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相知恨不相识早(1 / 1)
潋焱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梦里尽是绯红色的灼热火焰,然而似乎有一丝清泉一直环绕着她,她就站在水流的中央,那丝清凉,她却倔强着不肯走近。
睁开眼睛的时候看见床边的黑衣少年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见她醒来,对方脸上浮现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却马上恢复成满脸无所谓的样子,带着一点儿逗弄人的愉悦表情说道:“你可算舍得醒了。”
她记得他——是那夜黑暗里的少年。
她费力地动了动,然而几乎指尖都是酸麻的。
“为什么救我?”,她轻声问了一句,然而喉咙里痒的厉害,她听见自己粗粝的声音,明明想笑,眼眶却同时湿润了起来。
她的语气是出奇的淡漠,顾鎏离有些惊讶,在她昏迷的这段期间,他一直臆想着少女醒来的第一句话,结果不外乎是“你是谁”,或者是“我在哪”,哪怕是“你对我做了什么”这种俗不可耐的桥段,他实在想不出什么高明的对话,毕竟英雄救美这个词,实在不适合用在他身上。但是无论怎么说也用不着如此直奔主题吧。
为什么救她?顾鎏离挑了挑眉,刚想坦白地告诉她,这个问题他碰巧也没弄明白。却发现她并没有打算听他的回答,早已兀自背过脸去。
不自觉地偏了偏嘴角,然而除了耸耸肩,他实在那她没辙。他撑起身子——是正好可以看见她侧脸的高度,却意外地发现她在流泪。她濡湿的长睫沾在虚弱到几乎透明的脸上,流渗出的眼泪顺着鼻翼直直滑落到没有血色的唇角,苍白消瘦的脸孔让人忍不住担心她随时会化尘而去,或者,该是化雪而落,冰冷而纯粹。
他几乎想伸手去碰她脸上的泪珠,却因为突然预料到什么而中途改变了方向——雪落红尘,或许注定不会有什么痕迹,就好像他从来没有忘记过她,她却吝啬于像从前一样问他一句“你是谁”。
换掉她额上已经变热的湿帕,他扶她坐起身,突然笑得无赖:“因为我想救你啊。”
无奈对方并未对他的殷勤做出反应,只是忽地把手伸向腰间,一双原本淡而无波的眼睛更是警戒地网向了他。
“找这个?”他了悟一般把放在床头的御焰递给她,却不料她居然未曾接住。
“哎,”顾鎏离故作无奈地叹了口气,帮她把剑塞进怀里,同时说道:“你等一下啊。”
她没有想到他竟是取来水杯递至她唇边,一时有些失神。
“喂,怎么不喝啊,要是被渴死,传出去可不太好听哦。”少年歪着瘦削的下颌,一脸的狡黠。
潋焱喝过水,用力地抱紧了怀中的御焰,将下巴搁在屈起的膝盖上,她疲惫地闭上了眼,低声问:“不是说,没有解药会死吗?”
“死?哪有那么容易,七夏是黎国剧毒,只这一种药却会让中毒者相继出现七种症状,而这只是传闻,因为所有的中毒者都会因为忍受不了折磨自杀而死。”见潋焱并不为所动,少年索性继续他的“危言耸听”。
“七夏第一夏,中毒者会血脉疾流,导致身体发热,同时水分迅速流失,这种情况将一直持续十二的时辰。然而七夏中的第二夏却是奇寒,当然也许你现在感觉不到什么,那是因为你正处在第一夏与第二夏的间隔,而且······”少年顿了顿却没有接着说出‘而且’怎样,他继续说道,“但是,你已经昏迷一个昼夜了,这毒估计马上就要再度发作了。再然后,便没有人知道了,因为从来没有人会熬到那时候。所以,没有人说你不会死。”顾鎏离说起七夏,竟有些如数家珍之感,即便如此,他却露出失落的表情,他终于是没能看见她脸上出现一丝他期望的情绪,害怕,或者不相信,不管怎样的波澜都好过这样的淡漠。
“这样啊,真的是很残忍呢。”潋焱自语,恍惚中似乎露出了笑容。
“不要我救你?”明明看出她脸上的绝望,顾鎏离却兀自不肯相信——从前的她,绝对不会是肯轻易认输的人。
“你有办法吗?”她嘴角扯起一丝苦笑。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少年挑眉,似乎信心十足。
“有解药的人已经被我杀了,而且如果他身上的解药在你这,我不认为我们可以躲到现在。况且,”她笑了一下——连她自己都惊讶自己竟能如此冷静地分析自己必死的原因,于是她接着开口,用最淡然无绪的语气,“你没有救我的理由。”
