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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叶秦筝】
“所以,你就请求皇上赐婚,和媚晓成亲。而这场婚礼,只是为了掩盖你小小的内疚,和险恶的私心!”我看着哥哥,几乎不敢相信,他怎会在我毫无察觉的时候,变成了一个我似乎不太认识的人。
他怎会?
“阿筝,你应该明白的。”哥哥端坐在轮椅里,用杯盖撇了撇盏中漂浮的茶叶,细细品茗。他没有抬头看我,似乎我应该赞成他的做法,不可能提出任何异议。
“我不......我不知道......”我低下头,喃喃说道。我本是想说“我不明白”的,然而突然间,冲出咽喉的却是“我不知道”。
“阿筝,过来。”哥哥将茶盏放在身边的小桌上,抬眼温情脉脉的看着我,微微笑着。
我轻轻咬了一下舌尖,在微微的刺痛中,向着哥哥走去。
然后,同以前的每一次一样,我蹲在哥哥身边,将头轻枕在哥哥膝上。
哥哥抬起手,轻轻放在我发上,然后慢慢抚摸,就像以前的每一次一样,温柔而温暖。
盛夏的风中,带着热潮。我触目所及的世界,柳浪闻莺,白荷飘香。
有不知名的鸟雀,展开绚烂的翅膀,从湖面上掠过。不经意间带起的层层涟漪,荡漾着,慢慢晕开去。
哥哥腰间的青色玉佩,贴在我脸颊上,冰冰凉凉。玉佩上的宫绦,在风中轻微的摆动。
“阿筝......”哥哥抚着我的头发,柔柔的笑着说:“你应该明白的......”
恍然间,我轻轻点头。
“是的,哥哥,我明白的......”
自从那日,奶娘一句无心之语,点破我从未想到过的阴谋,我便整日惴惴不安。
虽然,我并不清楚自己到底在不安些什么?
终于我再也忍不住,找到哥哥。
哥哥端着茶盏,没有一丝一毫的惊讶。似乎早已料到我终是会来寻找答案。
“我只是想让皇帝误会皇后和丞相的关系而已,谁能料想到,之后皇帝做出的处罚,却是那般合我的心意。”哥哥笑着回答我。
只是这个解释,隐藏着从未有过的尖锐和讽刺。
而哥哥,应该是个无比温柔的人的。
“除掉了皇后,顺便拖累了大皇子和六皇子。而一直暗中支持着二皇子的丞相一派,势力也被大削弱。最后误打误撞,二皇子之母,贤贵妃丢掉了性命,进而影响到二皇子。这样一石三鸟的好计划,我求之不得。”哥哥依然柔和的笑着,说出的话语,却是暗藏着不易察觉的刻薄和毒辣。
“哥哥......”我轻声唤他。
“对不起,阿筝,这样的我,吓到你了么?”哥哥抬头看我,眼里带着微微的歉意。
然而,透过那小小歉意,我看到哥哥眸子中,深切的仇和恨。
此刻,我突然想起,那时在长乐宫中的事情来。
我想起皇帝的威胁,想起他手中黝黑的,父亲和母亲的灵位!
这是绝对不能原谅的事情!
我伏在哥哥膝上,浅浅一笑:“是的,哥哥,我明白的。既然动了父亲和母亲,那么,他就是绝对不可饶恕的!不管他是谁......”
