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情深情浅(1 / 1)
明宁九年夏,礼部尚书王显奏请,为雨辰皇室千秋万代计,后宫选妃一事刻不容缓。
龙洛泱起先推辞不肯,奈何文武百官纷纷附议,只得颁诏下旨。
端木清雨已不上朝多日,听到消息时愣神良久,雪荷池池水清幽,映上天空流云朵朵,她透过一池碧水,望见那池底的镇灵珠,心绪一阵烦乱。
秋杨带着欧阳文宇欧寒两人,穿过池上廊桥而来。端木清雨坐在隐川小榭门前的暗影里也未起身。
那日百里风清离开时,她虽口气轻松的答应对方解毒之事,但实际上这毒她已无心去解,于是几日下来,脸色愈发难看。
欧阳文宇不知内情,只是心内总有些不安,每隔几日便来她府上一趟,总要见她安好才可。
“极雨选妃一事你知道吗?”欧阳文宇在她身旁的椅子上坐下。
“他原本也不小了,你成亲那会他便早该选妃了,何况他是一国之主,三宫六院无可厚非,能拖到这时原就有些不妥。”端木清雨低垂着眼睛,语气清淡,欧阳文宇却觉得她好像并不是语气里说的那般想法,一时有些莫名。
“你脸色一直不好,究竟怎么了?”欧阳文宇转了话题。
“没什么,又到夏天了,从小便是这样子,你知道的,不必担心。”说着,端木清雨亲手倒了杯茶给他。
欧阳文宇离开后,池底的镇灵珠悠悠荡荡浮了上来,在池面停了一会儿,一束白芒闪过,欧阳文宇坐过的椅子上便多了个人影。
那人并非实体,只是一个虚幻的影子,一袭白衣,长发洒在背上,眉目轻柔温雅,很是惹人怜爱。
“文儿,你身体不太好。”那人开口轻轻道,语气温婉,关心之情溢于言表。
“姐姐不必担心,一点儿小毒而已。”端木清雨柔柔的笑了笑,看着那个人影,眸光里温情脉脉。
那白衣人望着池面上不停转动着的镇灵珠,有些忧心忡忡道:“你一定要将我复活吗?我一想到你要那样做,总是觉得不安,这样已经很好了,我们能时时相伴,彼此有个照应就足够了。”
端木清雨将手上的那串晶珠链子摘了下来,对着阳光仔细看了看,其中的魂魄自由流转,已是十分健全了。
“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如今我既有这个能力,怎么会任由姐姐魂魄漂泊无依,等明年我的责任一了,恢复姐姐真身,我们便可重回隐川山过自在逍遥的日子了。”
端木清羽笑了笑,望一眼池对岸的廊桥尽头,“可是我看有些人恐怕并不舍得你走呢。”
端木清雨脸上的笑僵了僵,有些落寞的垂了眼,嘴角挑了挑,说不出是悲是愁,“什么舍不得,姐姐多心罢了。”
端木清羽心下有些不忍,待要再说几句,可见她那样子似是无心多谈,只得轻叹一声,“你还是那么执拗,这性子怎么还没改一改。”说完,起身,摇了摇头,化作一缕白芒。池上的镇灵珠又转了几圈,缓缓沉了下去。
选妃之事终究是开始了,雨都城里凡是有女儿的人家,又正值妙龄的,纷纷去府衙报名参选。
当今天子龙洛泱二十三岁,生的英武不凡,俊朗如玉,本就是雨都闺阁少女的梦中情人,此番选妃正是实现自己梦想的大好机会。因此,雨都府衙从选妃的旨意颁下第一天起便人满为患,听说那府衙的大门都被挤坏了。从各地赶来雨都报名参选的更是络绎不绝,雨都的大小客栈也家家爆满。
端木清雨近几日心情越发郁郁,自己离开前她原以为极雨都不会选妃,却不想终究是没有躲过。当然极雨原本就到了成亲的年龄,可是她希望给姐姐一个完完整整的人。
孟清溪近几日心情也不太好,连着嘴上都起了几个大泡,更是把他烦的不行。
王玉络最近老往孟府跑,因为孟夫人与礼部尚书王显的夫人是手帕交,所以平日便常有往来,这下,更为王玉络提供了便利。
王玉络自从那次在孟府与端木清雨偶遇,后又在定风楼巧遇过一次,心里便有些放不下。这次选妃,原本她父亲也要她去报名的,可是她偏偏央告了母亲,说自己心里已有了人,万不能再去参选皇妃的,她母亲王夫人素日里是最疼这个女儿的,听了心下十分欢喜,便问女儿看中了什么人,王玉络又羞又喜的将自己两次遇见端木清雨的事对母亲说了,听得她母亲又是皱眉又是高兴,当下也不与王显商量,便带了女儿来找自己的密友孟夫人。
孟夫人一向是个和顺的人,小时候端木清雨住在孟府时便深得孟夫人喜爱,那是比自己儿子还要疼惜的,听完王夫人的一番话后也很是高兴,直说好,当夜便找了孟百里商议。
孟百里听完却是大大摇头直说不妥。
孟夫人很生气,问为何不妥,孟百里却不好说,毕竟端木清雨曾明确的对自己说过明年便要离开,这时候怎么能去给他提什么亲事,可是这话又要如何对夫人言明?
