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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中毒(1 /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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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再犹豫了,抛弃你所谓的良知吧,难道对你而言,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比我更重要吗?”

“天呐,你怎么能够怀疑这一点,玛格丽特。”

“那么放手去做吧,为了我……”

我赶到村落里的时候,病人已经躺在了医疗室的床上,他发着高烧,满口呓语。

瘟疫的恶名驱赶了围观者,病人的身边只留下了两个人,一个枯黄头发的年轻人正痛苦地揪着头发,对维克多叙述事情的经过。

“头儿,如果我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情,我绝对不会离开村子一步。那个时候,我和约翰只是想去雾都找点乐子,进城后人们告诉我们六十年前的那场瘟疫又回来了,但是约翰坚持认为这是雾都新流行的骗人手段。我们在贝朗啤酒屋里喝了一晚上的啤酒,和一个从东方群岛回来的水手比试掰手腕,最后所有的人喝得烂醉如泥。第二天下午,我们醒过来的时候,啤酒屋女郎告诉我们,昨晚那个水手死了,毫无预兆地倒在酒桌上,医生来过了,诊断下来是瘟疫。”

他面色惨白,缓了缓气才继续说了下去。“我和约翰害怕极了,然后雾都官员雇佣的走狗们就冲了进来,要将昨晚接触过水手的人隔离起来。我们被关了起来,过了两天,约翰突然发起了高烧,他们要将他转到传染病医院,该死的,我怎么能让他们把约翰带走。我打晕了看守人,然后带着约翰上了一辆出租马车回到了夏伍德森林,刚到这里,约翰就晕了过去。天哪,瞧我都干了些什么啊,我应该将他留在雾都的。”

“镇定一点,凯奇,瞧你现在这样,活像个吓破胆的娘们。告诉我,雾都现在怎么样了?”

“非常不好,头儿,光上个礼拜就死了400人,我们出城的时候大街上到处都是拉尸车,听说国王陛下和王室成员们都离开了雾都。”

维克多狰狞地虬起浓眉,狠狠吐了一口唾沫。“该死的,关键的时候跑得比兔子还快。”

刚抵达医疗室的我将两人的对话都听完整了,身体骤然失去了支撑,重重地撞到了医疗室内的架子上,一只试管摔了在了地上,砰一声提醒那两个人我的出现。

瘟疫,正在雾都大肆流行。那么,那个人……现在怎么样了?

维克多以为我被瘟疫的消息吓住了,大步走近我,拍了拍我的肩膀。“别害怕,黛西,这里是夏伍德森林,比雾都安全得多。不过我想你应该看看可怜的约翰,他的情况不怎么好。”

我定了定神,努力不去想那些可能发生的事情,上前查看病床上的约翰。

我的医术虽然和巫术一样蹩脚,但是好歹也曾在医药学上下过一点功夫,查看过舌苔和瞳孔后基本确认是瘟疫。

“维克多,必须要把约翰隔离起来。”我看了一眼旁边那个枯黄头发的年轻人,“还有凯奇。”

凯奇一下子就跳了起来。“为什么?我又没有感染瘟疫。”

“你接触过病人,起码隔离28天才能确认你是不是真的没有感染上瘟疫。”

年轻人被这种可能性吓得双腿战栗,维克多点点头。“好吧,黛西,照你说的做,还需要什么吗?”

“醋,硫磺,干净的布条,以及必要草药,我会把需要的草药列张单子交给你。”

“好。”他迟疑了一下,对我说,“那么黛西,约翰和凯奇就全靠你了,谢谢。”

虽然我没有明说,但是作为村子里的医生,照顾病人的责任定然是落在我身上的,任何人都知道,照顾传染性极强的瘟疫患者的风险有多大。

我也害怕,我也恐惧,但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完全没有其他的选择。

维克多的效率极快,才一个多小时就把我需要的东西送到了小木屋。我亲自查收了以后,吩咐维克多将小木屋的门锁了起来,除了送饭的人任何人都不准靠近这里。

我将布条用醋洗过以后为我和凯奇做了蒙住口鼻的简易防护面罩,然后又用硫磺将屋子细细熏过了一遍,初步完成了消毒的工作。

屋子正中的坩埚中煎熬着对付瘟疫的草药,不但给高烧不止的病人喝,连我和凯奇也每天按时喝下一碗抵御瘟疫病毒。

但是,我所做的一切终究还是白费了,第三天的晚上,约翰在一阵全身性的抽搐之后停止了呼吸,我将一面小镜子放在他鼻子下,上面没有半点水汽。

“他死了。”我轻声宣布。

在目睹约翰死亡的那一刻,凯奇的精神崩溃了,他发疯似的拍门坚持要离开。

“我没有得瘟疫,你瞧,都这么多天了,我什么事情都没有。”门外没有丝毫动静,他转而哀求我。

我很同情他,但也不得不摇头。“对不起,凯奇,瘟疫是有潜伏期的,就算是我,在接触过约翰之后也得在这里隔离一段时间。”

“不,不,我没有传染上,没有。”他无力地垂下了枯黄色头发的头颅。

维克多和村子里的人按照我的嘱咐,将可怜的约翰埋在远离水源的地方,一个足足六英尺深的墓穴,以此保证瘟疫病毒不会从腐尸中逃逸出来。

28天的隔离期非常难熬,凯奇的状态很不好,他瘦了一大圈,时不时就会要求为他检查一遍身体确认一切无恙才能安定下来,有时候,他会双眼无神地向迷雾岛人所信仰的那位主祷告,而据我所知,这些强盗们对信仰之类东西从来都是嗤之以鼻的。

在生死的边缘,连最狂妄的凶徒也不得不低下桀骜的脑袋。

隔离期的最后一天,凯奇的精神陷入了极度的兴奋之中,他不断地对我说:“黛西,我跟你说过了,我没有病,没有!现在你相信了吧。”

门锁叮当,有人正在打开小木屋的门,凯奇等不及地冲了过去,就在门打开的那一瞬间,那具年轻而激动的躯体突然毫无预兆地颤抖了一下,然后斜斜地倒下了。

阳光照在那张年轻的脸孔上,上面还残留着一瞬间的不敢置信,他不敢相信熬了这么久,病魔终究还是没有放过他,在最松懈的时刻将他的生命攥在了手中。

原来这些时间以来,瘟疫的病毒早就从内部腐蚀了他的身体,就在方才,致命的一击终于来临,最后一根羽毛压垮了那具看似无恙的身体。

我捂住了嘴,才没有惊叫,但是眼泪不由意志地淌了下来。

凯奇的葬礼完全比照约翰,简单的葬礼结束以后,我和维克多并肩走在回程的小道上,他看上去心事重重。

“黛西,既然你没有事情,那我就放心了。”

他的语气让我感觉有些异样。“怎么了,维克多?”

“我要去雾都。”

“什么,现在这个时候,去雾都?”

“本来我早该去那里了,但是你和凯奇都生死未知,我不能丢下你们,现在凯奇……”强盗头子多愁善感地叹了口气,实在罕见,“幸好你没事,我也就可以安心地离开了。”

我看着他的表情,突然有些明白了。“那里,有你认识的人?”

他一拳打在旁边一棵枫树上,青色的树叶乱飞。

“是的,一个女人,一个可恶到极点的女人。”

他的脸色恶狠狠的,像是在说着一个仇家,但是怎么样的仇人才会让他不顾瘟疫的肆虐将自己置身危险之地,那……一定是他深爱着的女人吧。

我突然有些羡慕他,可以这样光明正大地奔向自己爱着的人。

“好了。”他习惯性地拍了拍我的肩膀,“黛西,好好照顾自己。”

强盗头子大步走向拴在树桩上的那匹棕色牝马,漂亮地翻身跃上马背。就在牝马踏出第一步的时候,我终于下定了决心,冲到它身边拉住了缰绳。

“黛西,你干什么?”维克多吃惊地问。

“带我一起去。”我仰起头,凝视着他的眼睛说。

强盗头子忽然咆哮。“混蛋,雾都现在可不是什么旅游胜地,在你隔离的那段时间里,每个星期都有上千个人死去,明白吗?上千条活生生的生命!那里现在是死神的领地,你难道想和可怜的凯奇一样被埋在六英尺深的坟墓里?!”

