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何故别离(1 / 1)
黎瑾边境的巨大雪原如旧布满终年不化的积雪,就好像黎国与瑾国一成不变的关系——还不至于剑拔弩张,却也无法过多的缓和,只能每每依靠着和亲,交换质子的方法维持暂时的和平。值得一提的是,现任黎王尚无子嗣,瑾国也并没有可以和亲的公主,着实不知道几年后有心人会借此制造怎样的麻烦。
而此时云雪已过,天空难得的呈现出明亮的银色,然而不知从何而来的风始终不停吹动着地上的积雪,银浪翻滚如海。
顾鎏离将潋焱从几乎力尽的马上放下来,替她拉紧身上厚重的月牙白色的长袍同时道:“坐着乖乖等我。”轻车熟路的语气,仿佛这样叫过好多年。
潋焱微愣,然而还未来得及反应这样的语句代表着什么意思,顾鎏离已经兀自露出一个骄傲的笑容,放肆而明亮的样子,在潋焱疑惑地目光里转身离开。
算了,还能活多久都不知道,何必费力思考什么——潋焱疲惫地垂下脑袋,虽然答应顾鎏离要好好活着,可是又能有多少希望呢——她只是不想他难过而已。只是瑾澌 ,如果我就这么消失在了你的世界,你会不会等一等我,哪怕只是等一场正式的告别。
远处,淡金色的光芒一直萦绕着舞剑的少年,并且在他周围形成圆弧形的烟雾,然后逐渐散去。半晌,少年倏然停下,将目光投向两人的来路——那里,一条青色的闪电正飞驰而来。
“你来了,阿青。”少年的笑容温柔而迷离,带着疲惫的嘶哑温暖。
“连心术?” 看见这一场景的潋焱不由惊呼。
那疾飞而来之物,竟是一条长约十丈的青色长蛇,单是头部就有一只小马驹大,庞大到令人震怖。然而此时的顾鎏离正用下巴摩擦着青蛇的额头,眼中是难得一见的柔情,唤作阿青的巨蛇享受般的上下摇着脑袋,两只没有眼睑的灯笼般的大眼睛泛出翠绿的光彩。
听到潋焱脱口的话,少年回眸浅笑,语气里闪过转瞬即逝的落寞:“你果然知道‘连心术’。”
“是五年前的事了。”潋焱轻轻勾了勾右手的小指,那里曾系着一根红色的丝线,很长很长的红色丝线,以至于她曾经以为,曾经一厢情愿地以为,无论他们两人隔了多远,也会很容易地找到对方。
“你既然懂得连心术,一定也知道,‘灵犀诀’吧。”
原本明亮的银色天空突然落雪,安静的雪舞声里,她低低的声音一字不落的落入他的耳,“那是五年前,那时候我开始学这种武功,或者说,是法术。”她费力地扬起嘴角,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自己该努力做出不那么难过的表情,哪怕会因此更加疼痛。
“是和那个瑾澌吗?”他的目光透过迷蒙的烟雪,却始终望不透她的沉默,于是忍不住说出心里呼之欲出的答案,是和他吗,和他一起修炼这可以使人心意相通的法术。
而下一刻,像是回应他一般,御焰出鞘,在她的手腕划出一道血痕——刹那间的鲜血淋漓。那正伏在少年手底下享受爱抚的青蛇在弥漫的血腥气突然睁大了双眼,竟是双目赤红。它摆动着巨大的蛇尾,只一瞬间就俯冲到了少女跟前。
“阿青!”顾鎏离喝住青蛇,同时脚下飞掠上前,阿青小时候一直是用鲜血喂养的,对鲜血一向敏感,没想到这次会因为鲜血的刺激而发狂。然而令人意外的是,阿青没有像往常一样扑向鲜血的来源,而是萎顿于地,柔软而僵硬的,它几乎垮在雪地上,连头都无力撑起。顾鎏离的心里突然腾起大把的恐惧——是阿青在害怕吗?
