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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月奴儿忍耐良久,直待车渐行,方才向掷杯诺诺道,只一副惴惴不安地模样。
掷杯自然懂得她为何如此,“尉迟他只是过于担忧我而已,你也莫要如此担忧,若你一心为我,我又岂会轻易发卖你们。”
纵然掷杯如此说了,月奴儿心中仍是忐忑:为人婢奴便是如此,哪怕平日中相处的再好,说不定也会有那不能善终的下场。她与掷杯从小一起长大,如今虽说是婢女,也是锦衣玉食的伺候着,却比一般人家娘子过得还好……她想到刚刚杜尉迟所说的,欲将所有陪嫁通通发卖的话,不禁心中发冷……若是离了掷杯,还不知会跟了什么样的主子,若是那鄙薄刻薄难为的,怕是没几天好活;而且婢奴为主子家财产,若是碰上那贪花好色的……月奴儿不敢想下去,“我与娘子情谊深久,自是不怕的,但是厨房离娘他们……也俱有辛苦。”
“我自然晓得的,要不为何前日找你们详询他们的情形?”掷杯微顿首而言,一双琥珀的眸子无悲无喜,透着些疏离,更教月奴儿心忧:正是因为前日掷杯如此秘密探问,才教她更加担忧——因为,若无疑问,有什么好探究追寻的?
怕是娘子心中有了疑了……想到此处,月奴儿更为忧愁,一时又念及刚刚掷杯详询自己是否有意中人的话……月奴儿只跪服在地,“娘子,奴的身家性命都是娘子赐的,娘子说什么奴就该做什么……”
“你怕什么,”掷杯脸色稍霁,让月奴儿提到胸口的心缓了一缓,“我待你们一向宽泛,不过前些日子在婆母那吃了点亏,又无大事;只要老实妥当,心中有我这个主子的,我自然不会亏待了去。”
掷杯顿了一顿,指着车外赶车的男奴,“你可知今个赶车的唤做什么?”
“奴知道娘子之意,奴自当办得妥当,不教他露出一点风声去。”月奴儿忙道。
“你自去办,若不成了,也来告诉我一声,我自有法子,却不能让他胡乱瞎传。”掷杯见月奴儿如此,知道自己这番敲打有了作用,便也不忍再相吓与她,使她起身自坐在一侧。
月奴儿却是大气也不敢出一口,只眼观鼻鼻观心的伺候着。
***
若不是重生前那些事,掷杯自然不会如此提点身旁的婢女们。
实际上不止月奴儿,阿丑与青娘亦是如此。
掷杯也同时叫吩咐了她们注意自己身旁的陪嫁,却教她们分别报上来。三个贴身的女婢,在不同时刻,用不同办法,却是呈上了几乎相似的答案。
月奴儿平时便是有心的,掷杯说罢之后,却是她第一个躲了旁人,向掷杯悄悄禀报,虽人数众多,却是条理有序,按着与掷杯本人的亲疏远近,一一说的分明。
阿丑那丫头却是粗陋的,也不懂得躲人,不说好坏,却说她是否偷奸耍滑,表里不一的。常常说着便说漏了数人,隔日见着了方想起来,匆匆便找掷杯来报,情急之中竟连避人这最基本都几乎忘了,幸而还知道悄声耳语,并不是十分傻的。
青娘却是与众不同。却是借着掷杯在书房的功夫,递与掷杯一沓叠得工工整整的纸来。上面乃是掷杯陪嫁的亲属联姻,来龙去脉,一一写得清楚。更注明了各家此时的情况,却是一句褒贬也没有的。
三份答案勾勒出了大致的框架,其中并无明显疏漏不通之处,这答案也让掷杯松了一口气。这也是她刚刚回绝杜尉迟提议的缘由——实际上若是将陪嫁全换过一遍,未免动静太大,反不好行事。
怕这便是男子与女子心理的不同之处,掷杯自问嫡女兼独女出身,理应比杜尉迟更加肆无忌惮,行事只求爽利洒脱,并不考虑旁人想法,不过到得杨府这些年,加上重生而回的经历,她自觉自己变得稳妥了许多。
正想着,忽觉车马一颤,整个车队逐步听了下来,只闻人声嘈杂,原来已到了张府侧门之外。
此地早已车水马龙,众人云集。掷杯一行人数虽多,车马装饰却是一般,夹杂在诸人之中,并不显眼。
杨信此时早已下马,眼瞧着张嘉正立与门外迎客,忙疾行两步上前,与其揖让互为行礼。
张嘉亲切握着杨信的双手,“二郎,多日未见,你仍是这般玉质金相,风神卓然。”杨信便笑道,“哪比得上张侍郎青云直上,简在帝心。”二人于是相顾而笑。
掷杯从帘后探头,恰巧看见这一幕。张嘉亦是寒门取士,此时取士,考核的远不止才智能力,更要求孝悌德行,甚至连相貌都有要求。因此张嘉虽然年纪较长,亦是容颜清矍,举止端方。
二者站在一处,便引得诸人心中暗暗叫好。
掷杯瞧着杨信模样清俊有文气,在阳光下似乎能透过光去,不知怎地,心中忽念起那年的春光。她不知她为何偏偏看上信郎——掷杯自己与杨信本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就像是蛐蛐,有野地里见惯了的油葫芦,亦有那瞧着小巧斗起来却异常凶猛的黄麻头,更有那个大头个壮瞧着威猛却完全不斗的大棺头,更别提那有名的白牙青、垂青一线、铁弹子等等。
掷杯自己也是与寻常家的女子不同——不止她身上的西域血脉,更是从小的教育培养,更让她同那些细嫩娇小的普通女子截然不同。
杨信与自己更是全然不同。
他自小书斋里长大,自能说话起,便拽了书籍随身卧着;当他能读能识之时,自己还穿着男孩儿衣服在家中领一群家生子学将军打群架。
他一举一动洒脱自然,底子里是满满的书卷气撑着,自然让人觉着举动舒坦;自己却是武功打底,行动间狼行鹤步,直到豆蔻年华知道美了才勉强改过来。直到现在不留神,举止中还会带出些蛮劲来。
更别提杨信一开口,那用词的妥帖,语句的美好,就郡太守家里那匆匆挖好,冬天结冰滑得要命,夏日蚊虫追着叮咬的大水坑,在他笔下都处处迷人,透着种翩然欲仙款。
或许就是这不同,让掷杯觉着新鲜,见了便移不开眼去。
——更何况杨信是如此温柔的一个俏郎君!