眼前,繁花似锦,浮生三千。
白荷花开了又谢。荷塘里小小的莲蓬,惹人怜爱。
而等到莲蓬也寻不着的时候,风里似乎传来了淡淡的木樨清香。
白露煮茶,青枝打枣。梨柿荸荠,果甜花熟。
此时正秋分祭月,蛰虫培户,草木染黄,雁字横秋。
残暑终,盲风至,鸿雁来,玄鸟归,群鸟养羞。
想起那日,倾哥说:“秋分者,阴阳相半也,故昼夜均而寒暑平。白露沾野草,时节忽复易。”
这已然勾起我和媚晓的贪耍之心,便寻了个闲时约着去踏秋。
平心拾得三分闲,看落花听细雨,闻果香赏青木,念旧事踏秋林。
登高独行,迷失不知归途。临川浅酌,把酒且问知意。
满树石榴一夕熟,山间野柿一朝红。
一场风,满院会铺桂,月下可访香。
此刻,正是一年最美时。
就在这般美好的光景之中,林素安走出密室门,抬头看着高远的天空,微笑着对我们说:“阿染,就要醒了。”
他面带微笑,却不喜不悲。
青丝三千早成白发,想必内心,也已不会再起很大波澜。
再过几日,便是八月十五中秋日,我闲来无事,便同媚晓还有倾哥一起,去王府后山上,寻秋季的野柿。
王府后山有几株高大的野柿子树,不知生长了多少年。
每每深秋,站在楼宇之上,便可看见深深郁郁的山中,红灯笼似的的果子。
在萧瑟的秋季,总是一种火焰的温暖。
“柿子寒性重,切不可多吃。”倾哥截下我手中的红软果子,笑着说道:“中秋夜时,若是墨闲不拦着,那便任你吃多少。”
我嘟着嘴,溜达到媚晓身边。她只顾将手中红艳艳的果子放进提篮中,笑着不说话。
好在山中秋景美不胜收,不大一会儿,我便顾不上这小小的不满,提着篮子在山中四处闲散起来。
老树百年,盘根交错,生成壮丽而磅礴的景象来。
树根处堆积着层叠的枯叶枯枝,小心的拨开,便能看见期间生长着密密麻麻的菌类。灰白色的,黑色的,褐色的,举着小小的伞盖,错杂排列着。
大山深处,虫鸣啁啾,雾气弥漫间,朦胧似幻境。
“阿筝。”倾哥不知何时来到我身边,笑着指向深山之中:“待到大雪纷飞的冬季,我们再来此地,我带你去寻一处落英缤纷的四季春。”
我偏头看他,秋阳下,他的脸仿佛镶上了一层金色,微笑的样子,干净而温暖。
中秋那日,府邸格外热闹。
奶娘说这是叶非出生后的第一个中秋,全家团圆,定要好好欢庆才行。
媚晓早早便为叶非准备好了小衣裳,现在他正咬着手指,在奶娘怀里呼呼大睡。
我拉着倾哥,在厨房和庭院间不断穿梭,将瓜果一样样摆在院中的长桌上。
忽然听到有丫头笑着说:“今日中秋,可是比去年春节还要热闹几分。”
我轻轻一笑。
稍微偏过头,不经意间便看见,庭院的梨树掉落了一片叶子。心里顿时生出无限空落来。
我不知道我还能,过几个中秋了。
倾哥从我身边走过,一把拉住我:“阿筝,厨房里蟹刚刚蒸熟,要不要先去看看。”挤眉弄眼,煞是有趣。
我眨眨眼,大笑着,跟在他身边:“当然要!”
身后传来媚晓的笑语:“你们这些个小馋猫儿,若是今晚宴席上缺了一味清蒸桂花蟹,你们可要怎么向墨闲交代!”
我边向厨房跑去,边回头故意说道:“那我就跟哥哥说,厨房笼屉太小,光蒸了桂花,没地方儿蒸蟹!”