潋焱的眼里汹涌着迷离的杀气,双眼竟是通红,原本银蓝色的剑身也已经泛出了红光——她正在将全身的真气注入剑体。她这分明是自杀啊,可是她明明答应过他要好好活下去啊!
顾鎏离几乎崩溃,为什么,她明明已经答应了他,然而只要那人的一个名字,她就忘了,忘了她说过的所有话。即便如此,脚下仍是早早地替他做了选择,几乎没有犹豫,他不顾御焰剑锋的凌厉,夺身过去,一手劈在潋焱后颈。御焰落地,潋焱登时昏死过去。
“是七夏又发作了吧。”失去力气的少女颤抖着睁开眼,语气里是无法掩饰的疲惫。
“别说话,我带你去找解药。”对方眼睛里迷离的色彩昭示着她根本不记得刚才发生的一切,顾鎏离于是疲惫地自我安慰,也许真的只是毒发了吧,也许根本不是自己想的那样。
他的右手小臂正汩汩的流着鲜血,他却甚至顾不上替自己点了穴道止住。直到少女疲惫地闭上眼,他才死死地按住自己的伤口,然而止不住了,他一边将鲜血一滴不落地滴进阿青嘴里,一边带着少女跨上了冰冷的蛇背。。
他长久的看着怀里再度失了知觉的少女,目光突然变得颓唐。
潋焱,可不可以再给你自己一个机会,也给我一个机会,能够不绝望。
黎国。
谁也没有看清那条青色的长蛇是如何冲进黎国的宫殿的。
“放箭!放箭!”
“保护黎王!”
混乱的喊声连同纷杂的箭雨充斥了黎国的宫殿。
然而,青蛇身上每一片巨大的蛇鳞都像一面巨大的盾牌,尖锐的玄铁箭镞竟无法将其射穿。骑在蛇颈上的黑衣少年更是武功极高,他每一次挥剑,那些射出的箭镞便会无端停在半空,然会无可挽回的坠地。
“叫你们的苍芽祭司出来。”少年无心恋战,只是在心里埋怨,已经乱成这般,那个女人还真沉得住气。
“住手。”华服高冠的女子手执长剑,语气虽然冷硬,剑尖却不由自主地垂向地面,显然不想动手,嘴里却仍是咄咄逼人:“怎么,都不叙叙旧,一回来就要针锋相对么?”
青蛇高高的昂着头,布满划痕的淡青色的蛇鳞下,蛇血的颜色透了出来,使整个蛇身都变成了诡异的猩红色。而少年怀里抱着因为被封穴位而丧失了知觉的女子扬起粲然的笑容:“我倒也想与你叙旧,可这黎国宫人都是贵人多忘事,都不许我,安安静静地进来呢。”
“哦?是吗?”听见顾鎏离的话,女子反而挑起长剑,目光似不经意般扫过他怀里。
留意到对方的目光,顾鎏离下意识地抱紧怀里的人。
昨天起,她竟如疯了一般,只在嘴里声声唤着那人的名字,一开始他只是恍悟般苦笑——他只当是那人伤了她——七年前,她是那般倔强地护着他,除去他,怕是再没有人能伤她这般了吧。他究竟有怎样的好,能伤得这个孤高冷傲的女子一度求死。而最后,潋焱竟是突然露出混合了解脱与悲伤的奇异笑容:“瑾澌,既然杀不了你那我就杀了我自己。”来不及阻拦,她终是一剑刺向了自己。
便是这样的“灵犀诀”吗?彼时的他们已远至黎宫境内,顾鎏离不知道远在千里外的瑾澌会不会感到同样的疼痛,而他抱起昏死过去的少女突然害怕:一个人,要有多大的力量,才能保护别人不在绝望里挣扎。
“苍芽,你救她。”终于忍不住开口,竟是习惯性的要求语气。
美艳绝伦的女子剑锋一挑,宽大绣袍下的手却早已暗自握紧:“公子别忘了自己的身份,你只是瑾国押在我黎国的质子,凭什么要求我救她。”他怀里紧抱的女子便是这七年来他日日不曾忘记的人吗,真是笑话,他竟带了这个女人来要她救。
