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第十四章 有住幻境（四）（1 / 1）
“罗恩！”看到他站在溪水边，望着水中的七彩波浪久久出神，她清脆如黄鹂般叫了出来。
兴奋地奔过去，却又在临近他时放慢了脚步，带着女孩子的娇羞和忐忑，手指轻轻圈卷着衣角边上的蕾丝。
他约她出来做什么呢？好期待他将要跟她说的话，她紧张又兴奋地站在他面前，眼睛不由得偷瞄了一下他英俊的侧脸，又马上触电般缩了回去，喃喃问，“你找我？”
罗恩转过身，把目光从玄远的境地转移到她脸上，水沙国的公主，在几年前就被冠以“五合洲第一美人”的称号，而如今的她，比那时又不知美丽了多少倍。
他眼见着她从当初的稚气未脱变成今天的风华绝代，却赫然发现他们之间的距离犹如跨越着几世几劫，从一开始就不可超越，又在流水般的年华中显得更加茫远莫测了。
目光仿佛叹息了一声，他终于看定了她，保持着一贯的淡漠语气，“这是我第一次主动找你，也将是最后一次。我来是要告诉你，我要离开这座王宫，也许再也没有机会出现在你面前。让你父王重新派一名侍卫保护你，”微吸了一口气，眼中倏忽间闪出一丝柔软的光，“你自己……”
“保重……”吐出了一个似乎从未使用过的词语，他的语气异常僵硬。
米歇尔的脸色随着他的话一句句说出，而一分分苍白下去。
“你要走了？要离开这里，离开我吗？”米歇尔难以置信地望着他，眼前已然氤氲出一层雾气，“为什么？有什么事要你非走不可呢？”
“为了父亲的遗志，寻找神迹，修炼‘异化术’。”他别开了目光，不敢再看她，怕自己会动摇，或者流露出某些不该流露的情愫。他不能给她任何希望，更不能给自己。
冷定的脸上没有一丝怜悯，他的话如岩石一般坚不可破，“不要搞错了，我只是你的侍卫，不是奴隶，我有权选择自己的去留。”
女孩看着那决然不顾的表情，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强烈的恐惧，排山倒海地袭来，让她下意识地拉住他的手，近乎央求道：“不要走！不要离开我，罗恩！我真的需要你在我身边，不只是以一个侍卫的身份，你知道的，我从来都没有把你当成下人看待。没有你，我的日子会枯萎掉，寂寞会将我打回原形，只有看到你的时候我才察觉到自己的存在，你走了我就什么都没有了……求你不要这么残忍，不要丢下我不理……只要能跟你在一起，我什么都可以不要，这个公主我也可以不当，只要能跟你在一起！你如果一定要走的话，那就带我一起走吧！”
“住口！”冷锐而愤怒地喝止了她的话，他逼视着她，心中波涛汹涌。为了他连公主都不做，难道要放弃无忧无虑的生活，跟着他一起去受苦吗？他不能让她有这种想法，更不能让她受苦！
“别再妄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事情，你是水沙国尊贵的公主，你的价值不是我这种人所能承担的，你要我带你走，以为你父王会同意吗？你这样会拖累我一辈子！”他的话生硬如铁，打破了她所有的幻想。她颓萎地站在那里，茫然无措，可是本能还是让她抓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她从未想过有一天他会离开，从她的生命里退出……是她太天真吗？为什么她总是把事情想得那么美好？甚至想着有一天她会成为他的新娘，难道这些从一开始就只不过是痴妄？现实竟残酷至此，对于习惯了可以轻易拥有一切的她来说，她平生头一次感到自己的无力……她从来就没有意识到身份地位的问题，她以为只要彼此相爱，他们之间就没有阻碍。