“我明白,这些我都明白,维克多,但是,请带我一起去!”我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强硬地对谁说过话,但是现在我什么都顾不了了,我要去雾都,必须去那里。“带我去,维克多,我护理过瘟疫病人,我有经验,万一有什么事情,我可以帮上忙。”

维克多看了我很久,最后他似乎明白了什么,探身将我捞上了马背。“好吧,但是,记住,到了雾都你不能离开我身边。”

“谢谢你,维克多。”我抓住马鬃,向强盗头子致谢。

约翰和凯奇的两座新墓伫立在身后,很快就变成了两个小黑点。

在那段难熬的隔离期,我没有像凯奇那样崩溃,并不是我的精神有多强韧,而是每天的夜晚,我坐在有月光的窗子下,总是会想起同样场景下的某个夜晚,那个人温热的后背,我的脸颊贴在上面,胸怀惴惴不安的幸福的那一刻。

此刻,他在哪里,是否安然无恙?在无法确知这些的情况下,我不会允许自己崩溃。

到达雾都的时候已是清晨,雾都并未像我想象的那样一片萧条,进城的马路上照样人来人往,不同的是,进城的大多是附近做蔬果买卖的农户,而出城的则是外出避难的贵族或者富户。

刚进城,我和维克多就发现街道两旁的很多商铺都关门了,只有几家面包店还在营业。

几家住户的门上钉着血红色的十字,旁边用同色的漆写着一行字——“主啊,请施与同情。”

行人们路过这些房子的时候总是避得远远的,眼神惊恐。

维克多找了一个路人询问最近的情况,得知虽然王室成员们都离开了,但是市长和官员们都坚持留了下来。

根据六十二年前瘟疫流行时国会通过的《被瘟疫感染人群管理法案》,市长和市议会做出了一系列的瘟疫针对方案,其中一条就是对感染上瘟疫的人居住的房屋进行封闭管理,在门上钉上红色十字提醒健康的人群,并派遣看守人禁止患者出门。

官员们做了所有能做的事情,但是雾都的瘟疫仍在蔓延,并且有越来越盛之势,上个月死于瘟疫的人为一万四千多人,这个月光第一个星期就死去了九千人,教堂的埋尸人日夜工作也无法满足所有需求,最后人们干脆把死尸丢进万人坑。

我和维克多万万没有想到这场瘟疫竟然会是这么来势汹汹,简直称得上是一场浩劫。维克多忧心忡忡地抽打牝马,吃痛的马儿加速朝东区跑去。

维克多要找的那个女人住在东区的贝尔巷,那里是整个雾都最*的地方,聚集着全东区最廉价的*和最苛酷的*客。

维克多看到了我的脸色,他取下自己头上的帽子给我戴上。“遮住脸,黛西,本来这里不是你应该来的地方,但是现在是非常时刻。”

“维克多……”我迟疑着,不知道该不该问起强盗头子的情史,“你要找的那个人住在这里?”

“是的,她是一个*,还是五个铜币一次的那种廉价货色。”他啐了一口,用有些自嘲的表情说,“那次我来找点乐子,碰到了她。我从来没有想到东区还会有这样的女人,明明只值五个铜币,却像女神一样高傲,从来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我迷上了她,想把她带回夏伍德森林,但是她大声地嘲笑我,说永远不会成为强盗的禁脔。我这辈子从来没有得不到的东西,只有她不愿意向我屈服,最后妥协的人是我,我同意不干涉她的自由,每个月进城来看她几次。”

因为爱上了对方才会情不自禁地妥协吧,我抓紧了马鬃心想。

棕色的牝马熟门熟路地在一幢爬满常春藤的灰色小楼前停下,马上的两个人同时脸色刷青,维克多飞快地下了马,揽住我的腰将我抱了下来。

没有错,这幢小楼的门上同样钉着红色的十字,旁边亦有那句“主啊,请施与同情”。一个按照市长的规定手握三英尺红色木棍的看守人坐在门口的凳子上尽忠职守。

“先生,您没有看到吗?”看守人拦住了企图入内的维克多,他用红色棍子敲了敲门上的十字,“这里有瘟疫病人,您不能进去。”

强盗头子什么时候遇到过这种待遇,他正要发火,我拉了拉他的袖子。

“请问一下,患病的是一位女士吗?”我上前一步,问道。

“是的。”

维克多瓮声瓮气地问:“红色的头发,蓝色眼睛,一个高个子美人,是吗?”

“我可看不出这个被瘟疫折磨了一个星期的女人是不是美人,不过她的确是红色头发蓝色眼睛,听说是这一带最出名的*。”他看守人狐疑的眼睛在我和维克多身上瞄来瞄去。

我和维克多对视了一下,他微微点了点头,确定了楼里的病人的确是他要找的人。

“那么是这里没错了,我是被派来照顾这位女士的护理员。”我曾经读过一点《被瘟疫感染人群管理法案》,隐约记得上面要求政府为那些贫困的患者提供专门的看护,我不敢肯定这位女士的护理员有没有派下来,在目前的情况下只能试一试了。

我的运气相当之好,看守人听到的我的话后松了一口气。

“棒极了,那位女士实在是太难伺候了,她已经赶走了两个护理员,我以为上面不会再派人过来了,幸好你来了,不然每天听着她的嚎叫我会疯掉的。”

看守人欣然放行,进门之前我对维克多小声说:“请耐心等待机会,这里是雾都,不要轻举妄动,不然的话会给那位病人惹上不必要的麻烦。”

易怒的强盗头子这一次沉静地点点头,他仰头瞧了一眼小楼的窗户,目光复杂。

这幢小楼大部分的住户早已逃离,空空荡荡的过道上和楼梯里回荡着我一个人的脚步声,我在二楼朝西的一个阴暗小房间里找到了病人。

房间里充满了腐烂的臭味,一个红色卷发的女人躺在肮脏的被褥中辗转高烧,时而发出尖叫。我打开窗户,让新鲜空气涌进来,然后环视房间,很好,前任护理员们留下了必要的工具。

我用硫磺熏过了房间,然后为病人更换了被褥和睡衣,在为她擦身的时候,我发现她的腋下和背上都长了恶疮,脓水四溢。这和约翰以及凯奇的症状都不同,更为恶形恶状,这一度让我很担心,但喝过草药以后,病人的症状开始好转,不再尖叫,安然入睡。

午饭时间到了,看守人在楼下大声叫我,我用绳子拴上一只篮子从窗口吊下去,安稳地收到了我和病人的午饭。

熟睡的病人不需要食物,我也毫无胃口,教堂的丧钟一刻不停地在耳边回荡,这座城市里每时每刻都有许多人死去,丧钟忙到没有停止的片刻。混杂在钟声中的,还有运尸车的铃铛声,停在哪一户门口,就意味着不久以后就会有一具裹着薄毯的尸体运送出来。

我抬头看着窗外沉沉的阴云,那仿佛那是死神降下的镰刀,利索地收割着这座城市的生命。

万能的那一位啊,请施与同情吧。

面对着这片充满死亡的景象,我忍不住在心中默默祈祷,但我祷告的对象并不是迷雾岛人所信仰的那一位。

我孤独地与病人面对面,一直到半夜。突然,正坐在沙发上浅眠的我听到了脚步声,接着,房门打开了,维克多出现在眼前。

“维克多,你怎么进来了?”我记得看守人的态度相当之强硬,难道强盗头子终于忍不住使用了非常手段?

维克多耸了耸肩膀。“不要担心,黛西。二楼西侧有一扇窗没有关,很容易就跳进来了,夜班的看守人不如白天那位尽职,他什么都没发现。”

丢下这句话,他飞快走到床边,凝视着床上的病人。

我走到他身边,递给他一条在醋里浸泡过的毛巾,他接过并捂住了口鼻,低声说:“她瘦了很多,脱形了。”

是的,床上的那个人已经看不出维克多嘴中描述过的美人样子,她脸色惨白,颧骨突出,紧闭的眼睛下方阴影深深,嘴唇上都是被牙齿咬出来的血痕,露在被子外面的手背上青筋纵横。

维克多的眼角有一些液体在闪烁,我惊讶极了,认识强盗头子十多年了,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悲伤的模样。我一直以为这个恶棍习惯于将悲伤带给其他人,他的身体里早就没有了这种情感。

他握住了女人的手,低唤着她的名字。“玛蒂尔德,玛蒂尔德。”

我觉得这个名字有一些熟悉,不过这本身就是一个很常见的名字,听到过也不足为奇。

被熟悉的声音呼唤,病人醒转过来,也许是今天那碗草药的功效,她的神志竟然清醒了过来。她的眼睛在看清来人之后,突然射出了鄙视的目光。

“你来干什么,维克多,你是来看我这副窘迫的样子的吗?你以为我会哀求你的帮忙吗?”她的声音异常冷淡。

“哦,玛蒂尔德,请不要这样。”强盗头子在床前半跪了下来,他将头抵在床单上,万分痛苦地叫着恋人的名字。

“走开,维克多,让我静静地死去。”她用尽全力抽出自己的手,扭过脸不去看强盗头子。

我一直无法想象敢反抗强盗头子的那个女人是什么样子的,但是我现在明白,这个女人丝毫不畏惧死亡,反而视死亡为一种解脱。她的心远比强盗头子坚硬,所以才能这样冷笑着践踏他的感情。

我无意为强盗头子辩解,毕竟在他的人生中践踏过的感情足足可以填平雾霭河,现在头一次遇到不畏惧他也不迎合他的人,于是史无前例地一头栽在了她的裙下,尽情品尝失意的滋味。

“我爱你啊,玛蒂尔德,难道你不明白吗?”

床上的女人冷笑了一下。“不明白的人是你,维克多,为什么总是执迷不悟,不要再做无意义的事情。让我安静地死去,只有死亡才能洗清我的罪孽,我马上就要去见薇薇安小姐了,还有什么事情比这更美好?”

薇薇安小姐?薇薇安?德?奥斯汀?有什么东西掠过我的记忆,我脱口而出。“玛蒂尔德?难道你是玛蒂尔德?安德森?”

病人双眼中骤然射出病态的亮光,她支起上半身,嘶声问:“是的,我就是玛蒂尔德?安德森,这是我以前的名字,连贝尔巷的人都不知道,你怎么会知道?”