她唯一认真去相信过的人也已经放弃了她,这世上,再没有人有救她的理由。
“潋焱,到我身边来好吗?”他似乎就站在她面前,他望向她的眸子,一如既往的明润而哀伤,带着明灭不轻的眷恋与深情。这样缠绵悱恻的眼神里,他嘴唇微合,缓缓吐出一个又一个潮湿而温暖的字眼。
潋焱······潋焱······
不要,不要再说了······潋焱几乎绝望,她松开手中的御焰,死死地捂住耳朵,然而疼痛依旧跋扈地从耳孔长驱直入,钻进颅骨里放肆翻搅。那一声声含义不明的呼唤,几乎让她想立即死去,如果这样可以躲开的话。
“潋焱!”是一个截然不同的声音,潋焱在近似急切地呼喊里抬起头,看见正抓着她双手的少年焦灼在一起的精致眉目。他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那样微怒而坚定的表情让她几乎僵住,只能愣愣地看着他微微翘起的嘴角,一字一字地说着“我一定要救你。”
寒风过境,脑袋里喧嚣忽然全部静了下去,万籁俱寂中什么声音都没有了,潋焱几乎瞬间错觉,这个少年,他真的,可以救她。
窗外,月光像泻了一地的水银,照的整个房间熠熠生光。潋焱仿佛听见了一声自己的心跳,但马上,它又恢复成死寂,仿佛它在这一动之下,兀自裂了开去,碎了,散了,随风而逝。
怎么,说这话的人不是你。
突然冷了起来,是那奇寒之毒发作了么,还是,心里所有的冷漠都跳出来拒绝别人的温暖。
松开不再挣扎的双手,他慢慢将她拥在了怀里。
“潋焱,这一次,让我陪着你,好好活下去。”
潋焱听见他低低地梦呓般的声音,同时感觉到一股潺缓的气流从后颈流进身体,竟缓缓睡了过去。
“好香呢。”被顾鎏离拥在身前的潋焱突然说道。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熬过了据说无人活过的第二夏,记忆里,自己是一直睡着,或者是醒着却没有什么知觉,等他真正清醒过来,竟是连真气都恢复了大半,只是软绵绵地提不起来,只能任它们在体内毫无章法的流动,奇怪的是她并不因此感到难过。
“你没感觉怎么样吧?”顾鎏离亦在同时闻到了这股奇异的香气,并且注意到香气的来源竟是身前的人。为了保护她度过第二夏,他不得不把自己的真气输入她体内,所幸潋焱加上自己两人的真气足够维持他这三天内的能量消耗。然而,他自己却根本没有时间恢复,他真怕这一次他保护不了她。
“我没事,而且我的真气已经恢复了,”潋焱推开他拉着缰绳的手,理直气壮地摆脱他的禁锢,“不用你救了。”
他跳下马背,却一个重心不稳摔在他怀里。她惊叹他的速度,开口却只是冰冷的一句:“我的御焰呢?”
“你别动!”香气似乎随着她的动作越发浓郁,顾鎏离下意识地把潋焱圈在怀里,同时抽出了腰间的长剑。潋焱注意到他的剑芒居然是淡淡的金色。
对危险的预感让她不由随着顾鎏离戒备的视线看向远处——一群黑影正从半空移过来,嗡嗡声不绝于耳——竟是一群蜂以铺天盖地之势飞过来。
“来得好快。”顾鎏离凛然出剑,冷冽的剑气将那些迅速飞近的蜂一一撕裂,在空气中扬起金色的粉末。而蜂群前赴后继,不停流转的剑光像一场盛大的烟雾,笼罩了逞强的少年和几近麻木的少女。
顾鎏离的额角渗出汗来,持续消耗的真气几乎将他掏空,他只能一退再退,却始终无法摆脱蜂群的袭击,甚至寸步难行。
潋焱突然感到刺痛,低头看时,一只通体金黄的蜂正将尾针刺进她的左肩。已抬起的右手缓缓放下,她看着漆黑的蜂针钻进她的皮肤,看那只蜂坠地而死,看伤口处长出一朵盈血的暗红花朵,看它越长越大。
忍不住伸手去碰,自己的血竟是这样的吗,带着微暖的温度。
好像有人说过,说猎家大小姐连血都是冷的。
她几乎也相信了。
现在,她想告诉那个漂亮精致的小孩儿,你看,不是呢,我的血也是热的。
可是,没有机会了吧。
慢慢失了力气,意识涣散之前,她看到少年雾气弥漫的眼,却是无论如何也听不见他焦灼的呼喊。
当流光冰冷的剑刃削下客栈里某个人的半个头时,顾鎏离冷冷的声音同时响起:“我说了都给我滚,我不想再说一遍。”
作鸟兽散的人群中,少年伸出长臂,犹带着血的剑刃横在男人的胸前一寸处:“你留下,把门窗给我钉死。”
被拦住的男人早已两股战战,忙不迭应是。
潋焱已在争执中恢复意识:“你杀人了?”