然后,身边果不其然,传来倾哥开心的大笑与附和之声。
一直到,我独自一人前往汉阳的时候。
在汉阳那个小小的,提着“渡寐子归”四字牌匾的,蔷薇爬了满架的院子里。我依然能清晰地想起这些美好的时光。
媚晓站在庭院的一丛金菊边,一身藕荷色的如意云纹垂胡袖三饶长曲,深紫色的衣缘和袖缘上,用银色丝线绣着折枝海棠,同色的绣花腰带在风中轻轻飘荡,腰间垂下碧玉环佩,还缠绕着的浅紫色的流苏。墨色的长发松松挽着发髻,垂在胸前,发尾系着的紫色发带上,镶着流光溢彩的紫色宝石。
哥哥的轮椅在她身边不远处,烟青色的广袖褙子上,绣着祥瑞鸱吻的图案,手指修长,轻轻搭在膝上,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泛出温润的光泽。青色的一方小毯搭在膝上,不经意间流露出的,依旧是那般如玉温良。他嘴角含着浅浅的笑容,看着我和倾哥嘻嘻哈哈向着厨房跑去,眼神是溺人的温柔。
我看见媚晓弯腰,替哥哥整理膝上的小毯。哥哥抬手,将她滑落的碎发别在耳后。两人对视,轻轻一笑。
正午的秋风带着惬意的凉爽,菊花的香气自风中传来。
我手心温暖,倾哥在我身前拉着我奔跑,抬头便是他清俊的背影。隐约间,传来桂花蟹的诱人香味,倾哥回头,微微喘息,却笑着说:“厨房到了。”眼睛明亮亮的,笑容绽放。
秋阳中,各种温暖扑面而来。
嘈杂的人们欢笑的声音,模糊的微风铺泻的声音,暖暖的阳光流淌的声音,轻微的植物舒展的声音。
铺天盖地的幸福和美满。
似乎过了很长时间,之后的一天,在汉阳。
我独自一人,坐在台阶上,看着满园的蔷薇花,脑中那些温情的画面不停歇的回闪着,突然之间,泪流满面。
不知多久,耳边突然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我缓缓回头。
是谁说过。
“渡寐,渡寐,渡之假寐,实则安也。”
“子归,子归,待子归来,实则宁也。”
九月节,京安的气温骤然降低,雨水也是前所未有的充沛。
整个空气中,弥漫着雾蒙蒙的水汽。触手的潮湿和软绵绵的阴冷。
云气上腾,虹藏不见。天水一色,霞雁齐飞。
秋暮冬初时,气方始交。是终也,亦万物收藏也。
秋草肥美时,哥哥已经储备好了所有精锐。现下,越是闲暇时光,便越是值得珍惜。
林素安终于给我们一个确定的时间了。
那个时间到来之前,我和哥哥忙着私下召集拂衣君各处的管事,悄悄的,齐聚京安,隐藏入拂衣王府。
只待晏染醒来,交接事务。
那天,碧空如洗。
一切,都在小心而紧张的进行着。
我和哥哥带着拂衣君的一帮管事,聚集在密室外的小小庭院中。
自清晨,至正午。
哥哥安稳坐在轮椅之中,面带微笑,眼神轻柔。我靠在哥哥膝上,看着哥哥不断的,轻轻的摩挲大拇指上精致的玉扳指。
周围三三两两的人,或坐或站,或倚或靠。
这个等待的过程,出乎意料的闲散和惬意。
天井旁高大的梨树上,不知名的虫雀细声啁啾。
此刻,我突然听到微小的脚步声。
从面前的门后传来,踉踉跄跄,一步步接近。
整个院子里的人全部听到了!
然后不约而同的,调整姿势,转过头,盯着那扇黑漆漆的门。
气氛刹那间,凝滞。
长长的,“吱呀——”一声。
林素安出现在门后。
我站起身来,看见他的身影在慢慢打开的门后,渐渐清晰。
他看着我们满院子的人。
表情似喜似悲。
忽然之间,又顿生出万般的无奈,和绝望。
我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要怎么出声。
“堂主......”
“老大......”
“安叔......”
“林哥......”
在我发出声音之前,身边已经有人轻轻的叫了出来,都是从碧瓷楼出来,加入拂衣君的人们。
有他曾经的属下,兄弟,还有他一手提拔教导,爱护关照的小辈们。
他们都站在这里,静静的,看着他。用曾经无比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称呼,去呼唤他。
“晚麟,阿照,绿绿,谷儿......我没有想到,这余生,还能再见你们......”他慢慢走出那扇门,走出那片阴影,站在阳光下,凝视着。
我看见他眼里闪闪的,亮晶晶的,是在见到晏染时都未曾出现过的,泪水。
“进去吧。”他轻轻笑了,“阿染在等着你们,等事情结束后,我们可要好好聚一聚。”
他话音刚落,一个身影突然冲上去,拥抱住他,哽咽道:“安叔你保证,等事情结束后,我们还能见到你。你不会像以前一样,再次偷偷跑掉,你保证!”
“我保证......”他微微笑着,反手拥住来人,轻轻拍着他的后背:“绿绿,我保证,你们出来后,我仍在这里等着你们。”
“我保证......”他轻声说着,语气认真,而坚定。
万里青空,碧蓝如镜。
风中仍有晚菊的香气,袅袅飘飘。
林素安坐在梨树下的圆木桌旁,拇指和食指捏成一个圈,中指不自然的敲击着桌面。
我知道,他在极度的紧张和忧虑时,便会做出这样的动作来。
“林叔。”我端着一杯茶,放在他手边,轻轻在他身边坐下。
我始终不太放心,便没有跟着哥哥进去,在外面陪着林素安,等哥哥出来。
他抬头看看我:“阿筝......”