她果然是玛蒂尔德?安德森,过世的拉斐特伯爵夫人的家庭教师,曾一度掌管了整个拉斐特家的管理大权,她怎么会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

“难道……你是拉斐特家的人,是伯爵叫你来的吗?他还不肯放过我?”病人发出毛骨悚然的笑声,“叫他来吧,来吧,我要拖着他一起下地狱去。”

维克多抱住她,小声安抚她。在灌下了一碗有安定作用的草药后,她终于平静了下来,沉沉地睡去了。

看着她睡着后,维克多和我坐在沙发里小憩,他问我:“你怎么会知道玛蒂尔德的姓氏,她从来没有提过这个。”

“我以前在拉斐特家做过女仆,听他们提到过玛蒂尔德?安德森,其实刚才并不是很确定,没想到她真的是那个人。”

强盗头子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思考什么,那张总是精力无限的脸上头一次出现了疲惫的纹路。“玛蒂尔德,她……以前是怎么样的人?”

“我没有见过她,但是听别人说起过,她是薇薇安?德?奥斯汀男爵小姐的家庭教师,薇薇安小姐嫁给拉斐特伯爵以后将她一块儿带到了拉斐特家,她很得薇薇安小姐的信任,还曾经代理过拉斐特家的管家一职,我想那一定是个相当精明强干的女人。”

“家庭教师吗?这么说她大概出身中产阶级,受过良好的教育,难怪会看不起我这样的强盗。”维克多的语气中有一丝对自己的鄙薄,我叹了一口气,安慰地拍了拍他的膝盖。

深陷在爱情中的人总是会低下头,低到尘埃里去,却开不出花,这种情感就叫做单恋。现在的他和以前的我是多么的相似,苦苦地追求注定不属于自己的人,任由尊严在对方的脚下破碎成千万片。

“按理说她做过伯爵夫人的家庭教师,即使在伯爵夫人死后也可以很容易找到另一份工作,为什么会沦落到贝尔巷来?而且听她刚才的口气,似乎和伯爵有所关联。”我沉吟着说。

“黛西。”强盗头子转过头,湛蓝的眼睛中闪动着认真的光芒。“等玛蒂尔德醒来以后,不要再问起这些事情,我想这是她心中的隐秘,她一定不希望任何人挖掘。”

我无法拒绝一个背负着无望爱情的人的请求。

“我明白了,维克多。”

玛蒂尔德的病情时好时坏,她背上的恶疮一直在流脓水,无论我为她挤干净几次,脓水好像永无止境地流淌,同时带走了她的生命力,她的双眼逐日暗淡。

我把情况告诉了维克多,他久久没有说话,只是每时每刻都守在玛蒂尔德床前,期待她偶尔的清醒时刻,虽然这同时也意味着冷言冷语的到来。

第四天的下午,教堂的丧钟突然停止了,也许是因为瘟疫无孔不入,人们自顾不暇,无力再为亲人敲响丧钟了吧。

片刻的寂静中,玛蒂尔德突然睁开眼睛,自己坐起了身。

“好安静。”她喃喃,“是薇薇安小姐来接我了吗?”

我和维克多都屏住了呼吸,心中都明白这也许是回光返照的最后一刻。

她的脸色异常红润,像是恢复了健康,缓缓地,她将目光转向我。“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有什么目的,在薇薇安小姐来接我之前,我要说出我的罪孽,求得世人的原谅,才能一身清白地跟着她离开。”

维克多对我点头,我走到玛蒂尔德床边在一张椅子上坐下来,双手握住她枯瘦的手。“忏悔吧,玛蒂尔德。”

因为病魔而刻薄冷酷的女人突然变得温柔而安静,她闭上眼睛,仿佛沐浴春风,语气柔和如少女。

“我这一生中最后悔的事情就是没有能够劝阻薇薇安小姐嫁给阿尔伯特?德?拉斐特,那个男人毁了她的人生,也毁了我全部的希望。

“我的第一个学生就是薇薇安小姐,第一次见面是在她十三岁的时候,她天生早慧,又生得美丽,教授她学习就像完成一件艺术品,她是我的骄傲。薇薇安小姐成年以后进入社交圈,凭借着美貌和财富成为迷雾岛最引人注目的名媛,她完全配得上一位公爵,可是这么聪颖的薇薇安小姐却爱上了比她还小一岁的阿尔伯特?德?拉斐特——她异母妹妹的恋人。

“当然薇薇安小姐并不知道这一点,她以为阿尔伯特只是妹妹的朋友,这一切都是阿尔伯特有意的隐瞒,因为当时玛格丽特小姐的父亲没有留给她一分钱嫁妆,而薇薇安小姐却坐拥母亲留下的巨额财产。

“我本该将这些事情告诉她,但是薇薇安小姐那样爱着他,我怎么可以一手将她的美梦打破。后来,他们结婚了,婚礼的当天玛格丽特小姐自杀了,薇薇安小姐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这段婚姻成了一个噩梦,新婚夫妻相互厌恶,恶语相向,他们彼此折磨。

“后来,事情变得更糟糕,因为伯爵有了一个见不得人的嗜好,他开始搜集那些长得与玛格丽特小姐酷似的小女孩。他豢养她们,宠爱她们,完全沉溺在这样的宠物游戏中。

“薇薇安小姐痛苦极了,她抱着我恸哭,后悔自己任性地缔结了这段婚姻。她的痛苦加倍回报在我身上,我无法视而不见。

“我决心要为薇薇安小姐解决她的痛苦,我将伯爵最喜欢的那个小女孩骗到天台上,然后将她推了下去,小女孩折断了双腿,伯爵不久就对她失去了兴趣,没有人照顾的女孩儿不久就在绝望中死去了,她的尸体被埋在了花园里。

“伯爵的新宠是一个笑起来有酒窝的小姑娘,我在她的食物里加入了一些增加胃口的药物,她很快胖得失去了少女的窈窕,于是伯爵抛弃了她。可怜的女孩在自怨自艾中拼命减肥,她得了厌食症,再也无法吃下任何东西,最后她死于饥饿,全身上下除了骨头和皮肤以外几乎没有一点脂肪。

“第三个女孩……哦,我没有机会对第三个女孩下手,因为薇薇安小姐突然有一天笑着对我说,我无需再做什么了,她已经看清了伯爵的个性,无论他宠爱着谁,只不过是一时兴起。只要那些女孩长大一些,变得不再像玛格丽特小姐了,他自然而然就会厌倦,然后寻找新的宠物。果然,那第三个女孩五官长开以后,变成了一个小美人,但是离玛格丽特小姐的模样越来越远了,她失去了伯爵的宠爱。承受不住打击的女孩精神崩溃了,某一天晚上,她大声地告诉伯爵她要变得更像玛格丽特小姐一点,于是,她跳河自杀了,选择了和玛格丽特小姐一样的死法。但是她错了,这种做法并没有为她赢得伯爵的一滴眼泪。

“那些女孩们一个一个被埋在花园里,薇薇安小姐也慢慢地变了,她不再期待伯爵的回心转意,而是在社交场合寻找新的爱情。她变成了一个荡妇,雾都的上流社会叫她轻佻夫人,她的情人遍布整个迷雾岛。她的行为惹怒了伯爵,他们成天吵架,终于有一天,悲剧发生了。”

玛蒂尔德停止了叙述,她看着窗外的彤云,蹙起眉头,像在努力压抑心中澎湃的情感。

“那一天,薇薇安小姐参加完舞会回来,喝得醉醺醺的,正好在楼梯上和伯爵碰上。他们又一次吵了起来,伯爵扇了薇薇安小姐一记耳光,愤怒的薇薇安小姐上前推搡伯爵,高跟鞋滑了一下,她从楼梯上滚了下去,摔断了脖子。当时我就在楼梯拐角,眼看着一切的发生,却无能为力。我心爱的学生,我的骄傲之光,我最完美的艺术品就这样在我面前摔得粉碎,而这一切都是因为那个男人。”

她的胸膛因为极度的愤怒而剧烈起伏,颜色却红润得妖异,停顿了好一会儿,她才再次积蓄起开口的气力。

“他害死了薇薇安小姐,我不能容忍他继续活下去,在薇薇安小姐葬礼之后的那个夜晚,我偷偷溜进他的卧室,在他的床边放了一把火,然后将门窗都锁了起来。纵火之后,我从拉斐特家逃了出来,等待着他的葬礼。但是没有想到的是,伯爵竟然逃过了一劫,反倒是他宠爱的一个女孩死在了火中,我亲手杀了一个无辜的女孩,不,不止一个,是三个无辜的女孩。罪恶感让我成天做噩梦,同时,我失去了工作,伯爵的人又一直在找我,生活窘迫的我堕落了,成了贝尔巷的廉价*。有时候,我会想,也许这一切都是上天给我的惩罚,惩罚我没有保护好薇薇安小姐,惩罚我杀了三个无辜的女孩却让伯爵安然无恙。

“现在,这惩罚终于要结束了,薇薇安小姐……看,薇薇安小姐来了……”

她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冲着窗外的虚幻人影伸出了双手,在病魔的折磨下褪尽了美貌的那张脸焕发出了惊人的丽色,然而,那只有短短的一刹那。

“薇薇安,我的小女孩,你来了……带我走吧,我再也无法忍受和你分离的日子了。”

玛蒂尔德喃喃着,声音越来越低弱,终于,伸出的双手倏然垂落,那双阅尽沧桑世事的眼睛沉沉合上,终于获得解脱的喜悦绽放在她的唇角。

她是笑着走的。

一旁的强盗头子发出短促的哽咽,右手挡住眼睛,他的眼泪沉重地砸在膝盖上。直到死,她都没有正眼看过他,他却毫不吝啬地为她流下了眼泪,不爱的那个人总是要比爱上的那一方更加冷酷,所以才能做到毫无牵挂地离去。

