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阿妹一如既往的心善(1 / 1)
龙誉站在烛渊身边看着林龙这艰难的一举一动,轻轻咬住了下唇,垂在身侧的双手微微握成拳。
“我倒想瞧瞧林大将军这么些年的农夫日子是怎么过的,瞧这满园的菜啊藤啊的,可真难想象种这些东西的一双手曾经是一双执着长戟染满鲜血的手。”烛渊像是看不见林龙的艰难举动一般,不冷不热地嘲讽着,慢慢往院子里藤蔓已经完全枯朽的瓜棚走去。
黑泥大惊,既担忧林龙又担忧那些菜地,一时竟不知道要先顾哪边,要知道,这个院子里的每一颗植物都像是师父的命,要是被那个冷冰冰的男人毁了可怎么得了?
“黑泥,任大祭司去吧,我想大祭司还不至于对人命没兴趣而对那些东西有兴趣。”林龙觉察到黑泥的紧张,不由宽慰道,“接着去浇菜吧,让我与这位姑娘说几句话,不必担心。”
黑泥在踟蹰,他不能完全相信一个还当称之为陌生人的龙誉对林龙没有害心。
“去吧。”林龙又道,黑泥有些不情愿地离开了,转身之际不忘丢给龙誉一个凌厉的眼神,龙誉看到了,却当视而不见。
龙誉知道,她那别扭的阿哥是把空间留给了她,不干预她所想要说的话想要做的事情,故而走开了,而她,也要把林蝉蝉的话转达给他。
林龙将木轮椅推得很艰难很慢,从正屋门前到书房门口不过短短三丈距离,林龙却推了很久很久,龙誉一直走在他身后,却一直没有伸出手帮他一把,他停她停,他走她走,毫不着急,到达书房门前时,林龙已是满头大汗。
林龙往前微微倾身,推开了虚掩的房门,再次推动木轮,可这一次无论他如何努力,都无法进到书房,因为半指高的门槛将他完完全全阻挡在外,就在他内心无奈嘲笑自己无用之时,一股力量从后轻而易举地将他推进了书房中,令他震惊,心在一瞬间完全暖融成水。
龙誉只是将林龙推过了房门那道门槛便松开了手,林龙也不介意,继续慢慢推到木轮,虽然目不视物,却轻车熟路地绕过了屋中摆设,来到他的书桌前。
这是龙誉第二次走近这个书卷味浓浓的书房,一时间只觉这书房和她上次见到的不大一样,环视一周后发现那幅原本挂在书桌后墙壁上的画卷不见了。
“龙……”林龙转动木轮椅,让自己面对着龙誉,张了张嘴,然后才吐出一个字便被龙誉打断。
“你没有资格叫我的名字。”龙誉冷冷打断林龙艰难的启齿,“若是可以选择,我不愿自己姓龙。”
林龙没有任何震惊,只是苦涩笑了笑,“我知道,我没有资格,我甚至连见你的资格都没有。”
“我恨你,我这一生不想再看到你,不想听到任何与你有关的事,可是蝉小妹姓林,她哭着求我来见你,在你临死之前替她给你带几句话,所以我不得不来。”龙誉面容沉静地看着面色哀伤的林龙,声音冷得如同屋外的寒风。
“小蝉儿,可还好?”听到龙誉言及林蝉蝉,林龙眉目变得慈祥温柔,咳嗽几声后问道。
“自然比她在这儿呆着的时候不知好上千倍百倍。”龙誉声音不仅冷,还字字带刺,“蝉小妹不能也不会再回到中原,她让我告诉你,她和曳苍成亲了,曳苍待她很好,圣山的人待她也很好,如今她是圣山圣蝎使使女,她过得很好,她会一直很好很好。”
听闻圣蝎使三字,林龙僵硬的手不禁抖了抖,笑得慈爱,“小蝉儿幸福就好,那我便可以走得放心了,不知姑娘可否替我给小蝉儿带一样东西?”