“苍芽,要么你救她,要么你看我她荡平黎宫。”少年目光决绝,语气里是她未曾听过的冰冷,“她若不能活,我要这里所有的人为她陪葬。哪怕我死。”
他目光里闪烁着风雪的温度,女子袖口的金色羽毛颤抖了一下,终于是轻轻放下了剑——她拿他没有办法。
从一开始,她便输给了他。
“看她的样子,已经是第四次毒发了吧。”
“嗯。”苍芽终于是答应了救她,顾鎏离将潋焱带到离若宫——那是自己独自住了七年的地方,再次回来,房间的布置竟然没有变,顾鎏离知道,这一定出自苍芽之手,并不是没有动容,只是,遇见她的时候,他就已经不会爱了。
“有你在,她居然还会受伤。”苍芽冷冷地开口,似在嘲笑他。
“是她自己刺的。”他有些不甘心地承认,其实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什么?”苍芽却似乎不敢相信。
“是那个男人,他一定做了什么伤了他的事,才让她不惜使用灵犀诀,伤己以伤人。”他的双瞳忽就盛满了凛冽的风雪,一字一句,向她说了昨日之事。
“呵呵,我们的顾少爷什么时候竟也变得这么天真了。你可知,这一夏叫什么?”
少年摇头,心里隐约有了不好的预感。
“爱迷离。”少女突然笑,“你可知道这一夏是怎么个毒法?便是误认自己最亲最近的人为敌人。”苍芽望向女子身上的伤口,“如此看来,这个女人却是从未曾把你放在心里,你当真还要救她?”
迷离的阳光突然降临离若宫,顾鎏离不禁眯了眼,果然,他这样的人是只适合生活在黑暗里的吧。
“苍芽,叫人搬来一面镜子吧,就放在原来的位置。我想她醒来后会用的到。”他闭上眼睛,嘴角竟溢出笑容,他只想要她记得自己当初倔强的模样,不管她身边会不会有自己。
“这是在哪?”潋焱睁开眼,额角还有些痛,可陌生的环境让她不由警觉起来,抓紧了仍在身边的御焰。
“哼,还当真是冷血,你都不知道问问救你的那个人去哪了吗?”华服女子冰冷的语气让潋焱不由紧张:“他,他怎么了?”记忆里那只青蛇携着劲风而来,而自己却似乎失了心神,竟一剑劈向了少年。
看着少女骤然的紧张,苍芽突然难过得紧,只道:“他已经走了。”
“我伤了他吗?”脑海里残留着恍惚的记忆残影,却浮光一般看不真切,“他,还好吗?”。
“是,你伤了他,而且,伤得很重。”她直盯着潋焱的眼一字一顿。重到这一生也无法痊愈了吧,她还记得他眼里的悲伤,那一刻他突然又变回了一个孩子,没有凌人的盛气,没有让人仰望的倨傲。他还是那个坐在屋顶仰望星空的男孩,眼里满满都是无助的寂寞。
潋焱呆呆地看着对面的女子,某一刻,她眼里凌人的怒意突然化作盛大的悲伤,像一汪悲伤的湖,而女子却最终只是淡淡地转了身,金色的织锦羽衣只留下一个寂寞的背影。
潋焱点燃了镜台上的勾莲纹青玉灯,镜子里的少女乌鬓明眸,眉心却紧皱在一起。
自己到底在哪?恍惚记得顾鎏离说过要带自己去黎国,那这里应是黎国无疑,只是房间终日遮着厚重的帘幕,她在这待了这么久竟是连白天黑夜都不知。
右手抚上镜台上的转轴微微用力——果然,这镜面是可以转动的,那么或许可以通过它观察到外面的情况。潋焱四下环顾,果然看见屋顶有一处与其它不同,挪开斜封的黑色琉璃瓦,竟是一处碗口大小口与镜面遥相呼应。潋焱小心翼翼地推动着镜面,模糊的景物在镜面里飞速移动,直到三个字灵光一样在镜面上一闪而过——思涯殿,据传只有黎国祭司一人能进入的占星之地。