我坐在他们两个中间,沉默无语,在这样的时刻,任何安慰都是苍白无力的。

维克多在床边点上了蜡烛,他陪着玛蒂尔德坐了整整一夜。

黎明到来的时候,我裹着披肩走下了楼。

“先生,请叫一辆拉尸车来。”我疲惫地对看守人说。

搬运工将玛蒂尔德的尸体随意丢到拉尸车上,好像她是一块猪肉,男性和女性的尸体毫无区别地交叠在一起,当人死后,他的尊严就不被其他人看重,只有亲友会心怀悲怆。

我以为维克多会发怒,但是他只是无言地跟在拉尸车后面。

公墓里的地方已经不够掩埋在瘟疫中死去的人,拉尸车将玛蒂尔德的尸体拉到了万人坑,一人抬头,一人抬脚,将玛蒂尔德丢入了吞噬了无数人的万人坑。

维克多站在万人坑边,从坑底吹来的腐臭的风吹起他的头发,他却连眉头都没有皱一下,我一度怀疑他会追随她跳下去。

但是,他终究还是回过了头,表情平静地对我说:“走吧,黛西,一切都结束了。”

他跳上棕色牝马,向我伸出手,我却后退了一步。

“对不起,维克多,我不能跟你走了。”我轻声说,然后飞快地躲进了连绵不断的送葬队伍中。人群绊住了维克多的目光和脚步,他愤怒地跳脚,用马鞭狠狠地抽打地面。

凭借对附近地形的熟悉,我逃进了一条不起眼的小巷子,躲开了他的追捕。靠着一扇木门安抚喘息,我留意了半天,确定维克多无法再追上来之后,恢复自由的狂喜充盈在整个身体中。

我直起身准备接着赶路,刚一回头,就发现刚才依靠着的木门上赫然钉着一个猩红的十字架以及那一行——

主啊,请施与同情。

我默念着这句话,抬头仰望被死亡笼罩的天空。

加西亚居住的公寓楼格外萧瑟,虽然大门上没有红色十字,但是门房里空无一人,楼道的大门敞开,垃圾随着风飘到大街上。

“小姐,那里现在一个人都没有。”一个行人看到我在楼下犹疑地徘徊,他好心提醒我。

“一个人都没有了,请问,他们是离开雾都了吗?”我慌忙问。

“哦不,瘟疫一开始,这幢公寓楼里的一位房客染上了瘟疫。那个时候隔离措施还没有实行,病人活动自由,他将病毒传染给了整幢楼,最后包括房东在内的所有人都死了。”他脱下帽子,在胸前画了个十字。

所有的人都死了?我的脸色一定难看极了,那位好心的行人对我做了个安慰的手势。“小姐,您有认识的人住在哪里吗?请您节哀,现在这座城市每天都有无数人失去亲友,您并不是唯一悲伤的人。”

他说着便离开了,我这才发现他的身上穿着黑色丧服。

我失魂落魄地走上楼,我离开这里才两个多月,再次回来却被告知住在这里的所有人都死了!怎么可能,房东和邻居们的模样在脑海里崭新如初,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仿佛昨天才与我告别,怎么会就这样全部死去了。

还有,加西亚,我离开的时候甚至没有与他告别,现在,已经连最后一面都见不到了吗?

我发疯似的跑上楼梯,气喘吁吁地站在二楼那间公寓的门口,公寓的钥匙还在口袋中,手指颤抖得几乎拿不住它。

打开门,房间里的一切都和我离开的那天一样,可是空气里淡淡的霉腐味告诉我,这里已经许久没有人居住了。

我步履艰难地走到沙发旁坐了下来,胸膛里像被灌进了水银,沉重冰凉,一分一分腐蚀着内脏,我扣住了衣领,无法呼吸似的将它撕开。

“加西亚,我回来了。”我极其轻声地对着空气说,仿佛面前站着一个微笑的魂魄。

本来完全不奢望有任何回应,但是从公寓的某个地方传来了低低的呻吟,微小的声音被寂静扩大了数倍传入我的耳朵,我跳了起来,到处寻找声音的来源。

最后,我找到了,在加西亚的卧室,一个我熟悉的人影躺在地板上痛苦地喘息着。

“加西亚。”我在他身边跪坐下来,将手放在他额头上,滚烫的温度传进我的手心,他在发高烧,连嘴唇都被烧到发白,汗水从每一寸皮肤淌下,全身的衣服都湿透了。

这个症状,我曾在约翰身上见过,他一直高烧到停止呼吸的那一刻。

天哪,瘟疫,这是瘟疫!

“加西亚,加西亚。”我迭声唤着他的名字,只有这样才能遏制快要汹涌流出的眼泪,感谢黑暗君王,他还活着,但是这样的再次见面又是何其残酷,也许下一刻就是永别。

我用衣袖擦拭他额上的冷汗,纤长的金色睫毛在我的动作下扇动了一下,接着,眼睑微弱地抬了抬,翠绿色的眼睛张开了。

“黛西?”他微弱而犹疑地问。

我将他的手背贴到脸颊上,哽咽到难以言语。

“快走……”他剧烈地喘息着,“离开这里,疫马在寻找你……”

“疫马?”我的大脑中掠过一丝了悟。

“是的……这场瘟疫就是疫马引起的。两个月前,我们的围捕激怒了它,它释放了瘟疫想要毁灭这座城市。”

我想起来了,疫马四蹄上燃烧的黑色火焰就是疾病之火,它原本就是播撒不幸和疾病的祸兽,雾都这一场让数万人罹难的瘟疫就是它的杰作。

“可是,即使这样,我也不能走,加西亚,有人告诉我这幢公寓里的人都死了,我以为你也……”我再也说不下去了,眼泪顺着脸颊流淌进他的手心里。

“没错,这里的人都染上了瘟疫过世了,但幸运的是,那一阵子我待在天鹅巷。”他疲倦地闭住了眼睛,“我们一直在计划再次围捕疫马停止这场瘟疫,但是昨天,围捕计划又失败了,疯狂的疫马将瘟疫传染给了在场的所有人。”

“所有的人……”

“是的,所有的人,有些人当场死亡,剩下的人回家等待死亡的降临。”他露出一个虚弱并且自嘲的笑容。

我将他的手攥紧了。“我,绝对不会让你就这样死去。”

这种坚定的语气仿佛从出生起就在骨髓中沉睡,在一瞬间被骤然惊醒。眼泪干涸了,勇气从血脉深处腾起,我要救他,我这一生从未这样坚定地决意要去做一件事情。

我咬着牙将加西亚搬到了床上,为他擦身换上干净的睡衣,然后打开窗子让空气流通。

做完这一切,我出门购买必备的药物,在大街上,我非常幸运地遇到了本区的瘟疫检查人。对方的身份不难辨认,按照《被瘟疫人群感染法案》的有关规定,担任瘟疫检查人的对象是一位女性,并且和看守人一样手握三英尺长的红色木棍。我找到了她,告诉她有一位没有被发现的瘟疫病人,我请求她派看守人来看守大门,以此保护病人的安全。

做完这一切,我带着买到的食物和药物回到了公寓,整整一天都在消毒房间和熬药中度过,幸好我对于做这些已经得心应手。

虽然从瘟疫肆虐起,我就已经看惯了生死,但是这一次却比之前任何时刻都要难熬。

加西亚的病情一直没有明显好转,他躺在床上辗转呻吟,高烧每时每刻都在削弱他的体力,透支他的生命。他在与瘟疫做艰难的战斗,我除了握住他的手以外什么都帮不上。

拉尸车的铃铛声日夜不停地在窗前飘过,失去亲人的恸哭时不时爆发,我胆战心惊,整夜跪在窗边的祈祷桌前,对着夜空中的那轮明月祈祷,祈祷黑暗君王能怜悯我,恳求他不要将我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幸福夺走。

黎明时分,加西亚醒过来一次,他虚弱到无法开口,只是抬起手指拂过我眼睛下的黑眼圈,朝我绽放了半个歉意的微笑,然后再次被病魔夺走了意识。

我紧紧握住他的手,想将自己的健康输送给他,手指与手指牢牢相扣,唯恐一旦松开就相隔生与死的永恒深渊。

检查人承诺会尽快派来的看守人迟迟没有到位,我猜想大概是需要他们的地方实在太多了。

连日的看护让我的精神严重透支,实在支持不住了,我倦倦地趴在桌上睡着了。矇眬中隐约听到起居室里有什么动静,我揉了揉布满红血丝的眼睛,侧耳倾听。

花瓶摔碎的砰砰声,男人大声咒骂的嗓音,皮靴踢在碎片上发出清脆刺耳的声响。

我将门打开一个缝隙,谨慎地朝外窥视,甬道的另一头,一个男人的身影摇摇摆摆地走来。

一个陌生人,不,一个小偷,他八成得知这幢公寓楼里已经没有人幸存所以来这里碰碰运气。

我应该怎么做?将所有值钱的东西交给他,然后恳求他保全我们的性命?不,他会毫不犹豫地杀死我们,在这样动荡的日子里,杀死可怜的住客然后远走高飞远比让受害人活下来指证他要来得安全得多。

我看了一眼病床上的加西亚,他丝毫不知道危险正在临近,依旧做着噩梦,手指痉挛地抓住床单,现在的他脆弱得如同婴孩,而唯一能保护他的人只有我。

惊恐化为了勇气流动在每一条血管中,我突然冷静了下来,低下头,轻声地祷告。

我要保护他,只要我还活着就决不允许任何人在我面前伤害他。

那个男人正在走近,我偷偷抓起桌上的一只黄铜花瓶,然后躲在门后屏息凝神地等待。

门开了,我猛然举起花瓶,用力朝来人的脑袋上砸去,那人闷声倒地,花瓶从我手中甩了出去,发出巨大的声响。

“路易,出了什么事?”另一个男人声音从书房里传来,得不到回答,他狐疑地快步走来。

还有另一个小偷!我慌忙捡起地上的花瓶,但是已经晚了,男人一眼就看到了躺在门口的同伴的身体,他咆哮着冲上来,夺去了我的武器将之远远丢开。

“女人,你对路易做了些什么!”他的手卡住我的脖子,将我狠狠后推,我的身体撞上了窗边的祈祷桌,腰肢疼痛得像被折断了。

“放开我。”我艰难地喘息,“我染上了瘟疫,你看不出来吗?”