“可以。”龙誉没有拒绝。
“那林某先行谢过姑娘了。”林龙摸索着从书桌面上拿起一支如手臂一般长短粗细的长方形雕花木盒,放到双腿上轻柔地摩挲着,眼神温柔,“这是我这一生最珍爱之物,曾经小蝉儿问我要,我不舍,如今,我将它送给她了,也愿她能替我好好保存着它。”
林龙说完,将木盒双手捧起,往前递去。
龙誉走上前,心中万般杂陈地接过木盒。
“不知姑娘可否在林某临终前答应林某的一个不情之请?”
房内静悄。
龙誉沉默着,将那只长形木盒握在手里,静默着看林龙,面上无什么表情,林龙也不因这沉默而尴尬,想张口,却又是咳嗽。
“当——”轻轻一声响,林龙身子微微一颤,抬头有些怔仲地望着身前黑乌乌的一片,想要抬手抚抚面前的龙誉,却无力气,也无勇气。
沉痛哀伤瞬间涌上心头,令他咳嗽更烈,他虽看不见,但他听得出,这是杯盏轻撞桌面发出的轻响,就在他身旁的书桌上。
待林龙的咳嗽渐渐平缓下来,他才抬手慢慢向桌面摸索着,当他指尖碰到杯壁时有些胆怯,眼眶有些难受,一双手就保持着堪堪触碰到杯壁的姿势,迟迟没有将整只杯盏捧到手心里。
她说得对,他没有资格叫她的名字,而他不仅仅是没有资格叫她的名字,关于她的一切,他都没有资格知道,更没有资格触碰。
林龙始终没有勇气捧起龙誉放在桌面上的茶盏,只是慢慢收回了手,收回手之后放到了木轮上,一边推动木轮一边抱歉慈笑道:“瞧林某一时高兴忘了待客之道,姑娘请坐,请坐,林某着就为姑娘煮些茶。”
他记得佑纳喜欢喝他煮的茶,尽管他一双握惯了刀枪的手煮出的根本不能再称之为茶,可佑纳却是最喜,这么些年,他煮茶的技术已远非当年可比,却再无人品,无人再夸赞他煮的茶,无人再搂着他的手臂,无论他多忙都嚷嚷着要喝他煮的茶了。
佑纳,如今怎么样了,应该仍是恨他入骨,他想问,他想知道,可他知道他没有资格,开口,不会得到他想要知道的答案,只会自取其辱。
“不必了。”龙誉看着林龙艰难却高兴地忙活,心里百般杂陈,不知是何滋味,冷冷拒绝了,“林大将军不必忙了,有什么事情直说吧,我还要赶着回苗疆,以免苗疆真正毁在中原人手中。”
她没有时间在这儿耽搁,她也不想再多见林龙一眼,因为从方才见到他的第一眼开始,她的心就感觉有大石在重重压着,让她有些喘不过气,难受得紧。
她是恨他的,可是看到此时此刻此模此样的他,她竟有些恨不起来,她厌恶这种感觉,所以她想离开。
林龙正握起茶壶的手微微一抖,不舍地将茶壶放回了原位,端坐在木轮椅上,而后向龙誉深深一躬身。
龙誉怔仲,微微蹙眉。
“请姑娘能在离开之时,带黑泥一道走,当是林某求姑娘了。”林龙没有抬头,沙哑着嗓音道。
“你我非亲非故,甚或可以称之为敌,我凭何要答应你的请求。”不知道为何这个她该恨之入骨的男人,和她想象中的完全不一样,那个险些将苗疆毁了的男人,应当是一个凶残可憎的恶人,而不是应该这种一个风烛残年般的老人,可无论他可恨还是可憎,都将与她再无丝毫关系,“理由。”
“黑泥是个好孩子,我只是想他远离中原是非而已,他不适合生活在中原,他更适合苗疆。”林龙慢慢抬起头,浑沌黯淡的眼眸似乎又浊了几分,空洞地望着龙誉,“因为他是苗疆的孩子。”
龙誉定定看了林龙片刻,摇头:“他不会跟我走。”
她看得出,那个孩子虽然年少单纯,却敬他爱他如兄如父,又怎么会在这最后时刻弃他而跟她走。
“我已经告诉过他,我活不过今日,让他到苗疆去,否则就是不遵师命,黑泥一向听我的话,所以,他会跟姑娘走的。”林龙平静说着,“黑泥虽口不能言,却心如明镜,他知晓如何生存,姑娘只需将他带到苗疆即可,其他的,皆无需姑娘操劳。”