“阿筝,我......我还没有和她说话......我想和她说话......我还想要......好好看看她......”他喃喃道。
虽然话语颠三倒四,我却已经听个明白。
“晏姨会见你的。”我看着他的眼睛,慢慢说着,让他听清我的每一个字:“晏姨会等着你,听你跟她解释当年为何不辞而别,会原谅你,会......会在你怀里死去。”
阎王面,笑三声。
然而三声之后,只有死亡。
他亲手救了她,却也,亲手杀了她。
日头还未西,阳光却似乎暗淡了一些。
我抬起头,远处的山顶上,缭绕着雾气,似乎有一场大雨,即将来临。
莫名的,觉得空气中躁动起来。
些微的不安。
我百无聊赖转动手中杯盏,却一个不小心,杯盏从手中跌落,碎在地上。
断玉一般的声音。
还未曾从惊诧中回过神来,突然一个尖利的声音闯进耳膜。
“快躲!阿筝!”
倾哥的声音!
我猛然抬头,一支利箭破空而来,直取林素安后心!
电光火石之间!
我迅速抓住林素安前襟,狠狠往一边的地面倒去,快要触及到地面时,伸手猛地一拍,借力硬生生侧滑开去。
就是这一刹那,那支利箭牢牢的定在树下的圆桌之上,箭尾的翎羽还在剧烈抖动着。细看利箭滑行的轨迹,射箭之人分明是想置林素安于死地!
滑出梨树范围时,我本能想选择院子的死角,寻求暂时的遮掩和保护。
但是看着紧闭着的房门,我咬咬牙,硬生生挡在房门前,将自己暴露在暗藏的箭尖之下。
我正着身子,稳住身形,抬手将林素安护在身后。
“阿筝......”他惊声叫我。
“我没事,林叔。不要担心,这里是拂衣王府,不会有事的。”话是如此,心却落到谷底,拂衣王府之内,却差点遭人暗算,府中众侍卫都去了哪里,怎么一点动静也没有?
我护住身后的人,冷汗却涔涔而下。
一个影子瞬间挡在我身前,将我完整的护住。
是倾哥。
心里,终于稍稍得到安慰。
“江封幄。”倾哥低声吐出一个名字。
我浑身一震,不敢相信。
林素安在我身后,伸手搭在我肩上。
我侧过头去,跟他解释:“那是当今圣上的名字。”
他先是一怔,后顿时惊叫:“怎么会?”
是的,怎会?
当今皇帝怎会知道我们今日的计划?
不,或者说,他怎会知道我们一直以来拟定的所谓完美的计划!
“能拖延多长时间?”我问倾哥。
现在追问皇帝是怎么知道今日计划,又或者王府中为何无人来护卫,都已经无用了。
既然利箭都能射进这个院子,那么敌人,就在我们身边!
当务之急,便是拖住他们,决不能让他们破坏拂衣君的交接!
“叶冷带着侍卫们正在前门厮杀,现在......咳咳......在这个院子里的,只有我们三人......”倾哥轻声说着,间或夹杂着微微的咳嗽之声:“以及,那些隐藏着的敌人......咳咳......我会尽量拖着他们,实在不行,你先进屋通知墨闲。”
“倾哥你怎么样?”我上前一步,抓住他的衣袖。声音已经染上了哭腔。
倾哥居然咳成这般模样,定然伤的不轻。
“不碍事,一点小伤。”倾哥微微偏头笑着安慰我。
分明,我看见的却是他惨白的面孔,乌沉沉的唇。
以及黑亮亮的眼睛中,燃烧一切的火光。
“不要......”我不要看见他眼里这样的火光,似乎燃烧殆尽之后,只余灰烬,不剩其他。
那么不详。
他似乎有些愣住,突然笑起来,抬起手,在我脸上抹过:“可真是很久,没有见过阿筝的眼泪了啊......”