杨信与张嘉两人在门口盘桓两句,方携手入内。待得男宾尽归,张嘉夫人孟氏方领众人迎出,将杨府众人一齐拥进府去。
张嘉夫人孟氏身边,莺莺燕燕围了四五个锦衣女子,却是小女儿张五娘与儿媳周七娘、陈荭娘等人。众人均相互见礼,一一结识,那周七娘此刻正当桃李之年,家世富贵衣着更为华美,发髻之上插双蝶花镶钿金步摇,金丝盘成两只相向飞舞的蝴蝶,两翅满镶黄色琥珀,行动间双蝶微颤,极其引人瞩目。团团一张笑脸,却是个长袖善舞的,见着杨府众人簇拥着顾氏而行,更向顾氏道乏,一路指引说话,将诸人引领进了后院。
但见园内画梁雕栋,甚是精雅华美。周七娘因笑道:“园子不过一个游湖,并数十个亭台楼阁,并无甚可观之处,不过今日恰逢时令,诸位应景的游游便罢。”
掷杯虽算上重生之前,不是第一次见这园子,因瞧这院落设计精巧,亭台楼阁无不恰到好处,只是略新了些;花草树木尚未长开,见顾氏等人皆守拙不语,便也笑道:“我瞧着倒是好,虽是新居,却是用了心的……风景怡人,气象开阔,只过得两年,待那树木花草长成了,怕更是一番好风景。”
周七娘便笑道:“掷杯果然好眼光,这院子确是翻新建的,之前的主人也是官身,被外派数年不得归,眼见着把院子都放得荒了,方才起了转让之心,也是我家恰逢其会,正愁没地方搁置这一大家子人,便搬来此处,倒是全部翻新了一遍。”
掷杯心中便是一动,这张大人亦是寒门出身,区区俸禄,岂能在两年间便有此等身家,置办下这样偌大一个院落……掷杯心中有数,便微笑不欲多言。
段三娘恰好在此时道:“却是精致华美,比我家的院落要好上许多,周七娘真说笑了。”周七娘只自谦的笑了笑,顾氏却敏锐的瞧了眼段三娘。段三娘便住嘴不再多言,周七娘像是没瞧见似得,将众人引往川芎亭。
周七娘因笑道,“各位别笑这亭名字浅显,只因这亭周围却是野生长一片川芎。我家阿翁因为川芎有活血祛瘀、祛风止痛之效,固不教除去,反将这亭子取名川芎亭,意喻医国疾之意。”
“张侍郎果然与胸怀家国,在须弥芥子之间亦不忘国本,”掷杯便赞了一声,遥遥便见着亭中数人,有坐有立,皆锦衣饰金银,周七娘笑着将众人引至一处,代为介绍道:“这是李沅校书郎家的张四娘。李校书郎与我家阿翁、你家杨金部掌故均是同榜出身,素习亲近。”
几人相互见过,论了辈分,却是顾氏最为年长,辈分又高,周七娘生怕顾氏在场拘着众人,便欲寻个身份相近的也好同顾氏攀谈,不至于冷了场面,细思了半响,一旁张嘉夫人孟氏笑了,解围道:“不知顾姐姐可喜打马吊?前面半夏阁中我正欲与王署丞娘子一同凑个牌局,顾姐姐可愿去瞧瞧的?”
顾氏闻言便道,“可是巧了,我在家中也时常打两把,不过宅子人口较少,却是不热闹的。”
孟氏便搀了顾氏的手笑道,“一同去吧,这可热闹得很呢!”
段三娘见顾氏欲行,闻言亦起身,意欲一同跟了去。孟氏却道:“段三娘莫拘束,在院子里只管坐着顽罢,平素我们几家也少来往,此刻正好略做攀谈。”
张四娘亦笑道,“头一回同段姐姐相见,一见倒觉得亲近得很,段姐姐欲尽孝,也不差这一时半刻。”顾氏亦松了口,“你便与掷杯在此,替我看着点小娘便是了。”
段三娘还欲再言,周七娘先笑了:“莫非段姐姐还担心我们打马吊,把老夫人哄了去么?”
众人一时都笑起来,纷纷道“哪里的话,周七娘也太爱说笑。”段三娘看谦让不过,便也笑着坐了。孟氏自与顾氏往半夏阁行去。掷杯只盈盈笑了,自向川芎亭内寻处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