龙誉冷硬地“嗯”了一声,冷冰冰道一声“后会无期”后转身欲走,忽见林龙颤抖着手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把裹着皮革的匕首,心不由自主一抖,在原地驻足。
林龙缓缓把皮革从匕首身上褪上,只见是一把狼骨匕,匕刃打磨得锋利,微黄的匕身散着古朴的气息,匕首柄上的日月纹图古老而神秘,刃意森森如凶狼舔血,只一眼,龙誉便识出这是苗疆之物。
“这是佑纳送给我的定情之物,我一直留着。”林龙指尖轻轻摩挲着匕背,眼神深情温柔像在抚摸爱人的脸颊,忽然一滴浑浊的泪自他眼角滑落,“替我告诉她,我的罪孽这一世赎不完了,下一世再偿。”
龙誉我这长木盒的手有些微微颤抖,嚅了嚅嘴唇,想说话,终是闭着嘴没有说出口。
“能否请姑娘送林某一程?”林龙握着匕首,递向龙誉的方向,久久,龙誉没有反应,林龙也没有放下手。
“算是请姑娘代佑纳见证我最后的下场。”慢慢的林龙连说话也变得艰难,喉结下猛跳的黑点正慢慢往他喉结的高坡移动,就在他双手变得完全僵硬再也握不稳匕首之时,龙誉上前握住了那把失去持握就要落下的匕首,毫不犹豫转腕,讲匕首尖峰对准林龙的心口。
可龙誉握着匕首的手一直颤抖着,匕尖对着林龙的心口始终没有下手,她恨这个人,可此时让她亲手手刃他,她却下不了手。
就在龙誉内心挣扎着迟疑着的时候,一双冷硬粗糙的大掌用力握住了她的手,毫不犹豫地往前用力!
“咳——”林龙一口鲜血破口而出,落到他腿上的厚毡上,迅速散开,侵入其中。
那把狼骨匕首,就准确无误地没入在他的心口,一朵血色奇葩正在她的胸口衣衫上无限绽放。
龙誉一时怔住了,手仍紧握着匕首手柄,指尖碰到林口,血色灼热滚烫,令她想要松手,然林龙冰冷的大掌却紧紧包拢着她的手,不仅让她无法松手,反而用力,将那刺入他心口的匕身齐根完全嵌进他的心口,使得他心口又忍不住呕出一口腥血。
这一次,那自他口中喷薄而出的鲜血再也止不住,泊泊如泉涌,紧握着龙誉的手如硬石轰然搭落在腿上,再也抬不起来。
那在他喉结处突突直跳的黑影突地停顿,紧着跳动的愈加猛烈,仿佛在拼尽全力要突破喉结高坡往他喉上冲,牵动着他已然枯瘦的身体剧烈颤抖着。
“你——”龙誉震惊过后慢慢松开手,卸下了所有的冷冰,有些无措地盯着气息慢慢变得微弱嘴角却微微上扬的林龙,心如被人掐了一把,又疼又酸。
她……亲手杀了这个男人?
“龙……誉……”林龙虚弱地慈笑着,整个下巴已被血色染透,他多想抬手抚抚她的脸颊,可他做不到,“我的确没有……咳……没有资格……做你的阿爹……”
“可是,我满足了……”林龙已经开始气若游丝“至少,我……还能听到……你的声……音……”
最后一字落,林龙闭上了双眼,那片在他喉结处突突直跳的黑影也在此刻骤然停顿,继而慢慢化作血色,变黑,使得他的身体在慢慢变为黑紫色。
但,林龙在笑,嘴角扬着满足与释然的弧度,脸颊上残留着泪水滑落的痕迹。
“佑纳已经死了,连我也没有见过她,早在二十年前就死了。”龙誉看着已然咽气的林龙,良久良久,才低声道。
她方才本是要告诉他的,可看着他那双灰蒙蒙的双眼,到口的话却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她知道,其实他有很多很多话想要与她说,可他知道她不会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