她不相信他对她没有感情，挣扎着心绪，她说道：“难道为了你父亲的遗志，为了我们不相称的身份，你就要扔下我就此不顾了吗？你……都没有……爱过我吗？”
暖风拂过，罗恩靛青色的发丝飘荡在孤清的眼眸前，发丝在阳光下反射出幽幽的光亮，可他的眼里却层云缭绕，灰蒙如冬季的雪空。
他缓缓扭过头，留给她最后一个让她绝望的眼神，声音像铁锤一样沉重地砸在她的心口，“你送的那两个字，不适合我。”
她呆住了，望着他决然转身，在铺天盖地的合欢花雨中，大步迈向了属于他的方向。他们之间仿佛竖立起一堵高墙，把他们隔绝两边，天各一方。
他脚下的路，注定没有她的芬芳。
心被揉碎了，发出细微的□□：“你的离去是对我这许多年懵懂无知自以为是的惩罚，使得不适合你的那两个字——‘快乐’，也将从此不再适合我了……”
……
每每回忆到这里，米歇尔都泪如雨下，这次也不例外。泪水已经沾满脸颊，却还是不住地滑下，滴落在脚边的白莲花瓣上，“啪嗒”溅起，飘洒在空气中，化作点点晶莹的光华。
飞光攥紧了双翼，竭力保持平静，她不能像米歇尔一样，不能沉浸在尘世的悲欢中不可自拔，因为她知道，罗恩对米歇尔的所有决然，都是无可奈何，那不是真正的罗恩……想到这，神兽不由得一怔：为何竟如此矛盾，真正的他居然存在于幻境中！
于是，她把有住幻境中不同的片段告诉给她听，而不变的是那片阳光，那片花雨——
“他轻吻在你的唇边，告诉你他有多么爱你，有多希望能永远守护在你身边，做你一辈子的侍卫。他说跟你在一起的时候他满心都是‘快乐’，那是你送给他最珍贵的礼物。在那个孤独寂寞的王宫中，只有你不在乎他的出身，对他坦诚以待，是你抚平了他心上的伤口，让他得以暂缓丧父之痛，你柔和纯净的笑容是他最大的慰藉……他喜欢看你对他笑，喜欢听你在他耳边说个不停，喜欢背着你从流霞湾一步步回到寝宫，喜欢与你在一起的每一分每一秒……”说着说着，神兽的声音有些哽咽，她咬了咬嘴唇，努力把持自己的情绪。
米歇尔则震惊地望着她，眼里充斥着惶惑与激动，脸色一瞬间不知变换了多少次。
飞光深吸了一口气继续说道：“然而在幻境中他明白这一切对他的意义不过是虚无，在他面前的只是幻象，不是真的你，而如果是真的，他也就不会向你倾诉这些，所以注定的，你将永远触及不到他真正的心意。一时的忘情后，他终于返回了理智，为了拿到火中莲，他不能自欺欺人地留在幻境中。冲着幻境中的你苍然一笑，一滴眼泪也同时滑落，随后便转身冲出了那片虚幻的天地，那滴泪就散落在空气中，是他破碎的爱情……”
“他哭了……”颤抖的唇微微翕动，米歇尔泪眼婆娑，模糊了视线。
“是的，他哭了，为你、为你们的命运……”飞光无力地抬头望向苍白的天空，“你没有看到他的样子，流着泪的他，是多么……多么的……”
喉咙里充斥着一团凝重的空气，神兽极力掩饰着自己的情绪，因为不敢面对、不敢承认自己有一天竟然会被诸神所拒斥的人世之情所吞没，让她如何再面对自己的身份，神……
可是米歇尔却早已洞察了一切，在神兽决定把幻境中发生的事告诉给她的时候，那种执着和冲动，是那些理性的神所没有的，那是人的感情！
她仿佛看进了神兽纠结的内心，盘根错节的思绪让神也尝到了人事的苦痛，她不知道怎样才能帮她。神，人，哪一个才是对的？
在自问了这个问题之后，出乎她的意料，答案很快便出现在她的脑海，没有分析推理，在当下就一锤定音。
以至于没有考虑后果，就冲动得脱口而出了，“你也看到了，在幻境里，罗恩才肯把真实的一面表露出来，而在现实中，他却对我隐瞒着所有感情。如此看来，真非真，幻非幻，‘有住’其实是‘无住’——脱离了一切是非杂念的‘有’，回归了单纯真挚的‘无’。现世才是真正的大幻海，所有人都情愿或不情愿地隐藏在面具后。而能够摘掉面具对待身边的人和事，你所造出的幻境，倒比这现实美好了不知多少。”