他的眼睛中闪过一丝惊恐,随即又化为了贪欲。“你当我是笨蛋吗?这种蹩脚的谎言我听得多了。瘟疫?我倒要看看瘟疫到底藏在你身体的哪个地方。”

那只肮脏粗糙的大手撕开我胸口的扣子,我拼命挣扎,但这点程度的反抗只是加重了男人的狂热。

我咬住了舌尖,让自己保持清醒,双眼死死地瞪着上方男人那张布满欲望的脸,我要记住他,记住这张脸。

血腥的味道在嘴巴里弥漫,被男人的手接触到的肌肤上暴起了鸡皮疙瘩,就在我坠入绝望深渊的时候,男人突然停止了动作,软软地倒了下去。

我直起身,看到加西亚站在那里,垂下的手中拿着那只黄铜花瓶。他看上去虚弱极了,随时可能摔倒,双眼却病态地熠熠发光。

他丢开花瓶,踉跄走到我面前,半跪下来,颤抖的双手捧起我的下颌,接着又掀开我的衣领仔细查看。他的神色仓皇,额上的冷汗滑落下来挂在长睫上,微微一颤就坠落下来。

我握住他的手。“没事,加西亚,我没事,他没有对我做什么。”

他的脸上现出了如释重负的神色,然后僵了僵,直直地倒在了我的怀中,仿佛方才支撑他行动的并不是清醒的意识而是一种本能。

我怀抱着他,心中升腾起凄楚的幸福。

请活下去,一定要活下去,和我一起……

在这场瘟疫带来的浩劫中,城市的某些功能仍旧在有序地运作着,其中包括雾都警察局。报警之后,警察很快就来了,将两名昏迷的小偷带走了。

出了这件事情以后,两名看守人总算来到了他们的岗位上,一名在白天工作,另一名则负责夜班。有他们日夜看守大门,我终于能够不担心安全问题了。

在那段不愉快的插曲的刺激下,加西亚的身体奇迹般地摆脱了病危的状态,高烧褪去了,也不再频繁地冒冷汗了,他以看得见的速度在康复着,这几乎让我喜极而泣。

第五天的傍晚,我正趴在床边浅眠,突然感到一只手轻柔地摩挲着我的头发。我迷迷糊糊地抬起头,那只手顺势抚过我的脸颊,我睁开眼睛,正对上那双久违的翡翠绿眼睛。

他背靠着枕头,虚弱地朝我微笑。

这一刹那,我仿佛看到暖风吹过山岗,花之绒毯依次绽放,连绵到天际。

心脏怦怦乱跳,我害怕这只是一个太过美好的梦境,战战兢兢地伸出手,按在他的额头上。真实的皮肤触感,正常的体温,褪去了高烧的炽热温度。

他康复了,从瘟疫的掌控中逃了出来。

“哦,黑暗君王啊。”我将脸埋在被单中,哭出了声。

等到我哭够了,他才轻声说了一句。“黛西,谢谢你。”

短暂的停顿之后,又加上一句。“还有,对不起。”

我愣住了,继而明白他是在为那个时候的欺骗而道歉。

被浩劫暂时掩盖的那一些事情清晰地从记忆深处浮现了起来,再次横亘在我们之间。

原来,我从来就没有遗忘过它们,也没有做好重新面对它们的勇气。猝然之间,我有些手足无措,因为他的康复而带来的喜悦突然之间全部消失了,伤痕与疼痛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

他还在期待着我的回应,我却突兀地推开椅子站起身,避开那些尖锐的情感。“你醒了,那我出去买点食物。”

不等他说些什么,我便匆匆走出了房间,唯恐慢一秒就要不得不面对让我哑口无言的难题。

走到门口,我犹豫了一下,回头看去。

一个凝定不动的侧影拥被坐在床上,傍晚的余晖将他的剪影铺展在地板上,许久之后,睫毛才在金色的光晕中微微眨动了一下,扇起的微小漩涡顺着空气震荡开来,沉重地撞上我的心头。

我不敢再看,轻轻扣上了房门。

我披上一条白底小朵粉红玫瑰花流苏披肩,手臂上挎着一只篮子匆匆赶去了集市。

在瘟疫最严重的今天,面包店遵照市长命令依旧照常开门营业,如今一个铜币能够买到九盎司半的小麦面包,和瘟疫之前一铜币十盎司半面包的价格比起来,可以算是没有怎么涨过。

民生得以维持,所以即使在瘟疫中累计死亡的人数已达四万,骚乱在小范围内横行,但城市的基本秩序始终没有完全崩溃。

在集市上采购了大量食物之后,已经入夜了,我匆忙赶回公寓,路上的行人比我一个半星期进城之时少得多了,大家都行色匆匆,唯恐在路上多停留一秒钟就会染上致命的病毒。

路过圣马丁大教堂的时候,突然,沉寂许久的大钟再次响起了丧音,同时还伴随着放肆的大笑。

在这样时刻,还有谁会这样欢畅地大笑,简直就是对死者们不敬。

我抬起头,看向钟楼,一幅意想不到的景象映入双眼。

大钟疯狂摆动,钟顶上骑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是她,那个利用魂晶复活的骷髅!

这一次她连帽子都没有戴,任由可怖的头骨暴露在世人面前。她双手钩住横梁,悠然自得地趴在钟上,用两根腿骨摇晃大钟。牙齿稀疏的嘴巴咧开着,她张狂地大笑,嘲笑着在瘟疫中辗转呻吟的雾都。

钟楼上偶尔有一道刺目的红光划过,那是月光折射过魂晶留下的光之痕迹,她的胸前一定戴着那根以魂晶为坠子的项链。

谁能相信就是那块小小宝石引发了这场瘟疫,只要它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疫马就会返回泊夫蓝,瘟疫也会得以平息。

死去的玛蒂尔德,穿着丧服的好心路人,差点丧命的加西亚,轮番从我心头掠过,热血在瞬间沸腾,我毅然丢下篮子,牵起裙子跑进了教堂。

教堂里空空荡荡,看不到一个神职人员,旋转楼梯长到叫人炫目,我不记得自己爬了多久才来到了楼梯的顶端。

踏进钟楼,大钟的声响以压迫性的气势充满整个空间,耳膜几乎要被巨大的钟声震碎。

我刚刚捂住耳朵,疯狂摆动的大钟突兀地停止了动静,连个缓冲的震荡都没有,余音之中,我听到上方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又见面了,黛西。”不怀好意的口吻。

“下来吧,我们需要谈一谈。”我吸了一口气,努力心平气和地和她谈判。

骷髅笑得花枝乱颤,一颗松动的牙齿被笑声颤了下来,掉在我脚边。“谈一谈,你以为你是谁,有什么资格和我这样跟我说话?真是一个无礼的女仆,你应该行个屈膝礼,然后尊称我为小姐。”

“小姐?”我愕笑,“我认为任何有教养的小姐都不会骑在教堂的大钟上,像你现在做的那样。”

骷髅歪过头。“哈,你那个时候可是非常尊敬地叫我玛格丽特小姐,这么快就忘记了吗?”

“闭嘴!你才不是玛格丽特小姐,即使那具骨骸是玛格丽特小姐的,但里面的灵魂一定不是她的。你是从地狱归来的恶灵,魂晶唤回的赝品!”

最后两个字激怒了骷髅,她愤怒到全身的骨头都在打颤,腿骨泄愤似的用力摇晃大钟,令人难以忍受的巨大钟声再次回荡在雾都的上空,栖息在钟楼上的白鸽惊飞了,雪白的羽毛从天空飘落,在钟楼里飞旋翩跹。

“住手,你想引来整个雾都的人吗?”我捂住了耳朵。

大钟几乎是以直线的弧度摇晃着,骷髅伸出一只手骨遥遥指着底下的雾都,心醉神迷。

“那不是正好,我倒想数数看这座城市里还有多少活人。雾都正在死去啊,每个角落都发出阵阵腐臭味,你闻到了吗?多么令人沉醉的味道。到处都是死亡,到处都是苦难,我实在太爱这种气氛了。”

无法再忍受的我念诵了一个漂浮咒,因为不熟练的关系,实验了好几次身体才摇摇摆摆飘了几英寸。

骷髅哈哈大笑。“来吧,来吧,来抓我吧。”

她的嘲笑激发了我的潜能,下一次念诵的漂浮咒出奇得顺利,身体摇晃着飞近了大钟,我小心翼翼地靠近她,试图去抓她脖子里的魂晶。

“你是想要这个吗?”骷髅揪起那条项链,“拿去吧,连我一起。”

她松开大钟的横梁,飞身向我扑了过来,一头撞进了我的怀中,丝毫没有防备的我被狠狠撞出了钟楼,如同一块铅块一样朝下坠落。

钟声发出最后的哀鸣,将我的尖叫吞没了。

从耳边划过的风声倏然停息,坠落的势头生生被遏制了。我睁开眼睛,看到近在咫尺的骷髅头,她张开嘴咔咔笑着,一只手揽住我的腰,一只手挂在钟楼的边缘。

“从这里到地面足足有两百英尺,想象一下你掉下去会变成什么样子呢?”骷髅的语气中充满期待,她恶意地晃了晃我的腰,遥远的地面以可怕的方式在我脚下旋转,我几乎要干呕起来。

“要不要试试看?”

