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完结章（1 / 1）
十二月二十三日下午，任朵兰在饮用半杯苹果汁后彻底失去意识。医生让任青做好最坏的准备，任朵兰的生命要开始倒数了。任青大脑轰地一片空白，她喃喃念叨着：这不可能，我们刚刚还在说话，她说明天让我给她带菜干猪骨粥，要用高汤熬制的......她想把任朵兰转到正规的国家医院，抱着也许这次也是有惊无险的想法，但是周院长请来的任职于国家专科医院的两位老教授在检查了任朵兰的病例和十二小时内的各项检查结果以后一致表示没有转院的必要了，病人的状况几乎到了油尽灯枯的地步了，经不起折腾。
密集的雨夹雪里，任青看见一只大狗蜷缩在胡同口的小水洼里。大狗的脑袋无精打采地耷拉着，看见她走过来，喉咙里发出令人心酸的低吟。任青从垃圾袋里翻出一块过期的蛋糕扔给它，它抬起鼻子嗅嗅，用前爪缓缓拨拉到嘴边。
任青默不作声看着它，想起自己十岁那年也是这样，坐在地上，眼睛睁得大大的，一边吃一边哭。那时，爸爸刚走，刚上大学的任朵兰包办整个葬礼，而她是个没用的，只会哭的东西……
她蹲下来，轻轻揉着它的脑袋，低声道：“是谁家走丢的呢？这么大的雨怎么也不知道找个屋檐避一避？”
她的话音未落，肩膀忽然让人重重按住，她惊讶地回头，迎面就是田藤结着霜茬的脸。他瞪着她，像是要发脾气，却很快惊觉她的旧外套是防水款。
“搞什么，我以为你……”
任青丢掉垃圾，指指不远处的黑色SUV：“你车没熄火呢。”
田藤替她把帽子戴上，顿了顿，俯身拥抱她，也不知道要安慰什么，在这种特别沉重的时刻。
“田藤，我回来收拾收拾，是要立刻回医院的。”任青在他紧实的怀抱里艰难地仰起脑袋。
“好，你去收拾，我开车送你过去。”
“好。”
任朵兰陷入昏迷的第四天，原靖远来到医院，给了任青一张照片。他说那是他小学三年级的家教老师。照片上的女人留着顺眼的直长发，蹲在小小的原靖远面前微微带笑。在他们身后，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正在看书。
“你一直以为是任朵兰同父异母哥哥的那个人，是我的私人律师，你不相信我可以拨电话让他过来。
任青盯着照片，十指微微颤抖。
“我爸叫任霖，我有个同父异母的姐姐，她叫任朵兰。照、照片里的女人，我不认识。”
原靖远看着她慌乱的眼睛，淡淡道：“我跟你没什么感情，只是因为血缘，因为父亲的临终交待，我不能不管。但是我永远都不承认你是妹妹。”
任青呼地站起来。
“原先生，就、就到这里吧。我姐正在紧要关头，我没有时间听这些无聊的话，我回去了。”
原靖远回头静静望着大步离开的任青。他的助理在不远处焦急地张望，他有一个并购案要谈，再过一个小时就要登机。
任青回到病房，在窗口一直观望的小薇护士打开平板电脑，解开唯一的加密文档默默递给任青。
那是任朵兰在生命最后半年断断续续的日志。
我都忘了有多久没跟任青好好说句话。她盯着我睡觉能盯两个小时，这让我觉得非常恼火！她没有朋友，她总是推说没有时间交朋友，谁叫她把时间都浪费到我这里的！
我让小薇护士把去年的病危通知书翻出来，细细品味字里行间那种快意（朵朵姐坚持用“快意”这个词表达她的情绪）。有一年元旦在国贸商场下面，任青愤怒地大喊：没有我，谁能背着你抱着你，带你逛街，带你去复健，帮你做饭洗衣……如今我的路终于要走到尽头了，任青大概慌张得不行，我却很开心，因为这些年这种要让人伺候着吃喝拉撒的没有尊严的日子，我早就受够了。
我歪在轮椅里，看着任青亦步亦地跟着原靖远，像个乖巧的妹妹。他们的眼睛鼻子都很像，我远远比较着比较着就哭了。我很惊讶，最没用的泪腺居然还在。
