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 金口一诺(1 / 1)
八月的暑气在连日的大雨中消散了一些。
雨都城里,最近又有了新的话题,秀女们终于要入宫了,而关于左相端木清雨娶亲的传言终因两位当事人毫无动静渐渐的不了了之。
百姓们终于相信,似乎这个世上是没有人能配得上那风华绝世的人物的。
端木清雨微微有了些力气,便让鱼素取出前几日为龙洛泱准备好的画,乘了马车,赶往皇宫。
天还是阴沉沉的,没有丝毫要放晴的意思,反而像在酝酿一场更大的暴雨。鱼素一边驾车,一边不时望着天空,浑身绷得紧紧地,这是公子体力最弱的时候,这个时侯出门显然是不明智的。
可是她知道若非是十分要紧的事,公子也不会冒这样的险。
端木清雨手紧紧握着画轴,倚靠在车厢上,闭目养神,对于将要进行的事她并没有多大的把握,可这是她一直在坚持的事,已经成了她的执念。
宫门很快就到了,门口的侍卫自然是认得左相府的马车的,鱼素冲两个侍卫点了点头,“两位侍卫大哥辛苦,我家公子有急事要进宫一趟。”说着,从怀中掏出令牌来给两位侍卫看了看。
侍卫挥手放行,马车驶入宫门,驶过长长的甬道,到了第二重宫门时,马车便不得前行了,鱼素掀开车帘,将端木清雨扶下车来,又从车上取了把雨伞递给她。
端木笑了笑,她此刻浑身虚软,勉强站稳身形,不让鱼素看出来,额上不多时便开始冒出细细的汗珠。
鱼素看她有气无力的样子,伸手拽住她的袖口,“公子,要不我们改日再来吧,我看你这样子恐怕到不了乾雨殿就撑不住了。”
端木摇了摇头,伸手将鱼素的手轻轻拂开,“不行,时间不够了,必须今天去,再晚就更不好办了。”她原本也打算画装好就来的,可是没想到雨一下起来就没完,今日好不容易才有了些力气,若再拖下去,恐怕真的不可能了。
鱼素知道她一旦决定的事情便很难改变,只得看着她一步步缓慢的迈入宫门里。
端木清雨跟宫门口的太监说了一声有事求见皇上,小太监便领着她往御书房而去。小太监很有眼色,见她步伐缓慢,于是也放缓了速度,不远不近的随在端木清雨身侧,端木不由心下微动,侧目多看了那小太监几眼,宫中的人物果真个个伶俐通透。
终于到了御书房,端木背后都出了一身细汗,要在往日,别说这么小段路,就是与百来人斗个高下她也是气定神闲。低叹一声,定了定神,等书房门口的太监往里通报。
很快,房门打开,陆朗亲自迎了出来,扶住端木清雨。
“左相大人,您怎么来了?快里边请。”
端木清雨向来不喜外人碰触,奈何此时也是有心无力,只得被陆朗半搀着进了御书房。
宽阔的龙书案后,龙洛泱正在提笔疾书,听到门关上的声音抬起头来,搁了笔,从书案后转出来,吩咐陆朗:“快去搬把椅子来。”
陆朗急忙亲自去搬了椅子来,又让小太监盛上一碗冰镇酸梅汤。
龙洛泱待小太监退下后,指了指端木手里握着的画轴,“清雨,你不会就为了送这个就亲自跑一趟吧?现在是什么时候,你自己是什么情况不用我多说吧?”
端木轻轻垂下眼帘,不去看眼前有些气急败坏的天子,握着画轴的手紧了紧,轻声道:“我知道。”
龙洛泱拂袖转身绕回书案后坐下,吩咐陆朗:“将画收好,马上送左相回府。”
端木抬起头来,冲走过来的陆朗摇了摇头,“你先下去吧,我有几句话要对陛下说。”
陆朗去看书案后的龙洛泱,龙洛泱摆了摆手,陆朗便躬身退了出去,顺手将门轻轻的合上。
“听说新选的秀女马上要入宫了,是吗?”龙洛泱点了点头,“是啊,应该在大雨停后礼部便会安排她们入宫。”
“极雨,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端木清雨忽然换了称呼,低低的声音道。
龙洛泱皱了皱眉,三人自小一起长大,没人比他们更了解对方。端木向来清冷孤傲,别说开口求人,便是稍稍软些的语气都是没有过的,即便当时答应入朝为官向他借用镇国之宝滴雨玲珑时也未这般恳切。
“什么事?只要你说的,我一定会仔细考虑。”龙洛泱沉吟片刻道。
“能不能让这些秀女明年年末入宫?”端木抬眼,琉璃般的眼睛静静的望过来,目光中有一丝恳求和隐藏极深的沧桑。
龙洛泱皱起眉头,半晌不语,同样回望着堂下坐着的端木。
端木清雨没有回避,那双曾经熟悉如今却有些陌生的眼睛含着深深的探究,不解的望着自己,身为一国之君,却并未因她说出这样大不敬的话而有一丝一毫的不悦。
因为他们虽是君臣,但也是朋友。
端木微微弯了唇角,为这一刻龙洛泱的信任,也为自己十年为相的选择。
“我有一个朋友,想拖于极雨照顾,只是到明年末她才能来到雨都,我希望她能跟秀女一起入宫,这样也不至于太刻意。”端木清雨的声音低缓而无力。
御书房外雨打屋檐的声音滴滴答答传进来,雨声清冽。端木清雨的额上出了一层细汗,鬓角一滴汗珠滚到雪白的肩头。
龙洛泱心头微动,明年末便是明宁十年末,今年末滴雨玲珑便会交到端木手上,一年后到来的朋友会不会就是他要救的……姐姐?