“不,不!”我用力摇头,从急促的喘息中逸出的回答走了音。

骷髅满意地享受我的惊恐,她在我的耳边轻声说:“可是……我真的很想知道。”

最后一个字刚刚钻进我的耳朵,那只攀住钟楼边缘的手就突然放开了,重力无情地拖曳着我们的身体下坠。

破空的风声涌进我的耳中和嘴中,全身的血液都冲进了大脑,思维冻结了,视域倏然之间一片漆黑,将我和这个不真实的世界彻底隔离。

“按照我说的方法去做吧。”

“让我再考虑一下。”

“别再犹豫了,抛弃你所谓的良知吧,难道对你而言,这个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比我更重要吗?”

“天哪,你怎么能够怀疑这一点,玛格丽特。”

“那么放手去做吧,为了我……”

额头剧痛,耳边隐约听到争论的声音,我挣扎着张开眼睛,一道白色的影子倏然闪过,再看过去,眼前只有一扇关闭的门。

我……还活着吗?

“又见面了,黛西。”

我扭过脸,朝声音的来源看去,阿尔伯特少爷端坐在一张双联式藤编软垫长椅上,衣衫楚楚,从领巾到袖扣都是最时兴的款式,配上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和修长的身形,活脱脱就似绿屋夫人服饰店里当季的橱窗模特。

但我想橱窗模特绝对不会像他那样,每时每刻散发出高人一等的气势,令人无法正视。

虽然我已经从玛蒂尔德的口中得知杀死那些女孩的人并不是他,但那种华丽食人花的印象一直挥之不去,所以这一次的乍见,浮上心头的复杂感受中没有一种是与喜悦有关的。

我张了张嘴,发现无法发出声音,一块丝绸手帕占据了我的口腔。不但如此,手腕和脚踝也被绳子牢固地捆绑住了。

阿尔伯特少爷的食指压在嘴唇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这个带些威胁意味的动作由他做来优雅至极。

“黛西,不要惊慌,我不会伤害你。你现在也无需说话,只要听着就可以了。”

我深深吸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尽量平静下来。

“首先,你一定很想知道这里是哪儿。”

我点点头,这的确是我的第一个疑问。

“这里是我居住的四季酒店,玛格丽特今天出去散心,偶然遇到了你,然后将你带到了这里。说实话,这很让我吃惊,我本来以为你早就离开了雾都。”

我悔得肠子都青了,如果我没有出去买面包,如果我早一点经过圣马丁大教堂,如果我没有凭一时的热血冲上教堂的钟楼,就不会遇到正好去散心的骷髅小姐,也就不会落到现在这个境地了。

“不管怎么样,你出现的正是时候,我们正要离开雾都,这里的疫情已经到了无法控制的地步。本来我们两个月前就应该跟着国王陛下离开这里,但是那件该死的纵火案,还有你的那些朋友……”他笑了笑,好看的眉毛微微上挑,“玫瑰神秘会,他们一直在设法拖延我们出城的时间,但是现在,他们再也没有理由这样做了,今天我们就要离开这座瘟疫之城。”

他上身前倾,双手相扣,琥珀色的眼睛凝视着我。“而你,必须跟着我们一起离开。”

这只是一个通知,而不是询问。

从他捆绑住我这件事情上可以看出他已经决意采用强硬的作风,再也不会与以前一样和我悠闲地打哑谜,用优厚的条件来软化我了。

“如果你明白了自己的立场,那么我们就出发吧,立刻。”

拉斐特家的五辆马车在夜半时分悄然驶出了雾都。

我被捆绑着塞在一辆马车里,一个腰圆膀粗的女仆负责照看着我,车窗下着帘子,将别离的画面隔绝在无法看到的地方。

不知道是不是长时间被捆绑的关系,我的精神一直非常差,第二天更是发起了高烧,爱德华医生来给我看过病,诊断下来并不是瘟疫,只要多休息休息就好了。

托这场病的福,捆绑待遇取消了,但是我还是无法离开马车,那个负责照看我的女仆整日虎视眈眈,一言不发,我唯一可以交流的人只有每日按时来给我打针的爱德华医生。

“医生,我们到底要去哪里?”

“海怡。”爱德华医生用酒精棉花消毒了针管,找准了我的静脉扎下去。

“海怡?”我吃了一惊,国王陛下和王室成员们去了风景优美的疗养小镇巴斯,我以为阿尔伯特少爷也会去巴斯,结果他选择去海怡,那个小镇在迷雾岛的尽头,偏远荒僻,极少有人会选择去那里。

“伯爵在那里有些产业,”深褐色的液体全部注射进静脉,爱德华拔出针管,用一块酒精棉花按住我手臂上的针眼。“海怡可真是远呢,听说要走上一周才能到。”

我坐在那里静静沉吟,思考在一周的路途中有没有可以逃跑的机会。但是大脑突然间有些眩晕,思维也无法凝聚,我想一定是发烧的病毒还在我体内作祟。

爱德华医生一边埋头收拾医药箱,一边对我说:“黛西,虽然我不知道伯爵为什么……不管怎么样,你还是不要太倔强,这对你没有好处。”

“医生?”我揉搓着太阳穴,不太明白地反问。

爱德华医生抬起湛蓝的眼睛,一些犹疑的皱纹聚集在眼角四周,他突然像是无法控制感情似的弯下身来抱了抱我。“亲爱的孩子,但愿万能的主会保佑你。”

我对他过于突然的感情流露很是诧异,我以为这位老绅士的神经被这场瘟疫打击得有些脆弱了,当时的我并未把这件事情放在心上。

几天之后,我才明白了那句话里的含义,以及背后丧心病狂的阴谋。

这几天,我时常对自己的身体状况感到狐疑。

一个并不严重的小小发烧渐渐演变成长时间的眩晕和恶心,有时候还会极度兴奋,甚至产生一些奇怪的幻觉,这种症状都是在爱德华医生为我打过针之后发生的。即使神经再迟钝也能感觉到其中的微妙关联,联想起医生最近躲躲闪闪的反常态度,疑窦在我心中暗生。

旅途的第五天,到了傍晚时分,我们下榻在一家名叫红公鸡的乡村旅馆里。吃完晚饭,爱德华医生照常要为我打针,这一次,我试探性地拒绝了。

“医生,我的病已经好了,不需要再打针了。”

老绅士觑了我一眼,竟然什么都没有说,默默地将针管和药剂收进了医药箱,只是临走之前留下了一句话。“如果你感到不适的话,叫女仆来找我。”

这样轻易就解决了问题,反而让我觉得有些奇怪,倒像是自己过于敏感了,误会了爱德华医生似的。

我沉吟着走到窗边,房间的窗子正对着后院的马厩,一个从前厅走来的仆人对马夫大声吆喝:“该死的,你在打瞌睡吗,快把斯科特治安官的马牵出来。”

我心中一动,一个大胆的念头出现在头脑中,虽然有风险,但等到了海怡也许连这样的机会也不会有了。我回头看了一眼正在整理衣物的女仆,她什么都没有留意到。

“茱莉,请帮我倒一杯柠檬水好吗?”我在桌子旁坐下,拿起一本书佯装阅读。

女仆没有对那扇窗户产生任何疑心,毕竟这里是三楼,离开地面足足有三十多英尺,她小心地锁上了房门然后下楼去为我取柠檬水。我丢开书,探身往下望去,马夫将治安官的马儿牵了出去,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

我闭上眼睛,默念着脑海中仅存的几条咒语,飞翔术?糟糕,我只记得开头几句了。藤蔓横空?我从来没有试验成功过。想来想去,只有前几天使用过的漂浮术可以一用。

我从行李箱底扯出一条黑色的头巾包裹住脸面,然后站在窗边展开双臂,口中生涩地念诵漂浮术。身体一寸寸地向上移动,逐渐向窗外飘去,这个咒语对精神力的要求非常高,仅仅十几秒工夫,冷汗就爬满了我的整个额头。

身体平挪到了窗外,我试图缓慢下降,这比上升要简单一些,但太考验对空间距离的拿捏程度。我本来就不是熟手,再加上方才上升的时刻用尽了大部分气力,此时精神有些疲倦,一个不留神,身体就脱离了控制,倏然坠落了下去。

幸好下方是一堆草垛,在马厩的马儿们不悦的响鼻中,我终于毫发未伤地着落成功,虽然姿势狼狈了点。

太糟糕了,如果早知道会遇到今天这样的困境,我一定不会那么早辍学,最起码要学会熟练地运用漂浮术。

心中这么后悔着,我拂去了身上的麦秸和泥土,将头巾蒙住了脸孔,小心地走出了后院。

前厅里人声喧闹,几个拉斐特家的仆人正在用巨大的锡杯大口豪饮麦酒,越过他们的肩膀,我看到穿着红色镶银边制服的治安官正在门口翻身上马。

我低下头,尽量平静地走过喧嚣的人群,值得庆幸的是,劳累了一天的仆人们只顾着喝酒完全没有留意身边的人。

脚步激动得发颤,还有几步就能离开旅馆,就在这时,背后传来一声极具穿透力的喊声。

“黛西小姐,您要去哪里?”

