府里便放出风来,月奴儿被提拔开了脸,如今已经是杨家二郎的侍妾了。
***
杜尉迟又羞又愧,又满怀怒火:这是一种隐藏多年的丑事,原以为能瞒天过海,然而却忽有一日,被完全掀开来,置身于众目睽睽之下的感觉。就仿佛撕破了全身所有的衣裳,蓬头赤脚,全身□□,在闹市只见被人指指点点,供人参观瞻仰一般。
杜尉迟只觉如同身被火烤,被水沁,虽然路途之上并无一人看他,他却觉得如坐针毡,坐立不安——当他想起掷杯也会遭受这种痛楚,他自身的痛楚也就更加浓烈了。
他恨自己的情感被他人看了出来。
他恨杨信。
他甚至恨起了掷杯,若不是她,若不是当年惊鸿一瞥,让人再难忘怀的她,他又怎会落到如今这个地步。
他本就在席上饮多了酒,如今迎风一吹,酒意上涌,让他迷迷茫茫,不知身处何处。
待得稍做情形,他竟然发现他不知不觉已回了府中,府内人声嘈杂,乱做一团,他随意拦了一个侍儿,“怎么了?”
那侍儿见了他又惊又喜,“大郎回来了就好了!咱们铺子里被发现突然死了人,大兴府尹派人封了铺子,如今这事闹得沸沸扬扬!郎主正在前厅等着大郎你呢!”
杜尉迟闻言,也无暇多问,抛下那侍儿,三步并作两步便往前厅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