“轰隆隆——”雷声乍起,远处山峰上积聚的云层慢慢向着这边移动,暗黑的颜色渐渐显现出来。
庭院的花木沙沙作响,隐约能看见其中人影憧憧,还有雪亮的锋芒在间或闪烁着。
此刻,终于我体会到,秋季特有的萧瑟和肃杀。
耳边忽闯入的是,纷乱的脚步声渐进,庭院的木门被大力推开。
叶冷带着府内的侍卫们出现在门口。
鲜红的血迹沾满脸颊和衣裳,顺着脚边渐渐晕染,渗入泥土,泥泞不堪。
空气中似乎能听到众人粗重的喘息,还有剧烈跳动的胸腔,不断起伏。
风带着微小的沙石,掠过冰冷的刀锋,细碎的声音竟能清晰的刺入耳膜。
然而寂静,不过短短一瞬,下个刹那,所有的凝滞被打破,一切动作,狂乱起来。
刀锋喑哑,厮杀漫天。
我似乎能够触觉到,时间顺着我的刀尖划过,慢慢的,慢慢的,渗入我的灵魂,然后变得粘稠不堪,束缚呼吸,寸步难行。
我挥舞着手中的兵刃,将来人一个个砍翻在地。
滚烫粘稠的鲜血沾湿了双手,滑腻的几乎握不住手中的剑柄。
我觉得我迫切的,需要这样的刺激,才能稍微缓解心中的压力和惧怕。
“阿筝!躲啊!”倾哥突然朝我大喝。
我本能的一偏头,太阳穴瞬间传来刺痛,右眼里染上一片可怕的血红。
“叶冷!”倾哥的刀锋割破敌人的咽喉,隔开兵刃,快速飞掠到我身边。
叶冷受意,迅速调排人手,将我和倾哥,还有林素安包围在一道道人墙组成的圈子中间。
“阿筝......”倾哥站在我面前,小心翼翼的轻声叫我,抬起手,想触碰我的脸,然而声音和双手都剧烈的颤抖着,痉挛着。
我握住他的手,摇摇头,勉强一笑。
“别说话!”林素安抬手按在我唇上,止住我将要出口的安慰。
我能分辨出,脸上火辣辣的鲜血的温度,以及林素安手指的冰凉的温度。一冷一热,鲜明的交织出奇怪的感觉。
“阿筝,睁开眼。”林素安吩咐道,语气中竟也有些颤意。
我慢慢睁开自刚刚一直紧闭着的右眼。
视线瞬间便成一半清晰一半模糊。眼前清晰的景色和模糊的鲜红色纠缠在一起,形成了诡异的画面。
鲜血打湿的眼睫,湿漉漉的,粘稠的,粘在一起。
我眨眨眼,一股热流顺着右眼流下,划过脸颊,下巴,滴在衣领上,是沾着血的泪。
“还好,箭尖擦着太阳穴过去,没有伤到眼睛,只是鲜血溅到眼里,才会导致眼睛瞬间的刺痛。”林素安整个人轻松下来,简单解释了我的情况,手不停的从随身的行囊中翻检出小瓷瓶,到出里面各种颜色的粉末,敷在太阳穴上。
倾哥长长的呼出一口气,我看见有眼泪悄无声息划过他眼角,又在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我原本想对他笑一笑,然而眼角突然瞥见一个人影,自对面重叠的人影中走出。
还未展露的笑容便“倏地——”从脸上消失的一干二净。
“皇......”喉咙干涩,发出的声音都咯咯作响。
来者,正是当今皇帝,楚竹的父亲,江封幄!
他缓步走出花木的遮掩,站在众人之前,眼神平静地看着我们。
慢动作般,他悠悠抬起手来。
自他身后,簌簌的人影移动之声。弓箭手拉弓满弦,蓄势待发。
他慢慢张口,说出一句话来。
“轰隆隆——”雷声骤起,而我分明能清楚地听见他的声音,透着刺骨的寒意。
“前朝邪教碧瓷楼余党,刑堂堂主林素安,今劫持拂衣郡主叶秦筝,欲乔装王府中人,刺杀朕。朕便亲率禁卫军击毙其及属下于拂衣王府,至此,肃清余孽。”
他狠狠的将半举着的手臂挥下:“杀!”