“我给过他们滚的机会了。”他依旧稳稳的抱着她,感觉到她的指尖深深陷进自己的肩膀,却连一句责问都显得艰难:“为什么······为什么要为了救我······而害了无辜的人?”
顾鎏离抿起嘴角,一言不发地将她安放在床上,随后回身将门窗狠狠关紧,额头撞在窗棂上,这样的疼痛却已经不足以让他清醒,他几乎想靠坐在那里,再不起来,然而他将手指捏到咔嚓作响,终于转回她的床边,紧绷着脸止血。
潋焱看着他毫无愧疚的脸,心里泛起一丝细微的冷嘲:他怎么可能会听自己的,就连这样救她也不过是一时兴起吧?
这算什么,自暴自弃吗?
顾鎏离盯着潋焱恢复到面无表情的脸,几乎愤怒到脸色苍白。或者,抛开愤怒,更多的是疼惜吧。他的手指底下,那朵吸血的花依然在不停地生长,膨胀,趁着他几乎没有血色的手指,显得妖娆而猖狂——是的,他已经没有办法了。现在,他只希望这个客栈,能阻止那诡异的蜂群的再次袭击。
他摘下伤口处刺出的又一朵盈血的花,同时用手死死地按住她肩上的伤口。她一如既往的淡漠表情突然让他生出无能为力的无措,他不得不承认,这几日来,她的绝望已经深深渐染了他,曾经那个目空一切的少年竟终于没有了去路,甚至失去了往前的能力。
“你这样,叫我怎么救你?”
潋焱几乎怔在少年微弱的嘶哑嗓音里,她转回脸却看不见他的眼睛——他低着头,白皙的鼻尖却沾着一点晶莹。
那个骄傲的少年竟为她低了头吗?她想着他亮如星辰的眼睛里雾气弥漫的样子,突然心疼得无可复加,于是她轻轻动了动被她死死按住的肩膀,自语一般开口:“别按了,疼。”
终于说了疼,十几年来,她何时,曾说过疼啊。
可是,真的很疼啊,曾以为会一直在的人竟突然离开了自己。
他不在了,自己,该只剩一具行尸走肉了吧。可是如今,虽然不明白是为什么,但是,既然还有人这样强烈地希望自己活下去,那么,即使为了这个愿望,她也该好好地,好好地活下去吧。
“用寒蟾吧,如果你能找到。也许,这是唯一的办法了。”她在对方霍然点亮的眼眸里侧过头去,心里涌动起似喜似悲的情绪:就这么简单吗,她的一句话,已让他欢喜至此。
而顾鎏离听见她的话突然裂开嘴,眼眸深处闪动着生动而炫目的光芒:“只要你愿意,我就有办法。”
类似湖水解冻的声音缓缓绽放在潋焱心里,她很想仰起脸微笑,可力气竟于片刻抽光——她又一次沉沉睡去。
顾鎏离拿起始终放在手边的宝剑流光,却并没有拔剑出鞘而是倒转剑柄。“咔嚓”一声,剑柄被拧开,里面竟是中空的。他并拢双指,竟生生从中空的剑柄中夹出一只拇指大小的雪色蟾蜍。
寒蟾嗜血,他便把它收入剑中。其实,还是讨厌那些鲜血的吧,即便是一直挣扎在鲜血里的自己。
昏迷着的少女依旧皱着眉,双手却没有像从前那样握得很紧。他摘掉她肩上又一次刺出的血色花朵。伤口处,有细如针孔的血洞,而那根黑色的尾针早已经不知踪影。他注视着手中因闻到鲜血味道而挣扎不已的寒蟾,清亮的眸子突然暗了下去,如果他控制不了它······还不如自己来。只是不知道她知道以后会不会一剑杀了他。想到这,他居然兀自笑了出来,他忽然觉得自己该好好谢谢她,谢谢她愿意活下去。
如他所料,他掌心汹涌的至阳至纯的鲜血终于吸出那活物一般的黑色尾针,然后,如同重演一般,在他掌心迅速开出妖娆而艳丽的血凝的花朵。
然而他却再度笑了——这一次,他是真的体会了她的痛,抽丝剥茧一般,他的血像是受到了什么指引,拼命地往掌心聚集。
片刻之后,少年放在掌心里的那只色如冰雪的寒蟾,身子慢慢变成红色,最终涨破成一片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