我下意识地往回看,女仆茱莉站在楼梯的半当中,一手拿着柠檬水,一手指着我的方向。

所有的人都朝这里看过来,咒骂和踢翻椅子的动静此起彼伏,仆人们丢下酒杯朝我追过来。

我干脆丢掉头巾,跑出了旅馆大门,幸好赶得及拦住正要启程的斯科特治安官。

“治安官先生,请帮帮我,我被人绑架了。”我气喘吁吁地牵住缰绳。

“绑架?这真是太可怕了。”治安官瞥了眼追兵,跳下马背,将我护在了身后。“请不要惊慌,小姐,我绝对不允许我的辖区内发生绑架女性这样的恶性案件。”

治安官的话产生了威慑力,拉斐特家的仆人们犹豫了,没有人敢冒着绑架女性的罪名逼近我。

治安官的两个助手骑着马从小路的尽头奔驰而来,一个机灵的仆人见势不妙赶忙解释:“对不起,治安官,您一定是误会了,我们并没有绑架这位小姐的意图。”

“是的,你一定是误会了,这位小姐原本就是我的女仆,根本不存在绑架之说。”字正腔圆的雾都上流社会口音,阿尔伯特少爷站在楼梯上,遥遥朝治安官微微颔首,傲慢与礼貌之间的分寸掌握得恰如其分。

“您是?”

幽灵般出现在一旁的管家霍特先生为主人做介绍。“这位是阿尔伯特?德?拉斐特伯爵,治安官先生,您想要指控一名伯爵犯下了绑架的罪行吗?”

可怜的治安官仓皇无助,他这辈子见过的地位最崇高的贵族大概是附近小镇上刚刚获封为爵士的暴发户或者偶尔路经此地的某位男爵吧,而现在,他的面前站着一名真正的贵族,一名因他的无礼指控而微有愠色的伯爵。

“我不想无礼,伯爵先生,但是这位小姐向我寻求帮助,作为本地的治安官,我有理由弄清真相。”他脱下了帽子,结结巴巴地解释。

“治安官先生,真相就是我的女仆,也就是这位小姐,黛西?格雷小姐,患有严重的癫狂症。我的家庭医生,爱德华?霍华德可以作证。”走近的阿尔伯特少爷好整以暇地说,声线完全没有因为撒谎而有丝毫震动。

“骗子!”我没有料到他竟然会不顾名誉,这样地诋毁我。“治安官先生,请不要相信他,我的精神状况非常健康,根本没有所谓的癫狂症。”

琥珀色的眼睛中闪动着冰冷的寒光,他凝视着我,像是鹭鸶在盯着在岸上扑腾的鱼儿。

“这位小姐的癫狂症经常性发作,症状为瞳孔缩小,浑身颤抖,严重的话还会四肢抽搐。为了她的健康,我们不得不将她锁在房间里,然而她在病痛中神志不清,误以为我们绑架了她。”他耸了耸肩膀,“多可笑。治安官先生,你会相信一位贵族会做出这样不顾名誉的事情吗?”

“哦,伯爵先生,我想……”治安官捏着帽子,吞吞吐吐,不时为难地觑着我。

我愤怒极了,揪住治安官的袖子。“先生,请您安排一位镇上的医生为我诊断一下就明白是哪一方在撒谎了……”

话刚说到一半,眩晕突然而至,腹部好像被人打了一拳,绞痛万分。我弯下腰,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瞧,治安官先生,她的癫狂症又犯了。”阿尔伯特少爷悠然的声音。

怎么回事,怎么会这样?我捂住嘴巴,却怎么也遏制不住身体的颤抖,紧接着,连四肢都开始痉挛。

“医生,爱德华医生。”这是管家霍特先生的呼喊。

“对不起,伯爵先生,看来我犯了个错误,请您一定要原谅我。”治安官诚惶诚恐的致歉声。

不,不,不要被他骗了。我想这样嘶吼,但是疼痛和抽搐将我的气力全部抽走,身体斜斜倒下,被一只手臂扶住。

琥珀色的眼睛近在咫尺。“黛西,你需要好好休息,让茱莉带你上去休息。”

我试图推开他,但是很快一双更为有力的女人的手将我接了过去,搀扶我回房。

躺在床上,我抽搐地蜷缩成一团,汗水濡湿了枕头。

“你……你们到底给我打了什么?”每说一个字,我就不得不大口喘息,将整句话表述完毕后,整个人像是被抽去了骨头一般。

那个男人站在床边,毫无怜悯心,居高临下地看着我痛苦的脸,薄薄的嘴唇清晰地吐出一个可怕的字眼。

“阿芙蓉。”

呼吸停顿了足足三秒钟,我不得不张大了嘴巴才能将这个词吞咽下肚。“阿……芙蓉……”

我知道这个东西,它是探险家们从波斯波利斯的药杀水河畔带回来的毒药,其他的毒药令人只痛苦一次,而阿芙蓉则是让人上瘾的毒药,只要尝过一次,就会沉迷于它带来的快乐之中,然后再也无法离开它,直到身体被这种毒药完全腐蚀才能从死神那里得到解脱。

我听说过因阿芙蓉上瘾而破落的家庭,也在大街上看到过毒瘾发作丑态毕露的男人和女人,我以为自己永远都不会和这种毒药有任何的接触,但是现在有人告诉我,我也要沦为那些为阿芙蓉而癫狂的人群中的一分子。

“不!”绝望令我神奇地恢复了一些气力,我支起身,半跪在床上,向前拉住他的衣襟。“您怎么能这样做?您的荣誉呢,您的良知呢,还有您的羞耻心呢?”

他完美的面具终于出现了裂缝,他是个太过骄傲的人,无法忍受自己的不完美,尤其是当这种不完美被人当场指出的时候。

愠怒聚拢在他的眉头,他弯下腰,手掌撑在床沿,和我面对面对视。“黛西,不要拒绝我,只要你乖乖地听话,我会为你供应一辈子的阿芙蓉。我以我的荣誉、我的良知、我的羞耻心起誓。”最后一句话是咬牙切齿地说出口的。

“如果我拒绝呢?”我喃喃着。

他怒极反笑。“不要去做这种尝试,不然我保证你会看到地狱的模样,阿芙蓉毒瘾发作时的痛苦你应该尝到了吧。”

他倏然转身,吩咐早就侍立在房间里的爱德华医生。“医生,先不要给她注射阿芙蓉,再等上两个小时,她需要好好记住这种滋味。”

我仿佛置身于冰与火交织的地狱,身体半边滚烫,半边冰冷。

皮肤下面像是藏着一群白蚁,耐心地啃噬我的骨髓,瘙痒蜻蜓点水地掠过,紧接着泛起的剧痛顺着神经传遍全身,一波消停,第二波又一次到来。

为了防止我自杀,嘴巴里被塞进了手帕,手腕亦被捆绑在床头。

痛苦的尖叫被堵塞在喉咙里,从手帕的缝隙中只能逸出低哑的呜咽,眼泪已经流干,身体在反复的扭曲翻转中耗尽了气力,再也没有什么可以抵御疼痛的攻击。

谁……来帮帮我吧,救我!或者……杀死我……

这个念头一旦闪现就再也无法平息。

懵懂之中,耳边仿佛有人甜蜜地诱惑着。“它在召唤你,接受吧。”

谁……在召唤我?

“你难道听不到吗?那是疫马啊。”

无尽的苦痛倏然远离,取而代之的是无尽的宁静,一片凝固不动的虚空之海。

我赤脚站在海面上,脚尖点出一圈圈的涟漪,低着头,双眼疲惫着看着自己的倒影恍恍惚惚荡漾到天与海的尽头。

那里,有一个黑点遥遥奔驰而来,黑色火焰摇曳在它的背上和四蹄上,它扬起脖子兴奋长嘶。

它一直在召唤我啊,可是,这是我头一次回应它的召唤。

我伸出双手将那团疾驰而来的黑色瘟疫之火拥进怀中,火焰吞没了我的身体和灵魂,也将尘世的一切痛苦烧成齑粉,簌簌落进脚下的虚空之海中。

凝固的海面骤然沸腾,散发出极乐的气味。

我呻吟了一声,张开眼睛,刚好看到爱德华医生从我的手臂上拔出针管,深褐色的液体早就涓滴无剩地进入了我的身体。

不!