孟百里一代大家,当下也是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孟夫人心里更是不满,于是王夫人便几乎日日带着女儿过府,与孟夫人商议此事,直把孟百里和孟清溪急得无可无不可。
这一日,端木清雨带着鱼素来孟府探望。
夏季的风里除了些暑气,也多了许多草木芳香,前几日刚落了雨,端木清雨一直呆在府中不得出门,今日便带鱼素前来,一方面是探望义父义母,另一方面也是与孟清溪交待一些事,以便他尽快胜任左相一职。
王玉络正在后宅孟夫人处喝茶,有丫鬟报说雨少爷来了,顿时便有些坐不住,王夫人看在眼中,心疼女儿,便对孟夫人道:“静若,要不你让丫鬟去请左相大人过来坐坐。”
孟夫人闺名正是静若,听得王夫人此话,也明白她的心思,她也是许久未见端木,便遣了房中的丫鬟到孟百里书房去请人。
书房里孟百里正与端木清雨说话,有丫鬟叩门进来,说夫人许久未见雨少爷,心中挂念,希望雨少爷可以到夫人房中坐坐,说说话。
孟清溪正去自己的书房找了本折子过来,听得丫鬟如此说,一时脸上有些着急,好在孟百里给他使了个眼色,这才没有露了马脚出来。
孟百里呵呵一笑:“清雨啊,你也不常过来,你义母许久未见你了,不如你便去她那给她请个安吧。”
端木清雨幼时多蒙孟夫人照顾,虽然秉性清冷,却是颇为孝顺,当下点头应允,施了个礼,冲孟清溪点了点头,便随那丫鬟往后宅而去。
孟清溪几步走到自己老爹跟前,“爹,这样不太好吧,你明知道……”
孟百里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他道:“你懂什么,有些事看似没有转圜之地,说不定却能因为些不经意的小事改一改。”说完,捻须望着门外郁郁的花木若有所思。
孟夫人性子文静,所居之地遍植花草,夏季满园芬芳翠绿,生机蓬勃,很是宜人。端木清雨带着鱼素随在丫鬟身后,穿过花木扶疏的园中小径,与在前面引路的丫鬟闲聊。
“夫人身体一向可好?”
丫鬟道:“夫人一向都好,就是时常念起雨少爷。”
端木清雨笑笑,“那就好,那我以后多来府上看望义母。”
说话间,已到了孟夫人所住院落,听正房中隐有谈笑声传来,端木清雨不禁多问了一句,“义母房中可是有客人在?”
丫鬟回身,“是礼部尚书王夫人和小姐玉络,最近几日她们常来府中。”
端木清雨点点头,也没在意,迈步进了正厅。
正厅主位上坐着的正是孟夫人,下手坐着一位中旬妇人,她旁侧坐着的正是见过两次的王玉络。
端木清雨冲两人点了点头,便躬身向孟夫人施礼:“清雨给义母请安。”
孟夫人从椅子上站起来,亲自扶起端木,慈爱的道:“你这孩子,每次来就记挂着你义父,也不来看看义母,我可是许久未见你了。”
端木清雨浅浅的弯了唇角,“是清雨的不是,往后我一定常来看望义母。”
孟夫人偏头看一眼王夫人,眸光里有些狡黠之意,点头道:“这就好,这就好。”一面转身看着王夫人向端木清雨介绍道:“这位是礼部尚书王显的夫人,也是你义母我的手帕交,来见过你这位姨母吧。”
端木清雨于是又施了个礼,“见过姨母。”王夫人慌忙站起身来还了一礼,“不敢不敢,区区妇人怎能受左相大人如此大礼。”转身冲女儿道:“络儿,快见过左相大人。”
王玉络脸泛红晕,施施然走上前来,敛衽施礼:“玉络见过左相大人。”
端木清雨忙道:“小姐免礼,定风楼一曲琴音,让在下记忆深刻。”
王玉络低低的垂下头去,语带娇羞,“左相大人过奖。”
孟夫人与王夫人对视一眼,心下不禁一阵暗喜。
众人落座,丫鬟奉上香茶,孟夫人问道:“清雨,你今年已有二十四了吧?”
端木清雨端着茶盏的手微微一顿,不明白孟夫人为何会有此一问,只是道:“是啊,不知义母怎么会突然问起这些?”
孟夫人笑笑,“你看,你和当今皇上还有文宇那孩子从小一块儿长大,文宇早已成家,皇上也要选妃了,只有你还孤零零一个人,我这做义母的能不着急吗?”