我那时候让任青偷东西。最开始是好意，我怕我走以后没有人可以给她依靠，我希望她能活得比我长久，即使靠偷的。后来病情逐渐加重，我渐渐无法独立行走，就变成扭曲的报复，为什么我一身脏污她却那么清白……但是当她若无其事地去偷甲鱼的时候，我真难过。
再次死里逃生，一睁眼，依旧是任青熬得通红的眼睛。她看到我，甚至就忘了一直站在她身后的沉默青年。啊，好在我的命真的不长了。她有自己的日子要过。早就扯平了，任青，你早就不需要我了，反而是我，后来一直离不开你。
田藤来看我，带来一个文件袋，里面是整套的新房过户手续。他不愿意跟任青扯这么俗烂的情节，所以来找我。我怕任青往后吃亏，所以心安理得地签署了那些文件。我走了，那些就都是任青的了。生活无微不至地教会了我退路有多重要。
最遗憾的是没能回去最早住过的地方看看。那里有我最早的记忆。
早就去世的爸爸最近一直站在床头微笑望着我。我不敢跟任青说，她不敢走夜路，不敢看恐怖故事，胆子比芝麻粒儿还小。
我跟原靖远说：任青从未成年就一直带着我，从来没有想过撒手不管，她虽然性格懦弱，意志却很坚定，是个老实仁厚的姑娘。我多庆幸你当年只是用钱打发我们，因为她是你父亲在外面生的，你看不上她，没有想过把她带走。
任青靠着椅背睡着了，我看到她嘴巴微张，露出疲倦的神情。她的十指粗糙，带着冬天皲裂后的小疤痕。我想起小薇护士以前说任青挺不容易的，是啊，挺不容易的，我闭上眼就能想起她小时候想要一双圆头小红皮鞋时那可怜巴巴的样儿。我爸以前总爱逗她。她小时候头发稀疏，而且黄不拉几的，我爸说像别人家没满月的小猫，她就气得坐在门外台阶上怎么哄都不肯进去吃饭。
田藤的爸爸来医院了，果然是新闻频道那个温文儒雅的外交官。小薇护士故意赖着不走（我没有......），她一直喜欢英俊的大叔……我有点替任青心酸，她的娘家人只有一个命不长的瘫子。
挥之不去的疲倦感，好像就是这几天了。
任青，去多读些书，多走走，慢慢独立。没有谁离不开谁（朵朵姐补充说明像她那样生活不能自理的是例外）。你离得开我，以后如果你跟他过不到一起去，你也离得开他。
……
任青关掉电脑呆呆地看着床上油尽灯枯的女人。
她那时候还小，却也知道那里的街坊看不起他们家，任朵兰最开始也不喜欢她。爸爸去世前不放心地一再跟任朵兰强调让她照顾妹妹，任青是妹妹，这么多年她一直都没有听懂。
“任青？”
“啊，那个，能不能出去一会儿，也别让田藤进来。”任青的声线不太稳，像是要打喷嚏，但是小薇护士知道那是她在压抑强劲的悲伤。
“好。”
她刚走到门口就听到任青压制不住的颤音，她下意识地回头，却看到任青背对着她正在摆手，意思是不用管她。小护士拧开门把手，低着头迅速走出去。
寂静的病房里，任青捂着眼睛大声哭泣。
田藤在半个小时后拉开小护士推门进去。他拉起任青，微微施力按进怀里。任青哭得睁不开眼睛，也没力气挣扎，只是牢牢抱着平板电脑，就像抱着任朵兰深藏在不亲切、不体谅、挑剔、霸道里最温暖最美丽的心意。
十二月三十一日，这一年的最后一天，任朵兰在昏迷九天后于深夜十一点十分去世。任青亲手替她盖上了床单。
我总记得姐你牵着我带我去买新衣服，你下班回家趴在床头用额头测我的温度，你给我调的蜂蜜水，你第一次发工资给我二十块钱让我随便花，当然也有你一边打我一边扯着我回家……姐，希望你来世平安喜乐。
来年五月份，任青和田藤旅行结婚。任青来到了田藤当年走T台的城市，收藏了三份陈年时装杂志。
再一年的五月份，他们的女儿降生，乳名芽芽。
再五年后，原靖远在“大叔”和“老舅”中，非常尴尬地选择了“老舅”这个称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