风声,雷声,闪电声,暴雨声。
将刀剑碰撞声,竭力厮杀声,统统淹没。
暴雨倾盆而下,冲刷着天地间的每一处。
我几乎睁不开眼睛,太阳穴撕裂般的痛楚。
每一次奋力挥剑,都带起一片滚烫的鲜血,都需要更大的力气去握紧刀柄。
每一次脚步的变换,都踏进雨水和血水交织的泥土中,粘稠感催人呕吐。
耳边不断的尖叫,杀伐,混乱不堪,又似乎趋于无声。
这仿佛是一场永无止境的机械运动,一直在不断复制着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再将其运用到下一秒钟。
不会间断,不能停歇。
这令我生出一种,我的余生就在不断的重复同一个动作中度过的,错觉来。
我不能控制我自己。
我不知道是应该控制我的身体,还是应该控制我的思想。
我好像变成了一个身处另一时空的旁观者。悬浮在空中,冷冷看着地面上的自己,面无表情不断的砍杀,像一具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
我想要打破这样惊悚的异度空间感,但是我都触摸不到这个世界,我无可奈何,无能为力。
将我带回这个世界的,是一道冰冷雪亮的寒光。
我顺着那柄剑转过头去,入目的便是剑身穿心而过的景象。
“不!”我再也无力支持我自己了,身体里的力气被瞬间抽离。我瘫倒在地上,手中的剑跌落在泥泞之中。
就在我身后的不远处,林素安捂住心口,缓缓跪倒。
那柄剑直直插在他的心口,穿心而过。
时间就此定格。
周围万籁俱寂。
“朕想杀的人,从来未有逃脱过。”一个声音插入我寂静的世界,敲响了丧钟一般,不断回响着。
大雨冲刷着,鲜血自他身下不断晕开,扩散。
身着明黄色绣着金龙的人影,手执利剑,缓缓经过我身边。我伸出手去,想抓住他的脚踝,迫他停下脚步,却被他轻松挣脱,脚底狠狠碾过我的手指。
他站在林素安倒下的身体旁边,又是一道寒芒,剑刃划开他的咽喉。
血液汩汩的流出,带走生命的温度。
“不......不要......求求你......不要......”
血顺着雨水,肆意的流淌着,流过我伸出的手边,流过地上的身体,流过院子里的花木,缓缓渗进去。
“江封幄!”在他又一次高举长剑时,我嘶哑着大喊。
剑锋依然落下,却没有准确的插入他的头颅,而是硬生生的,斜斜掀开半个头骨!
因为,在我们面前,一直紧闭着的房门,突然大开!
我不知道过了多久,一直到哥哥离开轮椅,走到我身边,将我抱起搂住在怀里,我还是不能将视线转移。
大开的门后,是晏染惨白的脸。
“阿筝......阿筝......”哥哥抱着我的手微微颤抖,嘴里不停喃喃着我的名字,语气里却毫无波澜,竟什么也听不出来。
江封幄已经离去,身边围绕着的,都是一张张熟悉的面孔。
我看见天空中,大雨毫不留情的落下来。
晏染慢慢跨出门槛,走到林素安身边。
她慢慢跪下,低头,弯腰,伸手,将他的尸体搂在怀抱里。
漫天大雨,淋漓而下。
耳边突然响起来,林素安那句浸透了喜悦和温暖的,认真而坚定的“我保证。”
——“我保证,你们出来后,我仍在这里等着你们。”
我挣脱出哥哥的怀抱,慢慢走到他们身边,跪下去。
跪在他的血染红的土地上。
晏染抱着林素安,一动不动。
良久,良久。
她突然闪电般抬起头来,紧紧抓住我的衣袖!
本来黯淡无光的眼中,闪烁着仇恨的光芒!
“报仇......报仇!”她张嘴,嘶哑的低吼。
死死瞪着的眼中,慢慢渗出血红的泪!
最终,我没能掰开她的手指,扯出我的衣袖。
我割断布料,看着它被紧紧攥在那只瘦骨嶙峋的手中。
“阿筝,我......我还没有和她说话......我想和她说话......我还想要......好好看看她......”我想起来,他曾这样喃喃着,怀着难以描述的心情。
阎王面,笑三声。
她终是有一声,留给了他。
只是,这与生命同等意义的一声,吐露出来的,竟是“报仇”两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