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 第 21 章(1 / 1)
一双大手伸过来,给她掖了掖被角,短暂而轻微的叹息在静寂的屋里响起。
“丫头……你天天从院里过,但一定也好久没去注意那排生辰树了吧。当时种的时候,就图个吉利,你大哥的是松树,梅青的是玉兰,长子和长女嘛,费的心思总是多一些。等到你的时候,爹只顾着镖局的生意,你奶奶又病重,哪还顾得上给你选生辰树、办周岁礼……”
叶大昌隔着被子轻拍着竹青,就如同床上躺着的闺女还是一个婴儿,要父母拍着哄着才能入睡一般。
“随便栽了棵杨树,再普通不过的,也不是爹亲手种的。可是爹看着那棵生辰树时,哪会在意它是什么品种,只盼着它无病无灾,好好长大。偶尔也会贪心,希望它一切顺遂,无需经历风吹日晒。可既然长在土里,这些怎么能躲得过,于是只剩下实际点的念头,纵使它风吹日晒之后,树上光秃秃了,起码树干还是直的……”
换了一种回忆往事的轻柔语调:“我的小闺女,转眼都这么大了,还记得刚生下来的时候,身上泛青,就跟被人打了似的,皮肤皱巴巴的,那模样真是难看……产婆子跟我说,小孩儿刚生下来都这样,我撇着嘴,心里骂她胡说,老子的儿子和大闺女生下来都是白白胖胖,哪跟这个小猴子一样。女大十八变,你一天天地长大,开始跌跌撞撞地走路了,流着口水喊爹了,长是长齐整了,可到底不如你姐姐乖巧嘴甜,家里疼梅青也就多一些。”
竹青的眉毛微不可见地抖动了一下,叶大昌注意到了,轻轻地抚了抚她的头发:“闺女,不管爹平日里疼谁多一点,但你要一直记得,你也是爹的心肝宝贝,为了你,爹也是愿意拼了性命的……”
没有得到回音,叶大昌也不在意,又坐了一会,夜已经很深了,才离开。
即便门从外面阖上,床上的人还是一动不动,一弯残月洒下清冷的光辉,那姑娘合眼睡着,豆大的水珠终于从紧闭着的双眼中滚落,顺着脸颊滑入枕间。
天还蒙蒙亮,叶大嫂已经梳洗妥当,拿着一大串钥匙路过井边,看到一个背影正在绞着井轱辘,迟疑地唤了声“青儿”,那个身影僵了一下,把水倒入旁边的木桶中,这才回过头来。
“大嫂这么早?”
“青儿,你这是?”
“我给白雪饮点水。还早,大嫂怎么不多睡会?”
叶大嫂收起错愕的表情,笑着说:“这不好久都没亲手做早饭了,今儿个炸春卷给大家吃。”
“那敢情好,你这会儿做,我去衙门之前还能赶上吃,谢谢大嫂了!”
“你还要去衙门?”
“自然啊,拿了衙门的俸银,哪能想去就去,不想去就不去。大嫂,我先去马厩,喂完白雪再去厨房帮你忙。”竹青笑了笑,单手拎起水桶,走出几步之后,叶大嫂唤住了她。
侧转过身,竹青疑惑地嗯了一声。
“当时婆婆过去的时候,我也是赞成的,想着既然你们一同出游,必是心照不宣,婆婆这么推一把,倒也是成全。但她出门后,思来想去又有些不安,这才让丫头给你捎信,心里还是犹豫到底告不告诉你。最后实在没有主意,才想了个折中的法子,让丫头只等一炷香,谁知……”
“睡了一觉,昨天的事我都忘了,大嫂也忘了吧。赶快去厨房,我等着吃春卷哪!”竹青笑意不减。
洛阳城难得有什么大案,前几日忽然冒出一桩人命官司,淳金号的吴老板病逝,吴家人到衙门告状,说是小妾罗氏毒害。城里的人都知道,吴老板年过六旬,且一直缠绵病榻,哪里还需要人毒害。倒是吴夫人,生性彪悍善妒,据说年轻时因为丈夫跟别的女人多说几句话,拎着擀面杖撵了几条街,一时传为笑谈。纳的这房小妾也是为了香火,懦弱胆小出了名的,只得了一个女儿,受尽正室欺凌,这样的一个人怎么会毒害亲夫。
衙门几个捕快凑在一起议论,定是那吴夫人怕小妾和女儿分多了家产,这才借机诬告。但猜测归猜测,死者家属已经告了状,场面还是要走的,不过鉴于这么明显的事实,大家热情也不高。这样的案子谁都不愿意接手,自然又落到了竹青头上,美名其曰人家后院里的事,一个女子查起来方便。
从吴家出来的时候,竹青心里乱糟糟的,又是搅扯不清的家务事,罗氏可怜巴巴地搂着女儿哭哭啼啼的样子,让人不同情都难,可吴家坚持要告,自己又找不出诬告的证据,只能取了一些死者吃的药材和药渣,准备带回去找个大夫看看。
一路想着案子的事情,回到了衙门,一脚迈进门槛了,袖子忽然被扯住,竹青反身性地肘部往后一顶,只听得哎呦一声,有人摔倒在地。回头一看,竹青垂下了眼,伸出手里的竹弓,地上的人抓住,顺势站了起来。
“叶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煦阳被她的手肘顶到,腹部一阵剧痛,可此刻哪里顾得上疼痛,焦急问道。
竹青把人拉起来以后,就耷拉着眼皮,指了指右手边:“若是有冤情,那边有鸣冤鼓,击鼓后衙门自会秉公办理,要是其他需要帮忙的,在这里说就成,能帮上的,官府自然会帮一把。”
那语气就跟对着一个素不相识的老百姓一样,煦阳一下子失去了再开口的勇气。
“我还有公事,您若没事的话,自便吧。”眼看着竹青就要进衙门了,煦阳一着急,顾不上什么礼数,一把抓住她的腕,语带哀求:“叶姑娘!”