端木清雨看着茶盏内沉沉浮浮的茶叶,清冷的嗓音不动声色道:“义母的好意清雨知道,只是我暂时还无意娶亲。文宇成亲时,也并不见得多欢喜的,如果娶得是心爱之人也罢了,但若是无意之人那也无非是世上多一对伤心人罢了,义母说是吗?”
孟夫人不想端木清雨会这样说,一时间倒答不上话来。
王玉络倒像是没听到她说的话,或许听到了只做不明白,亲手提了茶壶,走到端木清雨近前,
“左相大人,让我为您添些水吧。”
“多谢。”端木清雨将茶盏放回桌上,任由王玉络添满。
王夫人似乎也明白了些什么,但看女儿竟似毫不在意,便笑着没话找话道:“不知左相大人是哪里人士,似乎从未听人提起过呢?”
端木清雨眉眼淡淡,声音依旧听不出什么情绪,“我出身乡野偏僻之地,因此少有人知,想来姨母也未听说过吧,嗯,隐川山,不知姨母可知吗?”
王夫人果真摇了摇头。
端木清雨轻轻笑了笑,唇角微翘,带一丝悠远的回忆,“隐川山终年为冰雪覆盖,十分苦寒,人烟罕至,也难怪少有人知。”
孟夫人眼见端木清雨兴致远不及来时高,便冲王夫人摇了摇头,对端木清雨道:“清雨,看你脸色似乎不太好,是不是前几日下雨旧疾又犯了?”
端木清雨抬起眼来,进门后第一次眼角眉梢染上丝柔和的笑意,“义母还记得这些呢,都是老毛病了,也没什么。”
王玉络倒是显得有些紧张,“怎么,左相大人有什么旧疾吗?”
端木清雨不在意的笑笑,并没多做解释。
孟夫人有些怜惜的说道:“清雨小时候来到府上时,有一次下雨与皇上和文宇出去玩,回来淋了雨便昏迷了,直过了好多天才苏醒过来,从那以后每逢下雨的日子,清雨的身体就极度虚弱,找了很多大夫都没看好,久而久之就成了痼疾了,哎,也怪我没照顾好这孩子。”说完,又长长叹息一声,声音里满是疼惜和懊恼。
端木清雨心下有些不忍,其实这与任何人无关,但义父义母却时常自责,总觉得是当时没有照顾好自己,可是她却不能解释什么,只得在心里牢牢记下他们对自己的好。
端木清雨抬头冲主位上的孟夫人笑笑,“义母,又不是什么大事,您不必过于自责的。”她看一眼外面的天色,已近正午,不由站起身来道:“天色不早了,府里还有些事要我回去处理,清雨这就先回去了,改日再来给义母请安。”
孟夫人站起身来,看一眼王夫人母女,“在府中用完午膳再走吧,反正也没什么外人。”
端木清雨推辞道:“府中确实还有事,今日恐怕不行,改日好了。”
孟夫人见实在留不住,便对王玉络道:“那,玉络,你去送送清雨。”王玉络高兴地答应一声,随在端木清雨身后出了门。
房中只剩下孟夫人和王夫人,王夫人叹了口气,望着端木清雨坐过的椅子,轻声道:“这位左相大人确实是难得的俊才,往日里雨都城里盛传什么‘少年左相,名动天下’,我总觉得有些夸大,今日这一见才知道所言非虚,络儿竟然属意这样的人,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孟夫人原本怪自家夫君不肯帮忙,如今这一番试探才知自己着实是太过热心了些,清雨从小性子就冷,心思又重,很少有人明白那孩子在想些什么,如今这样明白的坦言自己无意婚娶,看来纵是玉络那孩子每日里去见也不会有什么结果的。
两人心下一阵唏嘘,真正是相对无言。
王玉络走在端木清雨身侧,鱼素随在两人身后一步开外,盛夏的风扑面不免有些闷热,但在这遍植青翠的绿园里,却是清爽宜人,王玉络浑身都仿佛慢慢的充斥了一股甜蜜,心跳的有些急,面上渐渐腾起两团红云。
端木清雨走得很慢,有些事她不想说并非她不懂。小径的拐弯处种了几丛月季,开得正盛,花枝长的很高,顶端的几朵因为向阳便开的格外灿烂了些,但想来待到秋季一到,这些顶端的败得也是最快吧。
她忽然停了下来,身侧的王玉络似乎猛然回过神来,“大人?”
“玉络小姐,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情字最是难求,自古以来便是如此,还望小姐见谅。”端木清雨开口说完这几句话,微微颔首,便带着鱼素疾步出了孟夫人的院落,白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这一片绿意盎然里。
斑驳的日光透过头顶上枝叶的缝隙洒落在王玉络身上,她怔怔的站着,树下本是阴凉,此刻却变成一股刺人的阴寒,直教她前一刻还满蕴蜜意的心纠成冷冷的一团,涩涩的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