目光瞬间被米歇尔的话定住，身体也僵直成一尊雕像，飞光眼前顿时空茫一片，有如遭遇了雷击一般，从头到脚地战栗了。
一直一直坚守着的信仰如此轻易被人戳破，她制造了幻境让人们抛下一切身外之物回归本心，却不知那些她看来的“身外之物”才是人类真正的“本心”，而她也正是在罗恩的幻境里看到了人类的本心是多么，多么的令人动容。毫无疑问的，那绝非虚幻之物，而是真真切切存在着的，人类以此自立于世的真情。
她的“圈套”没有套住别人，反而套住了自己的信仰——“放下”，“无住”……这些原来都只是在把人类从现世难得的温情境界，推向无底深渊，变得冷酷无情，孤独寂寞。而忘情绝爱，到头来就只会像罗恩一样，被心愿与现实的落差折磨得痛苦不堪。这是神该做的事吗！
看着陷入深思的神兽，米歇尔决定让她自己静一下，不再打扰。是神兽让她知道了罗恩的真心，她很感激她的无私。无论她与罗恩以后能否殊途同归，但至少她已经明白，他曾经那样深切地爱过她，就算让她后半生都在回忆中度日，也有聊以慰藉的资本了。
火中莲已然到手，前面的路既遥远又紧迫，她没有理由再耽搁，于是转身面向炽莱、吉吉和路易斯，向他们点点头，示意几人一起离开。
所有人都没有说话，仿佛这种令人震撼的气氛存在了太久，也让他们哑口无言了太久，自己的声音好像会打破什么不该触及的东西。几人缓缓抬起步子，从飞光身上移开了目光，悄然离去。
然而，没走出多远，他们赫然发觉身后有炽热的气浪喷涌而来，同时惊诧着回头。
眼前的景象，洁白浩荡的光明中，一团赤炎冲天而起，在遍地白莲环绕中忘情地燃烧，带着残酷而壮烈的美感。
在那团熊熊的天火之中，他们分明地看到一袭金羽笔直而立，双手合十在胸前，凝神闭目，秀颜清肃。火焰正一分分吞噬着她每一缕金发、每一片羽毛，而每吞噬一分，火焰便似乎又更猛烈了一分。
这惊心动魄的一幕，几乎让所有人失去知觉。米歇尔瞪大了双眼，惊恐交加，为什么她要将自己点燃！
情急之下不顾一切冲了出去，却在第二步落地时被人拉住了手腕。
回头，她看到的是一双深挚的眼睛，属于那个沉着淡泊的少年，炽莱。
他冲她微微摇头，目光深处是沉重的无奈和悲哀。
她无助又无力地望着他，仿佛在问，难道就眼睁睁看着她这样死去吗？
然而，他的话顷刻叩响了她的心弦，让她刹那间证悟了一切——
“你救不了她。”
她愣住。
是啊，就算让她冲过去又能怎样？就算救到了她的人，可心呢？信仰的崩塌，无论是对于人还是对于神，都是同样的残酷啊……
能够以身殉道，逃避也好解脱也罢，都是需要远超常人的勇气和执着的。她能做出这样的选择，就足以证明她视死如归。她不会回头了，谁也救不了她！
遥望烈火中逐渐湮灭的灵魂，米歇尔突然有些后悔和自责，如果她不说那番话，可能事情就不会如此不可挽回。她想，她依旧是不够成熟，也许她曾经经历过和将要经历的种种苦难，正是上天让她摆脱幼稚，进而看清这个世界的良苦用心。
她深深叹息了，茶色的瞳仁中，火焰绽放着最后的光华，犹如腾空的烟花，最美的一瞬也是生命耗尽之时。
然而比那光华更加耀眼的却是火光中一滴鲜红的液体，自那个静美的女神眼角、脸颊一直滑落，却在未落地之前被烈焰蒸发无踪，短暂，却灿烂……让旁观者看得惊心动魄。
他们都明白这样一滴泪，对于一个神来说意味着什么……
“凤凰泣血……”
“重堕轮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