会是这样吗?若是要将自己费尽心力救下的人托付给别人照顾,那么他呢,会怎么样?
“我要听实话,清雨你知道这不是多高明的理由。”龙洛泱沉沉开口。
“这就是实话。”
“那么你呢,你为什么不亲自照顾,你要托付的人是不是令姐,你自己呢?”龙洛泱的口气少有的咄咄逼人。
“我……”端木突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她根本没有想到龙洛泱会猜到这些,一时怔在那里。
外面的雨势越来越大,陆朗在外面禀道:“皇上,右相夫人入宫请安。”
龙洛泱拧了拧眉,“让她不用过来了,直接到后宫给太后请安便是。”
“是。”陆朗在门外应声。
端木以手支额,眼前一阵阵发黑,不过仍是强撑了精神,勉力支持。
“极雨,这些你不必管,我只问一句,你能不能答应?”最终也实在没有心力去敷衍太多,有些事知道了便知道吧。
她已经快到了极限。
若他不应,那也没有别的办法,但她绝不能倒在这里。
御书房里一片静默,门外的雨声充斥在大殿里,每一滴都似滴在端木清雨的心上。
“好。我答应你。”
空旷的大殿里,天子的声音稳稳的响起,端木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下来。
天子一诺,自是再不必担心。
端木清雨终于露出如释重负的笑,雨夜微凉,她的笑便是雨夜里凡尘尽去后清泠泠的月光,洒下满地银霜,自有一股直入心扉的清朗。
她站起身来,走到御书案前,微微躬身,“多谢你,极雨。”
龙洛泱看着她转身,步履缓慢的走出门去,双眉紧锁,静默不语。
陆朗正候在廊下,见端木清雨出来,忙迎上前来,“左相大人,奴才派人送您回府。”
说着,抬手唤过一旁的小太监,小太监接过他手中的伞,便要往雨中而去。
端木清雨摆了摆手,“陆总管,不必了,我自己出宫即可。”说着径自从廊下取了鱼素给她的那把伞,迈入雨幕里。
陆朗忙招呼身后的小太监跟上。
雨势极大,青石地面虽不泥泞,却也很是湿滑,端木清雨撑了伞,走的比来时要慢得多。
送她的小太监正是方才为她引路的那个,一直在她身后三步处跟着,看着前方脚步虚浮的白衣身
影,心下隐隐有些担忧。
宫中之人哪个不是机灵透顶的,对于这个在传闻里声名动天下的左相大人,他们虽然难与其说过几句话,可毕竟也是时常伺候在旁,比之宫外之人总是多接触了一些。
左相大人夏季从来是能不出门绝不出门,这是宫中之人人人皆知的,据说是雨季体质会十分羸弱,容易昏迷。小太监看着前方步伐不稳的人,想着上前去扶一扶,手伸出一半,似又想到什么,又收了回去。
左相大人不喜陌生人触碰,这也是宫中之人尽知的。
小太监轻轻皱了皱眉,有些不知所措。
前方的端木清雨疾行几步后,突然身子一晃,手中伞一歪,左手顺势扶住了身侧的一块假山石,才没有摔倒在地。
小太监吓了一跳,慌忙冲上前去,也顾不得什么忌讳,扔了手中的伞,双手搀住白衣的左相。
端木清雨脸色惨白,额角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打湿了鬓边的发丝,她只轻轻扫了一眼扶住自己的小太监,眸光清冽,薄唇微启:“多谢。”
小太监当即便要跪下道“不敢”,但他已察觉到对方已几乎没了力气,他这一放手,恐怕左相大人就没了支撑,当下只得略弯了腰,“奴才不敢,左相大人言重了,奴才这就回去,请陆总管派轿子来送大人出宫。”
“不必,此处离宫门已不远,不必麻烦。”端木清雨闭了眼,缓缓说道。
小太监看了看她,雨中白衣微动,那袖中的手恐怕早已攥的指节发白。
“大人且稍等片刻,奴才去去便会。”说完,撩起衣摆,快速往来路跑去,竟连宫中的规矩都不顾了。
端木清雨侧身靠向假山石,腰侧很快湿透,她却浑然未觉,右手握着的伞不知何时被一阵风吹落。
狂风夹着雨点劈头盖脸砸落,人已顺着假山石滑落下来。
雨中有隐约的脚步声和语声响起,端木清雨意识有些散乱,一时竟也听不清是从哪个方向传来。
一乘四人抬的轻便小轿缓缓从另一侧的青石板路上抬了过来,一名侍女手中撑着把粉色莲花的油纸伞随在一旁。
端木清雨倒下的地方是一条岔路口,正是后宫出入禁宫的必经之地。
那随在轿旁的侍女一眼便看到了倒卧在假山石侧的白衣身影,不由低呼了一声。
“呀!”