竹青看了看他的手,又抬头狠狠地盯着他的眼睛,煦阳缓缓松开,还没待完全放开,又忽然加重了力道:“令堂昨日问起之时,我确有犹豫,但绝不是你所想的原因……”
听他提及昨日之事,竹青一把甩开他的手:“公子昨日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今日实在不必再跑这一趟……!”道声“告辞”就吩咐关门。
窝了一肚子火,可偏偏有人主动向枪口上凑,竹青刚进班房,就有人过来传话,后衙王夫人有情。本不想搭理,可来人说夫人有要紧事,只好走这一趟。
按捺着性子听王夫人说完,竹青指了指她的头,不可置信地说:“这就是你说的要紧事?”
摸着头上的步摇,王夫人对着镜子东照西照,语气很顺理成章:“当然了,一个女人打扮的漂亮,可不就是要紧事!你看这个步摇,我一眼就看中了,还好上次我娘捎来的私房钱没让老爷知道,否则又不知道救济哪儿去了。”
竹青吸了口气,暗地里磨了磨牙,忽然洋溢起灿烂的笑脸,殷勤地走到镜子前:“果真不错呀,让我好好看看。”难得对方如此给面子,王夫人忙站起身,一脸得意的表情,竹青围着她饶了几圈,啧啧称赞:“夫人满头珠翠果然特别,真像一个首饰匣子,不过人家是把首饰收在里面,您是顶在外面。”
不管身后女人的咆哮,竹青心情舒爽地走人,果然,报复人类、报复社会是排遣抑郁的最好办法。
吃过午饭,竹青跟自己的搭档就直奔城西的一家酒楼,那家酒楼掌柜的跟死者是表兄弟关系,两家一直交往密切,本指望着能了解点情况,可结果也是毫无收获,垂头丧气地准备离开,赶上田掌柜来送酒。他那里虽然主要是做客栈生意,可酒酿得好,用不完的就供给一些老主顾。
“怎么今天亲自来送?”
“到这边有事,顺路。”田掌柜把竹青叫到僻静处,开门尖山:“你打算怎么办?”
“什么怎么办?”
“刚才给你们家老爷子捎几坛酒,你娘正跟你大嫂商量这事,就让我听了一耳朵。”
“还能怎么办,秉承我家老爷子的作风,当机立断,这不很干脆嘛!”竹青满不在乎地说道。
田掌柜盯着竹青的脸,好像要从她脸上看出花儿来,竹青刚开始还维持着毫不在意的表情,在他的盯视下,渐渐不自在起来,眼神开始躲闪。
“他没再找过你?”田掌柜面色严肃。
“听钱叔说,昨天去过两次,今天上午来了衙门……”竹青脚尖踢着地,哂笑了一声,低语道:“他人好,怕是觉得对不住我来道歉的,可他有什么错,就因为对我无意?这歉我实在没脸接受,干脆不给他说的机会……”
“我是跟他打过交道的,这人算是知道一些,看似温和,实则自有一套坚持……又是读书人,想必男女之防也看得重,若真是无意,怎会一而再再而三地有牵扯?昨天事出突然,也许他有什么不方便当场说的,你多听一句又何妨。再者说,若真没有一点心意,昨天正好一个了断,又何必三番四次来找你……”
竹青苦笑了一声,不发表意见。
“虽然说该放手时且放手,但如此轻易又怎能甘心,多不容易啊,碰到一个人,他喜欢你,你也喜欢他……”田掌柜声音低哑,喃喃说道。
苦笑的表情有了停顿,竹青若有所思。
一直到月上中天,煦阳才推开了院门。脚步沉重地挪到堂屋前,钥匙插入锁孔,正要开门,猛然停住了手,慢慢地转过身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