那么说,这是黎国王宫。
金色羽衣的女子停下脚步,被窥探的感觉让她忍不住回头打量。
片刻之后,她突然露出笑容,然后转身推开思涯殿漆黑的宫门。
“多谢苍芽祭司连日照顾,再造之恩,来日必报。
瑾·潋焱”
火焰从女子手心腾起,那张纸立时化作了灰烬。两个绿衣婢女诚惶诚恐地跪在阶下,她们奉命照看的那个女子今晨醒来就不见了。她明明还那么虚弱,隐大夫甚至说,没有两天她是恢复不了行动能力的。
“都起来吧,你们就是日夜看着也拦她不住。”,绿衣婢女惊讶着听着女祭司的自语,“潋焱,你欠我的,又何止一条命。”
让潋焱回到瑾国无疑是纵虎归山,可是她不能不放。
可是这份“情”,她定要她日后千百倍还回来。
挥手屏退了两个绿衣婢女,面容高贵而骄傲的女祭司颓然跌坐在椅子里,右手似不经意般抚上案上的镜子。
顾鎏离,我一直都知道你在干什么,可是却不曾告诉任何人。我一厢情愿地以为这面镜子是属于我的,是你用来寻找我的,即便我早就知道你根本不曾喜欢过我,然而我却一而再,再而三地为你做出我作为黎国祭司所不该做的事。或许我不该,不该一开始就沉沦在你周身笼罩的那种难以捉摸的忧郁之气里,不该望进你积聚着墨色的纯黑眸子里。
七年前。
一身重羽宫装的苍芽抬头仰望宫殿的屋顶,颊上因怒意染了一抹薄红——在清朗如水的月光底下独坐的单薄身影并不为自己声音所动——从来没有人敢如此无视她。
难以原谅!
下了这个结论的少女几个起落跃上屋顶,“叮”地拔出腰间的剑:“喂,我在问你是谁?”尚且年幼却难掩日后绝美容貌的少女再度开口,缩起得瞳孔里透出危险的味道。
坐在屋顶的少年懒洋洋地扫过目光,黑如墨玉的眼睛却是亮如星辰,翻涌如浓黑的夜海。
触及到他的冰冷目光苍芽竟然有些害怕,然而与生俱来的骄傲迫使自己与他对视,即便她的口不择言已经泄漏了自己的紧张。
“喂,我在问你话呢,你是哪来的野小子,竟然敢对未来的祭司大人不敬!”
“祭司吗?”他的声音清晰的遥远,带着意料之中的不在意。
“对,就是未来的祭司。万人之上,无所不能的祭司。”没有任何一刻她曾如此庆幸自己的身份,仿佛是抓住溺水的浮木,让她在他沉默的压迫里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无所不能?既然如此,那你可能送我回家?”
“回家?”他突然的要求让她疑惑,苍芽愣在他殷切的注视里,那一刻他的眼眸沉淀了漫天星光,闪动着浮光跃金的美好。她的嘴角泛起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温暖笑意——原来他不过是想家了。于是,她点了点头,心里所有的骄傲倏然回转,这让她看起来无比坚定自信。
而现在,她终于成为了黎国最年轻的祭司。所有人都说她是个奇迹,然而她还是无法做到无所不能,却如约为他做着她能做的所有事。
只是无论她付出多少也注定换不回他的倾心相待。
这样的悲哀自知如冷水浇背,椅子里的女子忍不住抱肩颤抖:顾鎏离,我怎么甘心任你负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