抬轿的人因为没有遮挡,雨水砸在脸上,时不时抹一把脸好看清脚下的路,倒是谁也没注意到那突兀的人影,侍女低低的惊呼声也被掩在哗啦啦的雨声里。
倒是那坐在轿中的主子听了个清楚,出声询问:“怎么了?”
“公主,那前面倒着一个人。”
“哦?”轿中的女子,声音清脆动听,闻听侍女答话后,纤长的手指撩开轿帘一角,微眯了眼往前看去。
雨势很大,豆大的雨点落在地上,砸出一朵朵水花,又溅起层层水雾,视线便有些模糊。
即便如此,轿中女子甫一看清那身白衣时还是惊愣了片刻,随即不知想到什么,嘴角微翘,对前面两个轿夫吩咐道:“去,给我把人抬进轿里来。”
厚呢的轻便小轿停了一停,再离开时已没有了假山石旁那个昏迷的白衣人影,连那把天青色的雨伞也不见了踪影。
小太监带了软轿匆匆赶了回来,待到了假山旁,却有些发懵。
跟随他一路疾奔而来的四个抬着软轿的小太监立时不满起来。
“我说小福子,左相大人人呢?”
“就是,你看,下这么大雨我们一个劲儿赶,可这会儿怎么没人了?”
“小福子,不是你耍我们玩儿呢吧?”
“折腾人也没这么个折腾法啊!”
小福子不说话,只盯着那块假山石,雨水浇了他一头一脸,浑身湿透,此刻他却毫无所觉般,“我走的时候,左相大人明明倒在这儿的,他根本不可能有力气走的,当时这儿有一把伞……”说到这里,他猛然住了口,假山石一侧的泥地上有一块晶莹剔透的玉佩。
那是一块云纹玉佩,他方才陪左相入宫的时候见到它就挂在左相腰间,如若真是左相自己走了,那又怎会将这全身上下唯一的一块佩饰落在这里?
四个小太监看着小福子郑重的拾起那块云纹玉佩,似乎也明白了小福子并没有骗他们,互相看了看,不再说话。
小福子看着四人,抹了把脸上的雨水,“你们先回去吧,我去找陆总管。”说完,又朝来路跑去。
御书房里静悄悄的,端木方才坐过的椅子已被放回原位,陆朗在龙书案一端躬身而立。
龙洛泱将端木清雨送来的画卷展了开来,铺在书案上,静静的看着,剑眉微挑,似在沉思,又似在出神。
画卷并不大,画的是一座颇为险峻的雪山,雪山挺拔,直耸入云,山下有湖,湖水澄澈,像是镶嵌在山间的明镜,画中阳光照在山间,整座雪山都泛着令人心颤的冰冷而又神秘的色彩。
山下湖边有两个人,一人侧身而立,长发如墨,白裙被风轻轻扬起裙脚,单单是一个侧面,足见其柔婉动人之姿;另一人也是一身白衣,坐在湖畔,似乎是在戏水,因为背对观者,只见身姿曼妙,身前水花四溅,乌发随着她的动作荡漾,更是引人遐思。
龙洛泱望着这画,脑中来回转着这场景,竟不知到底是自己看了这画脑子里才有了景,还是原本脑中便有这画面,只是没来由的……熟悉。
画卷一侧题了这幅画的名字,《隐川相思》。
他皱着眉,隐隐觉得有些地方不妥。
御书房外当值的一个小太监走了进来,低低的声音在陆朗耳边说了什么,陆朗皱了皱眉,看了眼仍在出神的天子,匆匆随那小太监出了御书房。
房外檐下走廊里,小福子低头跪在地上,听到脚步声,磕了个头。
陆朗低声问道:“出了什么事?”
小福子细细将事情说了一遍,双手捧了那枚云纹玉佩奉到陆朗眼前,陆朗一见那玉佩,脸色便是一沉。
“你先起来,马上拿着这玉佩到二道宫门处看看左相府的马车在不在,说话的时候机灵点!”陆朗沉声对小福子吩咐道。
“小桂子,你马上去宫门处问问,方才都有谁出宫去了,马上回来禀告。”
小福子小桂子忙下去打听去了。
陆朗看着仍不见丝毫减小的雨势,暗暗叹了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