我嗫嚅着嘴唇,无法将拒绝宣之于口。

我不需要这种毒药,一旦沾染上,连灵魂都会染成漆黑一片。

阿芙蓉开始发挥它邪恶的魔力,地狱远去,我看到了天堂的模样,只是这样的天堂比地狱更让我恐惧。

但是,无人可以抵御阿芙蓉的甜蜜诱惑,我为我的脆弱无助地哭泣,然后,我感到有一双温暖的手轻轻擦拭我的泪痕。

我张大眼睛,竭力穿透扭曲的幻境。

那是一个美丽的成年女子,熔融黄金一般的长发和忧伤的湛蓝眼睛,她将我抱在怀中,取出我嘴中的手帕,担忧地凝视着我。

“玛格丽特小姐……是您吗?”我知道那又是阿芙蓉制造出来的幻象之一,可是她双手的温度是那样的真实,蛊惑我暂时相信。

“我可怜的朋友,他怎么可以这样对你。”她的声音和记忆中玛格丽特小姐好听的嗓音重叠起来,双重的美妙缭绕在我耳边。

“果真是您,玛格丽特小姐,我知道的,一直知道,那个骷髅绝对不会是您,您是这样的善良温柔……”是的,我一直相信着,就算没有什么证据,我也一直相信如果是玛格丽特小姐的话,即使经过了地狱的淬炼也无法熔化她灵魂的纯白底色。所以,我绝对不会相信那个邪恶的骷髅会是她的转生。

她抱住我,轻拍我的肩膀。“不要担心,一切都会没事的。”第二次听到这句安抚的话语,除了怀念以外另外涌起的则是信任和希望。

她解开我手腕上的束缚,将我搀扶下床。

走出房门的时候,我瞥见负责看守的女仆歪在地板上,像是昏厥了过去。

“玛格丽特小姐……”

我担心地握住了身边那个女子的手臂,她决然地跨过女仆横卧的身体,轻声劝慰我:“黛西,不要去看,跟着我。”

相互扶持着走下楼梯,早有旅馆的仆人端着蜡烛在等待。

“小姐,您吩咐的事情已经办妥了。”

玛格丽特小姐点点头,将两个闪亮的银币递给他,他笑逐颜开,殷勤地指引我们走出了旅馆。

一辆四轮马车和马夫等候在旅馆外的小树林里,玛格丽特小姐扶着我坐进车厢里,平时那么轻松的举动,今天做来大汗淋漓,我疲倦至极地蜷缩在角落里,矇眬中听到玛格丽特小姐嘱咐车夫启程。

她……和以前有点不一样了,是因为长大了的关系吗?总觉得多了些从容和决断。在马车的颠簸中,我迷迷糊糊地想。

另外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容貌,随着时间的推移,阿芙蓉的魔力散去,我的视线逐渐清晰,笼罩在面前那个女子脸庞上的绝丽光晕缓缓褪去。

她金子色的长发演变为枯草的颜色,璀璨的明眸失去了光泽,毫无神采,洁白的肌肤上长出了斑点和皱纹,粗糙得像被砂皮打磨过。

我吃力地按着太阳穴,惊疑地看着一个绝色佳人一点一点变成臃肿丑陋的中年妇人。

“珍妮?”我认出了面前那个人。

“是的,黛西小姐。”她平静地回答。

救我的人是这个名叫珍妮的厨娘,那个长大的玛格丽特小姐只是我屈服于阿芙蓉的诱惑而制造出的幻象。

“为什么要救我?”我和她只有几次浅淡的交谈,根本谈不上交情,我不认为她会为了一个无谓的人而冒这么大的风险。被利用过太多次,我本能对莫名示好的人心存疑虑。

“因为您实在太可怜。”

可怜?因为我可怜才产生了要营救我的心思吗?如果是半年之前,在我来到那座充斥着谎言迷雾的城市之前,我会毫不犹豫地相信。可是,现在的我已经无法相信有人会仅仅因为这个原因而去救与自己不相关的陌生人了。

终于连最后一点单纯都丧失了吗?我不禁为自己感到悲哀。

“您不相信?”面前那个女人敏锐地点出我的疑惑,她并不像外表那样迟钝平庸。淡淡地笑了笑,她侧过脸望着窗外。“这是实话啊,黛西小姐。”

明明经受过世事沧桑却还能拥有这样宁静宽容的微笑,一时之间,连平庸的容貌都晕开夺目的光芒,这种由内绽放的异彩吸引我的目光,我凝视着她,依稀觉得面前的眉眼似曾相识,却又隔了层薄纱,总是若隐若现。

我心中忽而一动,还未想明白,手指已经抚上了她的脸颊,触到的是真实的肌肤,收回的手指上也没有分毫化妆的痕迹。这个女人脸上的皱纹和斑点都是货真价实的,我怅怅地心想。

女人黯淡干燥的眼睛中游曳过一尾伤情的鱼,随即,被惊醒的光芒驱散。

“来了。”她突然贴近车窗,紧张地看着后方。

话音刚落,车厢顶上砰一声巨响,像是有重物掉落下来。正在惊疑之中,左边的车窗上挂下一个骷髅头,咂巴着嘴巴发出阴恻恻的声音。“果然在这里。”

珍妮摇下车窗,骷髅将脑袋刚探进来,马上就被一把象牙骨太阳伞狠狠抽了出去。骷髅吃痛,厉声尖叫,到此她已经抛弃了小女孩的说话腔调,暴露出恶灵的实质。

我听到她在车厢顶上大声地喘息,如受伤的野兽一般。骤然,喘息声一收,轻微的蹬腿腾空的声响,紧接着是马匹哀鸣长嘶和车夫的惊叫咒骂。

“糟糕,她杀了马。”珍妮的话还没有说完,车身一阵剧震,整个倾倒。

我被大力甩到了车厢的西北角,脑袋磕到了,头晕目眩,趴着休息了好一会儿才清醒过来。

车厢已经翻了过来,车门正朝天空,骷髅趴在上面,空洞的眼窝盯着我们。

“小羊羔们,可爱的小羊羔们,出来吧,让妈妈看看你们。”她的指骨叩击着车窗,口中唱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小调。

滴答,滴答,在歌声中有什么叩击着车窗上的玻璃,那是从骷髅身上流下的鲜血。

我朝角落里蜷了蜷,一只温暖的手摸索着按住了我的肩膀。“别害怕,黛西,和我一起出去。”

她直起身,拧开了车门,骷髅跳到一边,继续唱着那支歌。

“来。”利索地翻出车门的珍妮向我伸出手,我半跪在车厢底部仰起头看着她,天光将她的脸上细节映得一片清晰,我突然觉得这一幕太过熟悉。

“你……你是……”我不敢置信地合掌捂住了嘴。

忧伤的微笑伴随着月光洒落下来。

“小姐,您……怎么会变成……”确定了事实,我不知不觉换了称谓。

“来吧,黛西。”那只手轻柔地摇了摇。

这一次,我无比坚定地扣住那只手,借力翻出了车厢。

坐在车厢顶上,临高环视,我看到拉车的两匹骏马血淋淋倒在不远处的草地上,一匹被开膛破肚,另外一匹头颅飞出了老远,死状凄惨,而马车夫不见了踪迹,大概早就逃走了。

骷髅蹲在一块石头上,雪白的蕾丝裙子上满是血迹,她将沾满血的指骨含在口中,一边含糊不清地唱着:“小羊羔们,你们出来了,来吧,让妈妈好好看看,养肥了没有。开水和刀子已经准备好,让妈妈看看,养肥了没有。”

珍妮在车厢上站起了身,长长的影子一直拖到草地上,她眉眼中含着一点冷峻,对骷髅说:“海伦娜?莫里斯,没想到我还能听到你唱这首歌。”

歌声戛然而止。

骷髅将手指从嘴里拿了出来,黑漆漆的眼窝盯着她。

珍妮回过头对我说:“黛西,你怎么会认不出她呢?那个时候你还给她送过吃的。”

海伦娜?莫里斯,这个名字唤起了十多年前我在依云镇的回忆。

那个金发碧眼的小女孩是某一天跟着一群流浪者的大篷车出现在依云镇的,他们的出现引起了游客们的恐慌,在镇长的要求下,治安官将他们赶出了依云镇。但是,流浪者带着他们的大篷车离开后,却留下了这个小女孩。人们传说,这个名叫海伦娜?莫里斯的小女孩是被流浪者拐来的,所以才会被他们不以为然地随意丢弃。

有些好心人尝试收养她,但是没有人可以接近她,她拖着一只破烂的兔娃娃,用一双蓝眼睛警惕地看着所有的人,一旦对方有靠近的举动就飞快逃离。

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独自一人生活在依云镇郊外的森林里,人们传说她和动物们同眠,吃花粉和露水生活。

玛格丽特小姐和阿尔伯特少爷乘坐的马车经过森林的时候,经常可以看到她站在路边,手上拖着那只巨大的兔娃娃。

玛格丽特小姐很可怜她,每次看到她都会让我给她送一些糖果或者糕点。那个小女孩就像是惊弓之鸟,远远地看着我,我只得将食物放在石头上再退后几步。一直到我退到安全的距离,小女孩才会扑上前,将食物全部倒进肮脏破烂的裙兜里,然后飞快地消失在森林里。

随后,从森林的深处就会传来一阵阵的歌声,听不清歌词,曲调诡异,像是那些流浪者们围着篝火曾经唱过的奇怪民谣。

“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我是玛格丽特?德?奥斯汀男爵小姐,卑贱的女人,你应该尊称我为小姐。”骷髅咆哮着扑了过来,珍妮一个矮身躲了过去,反手握住了她的脚踝,借力旋了一圈将之抛了出去。

骷髅狠狠地撞到了树干上,树叶和树枝扑簌簌掉下来,她晕头转向地倒在树荫下的草坪上,肋骨噼里啪啦掉了一地。

“看来还有一点时间,你愿意听我讲个故事吗,黛西?”珍妮,不,真正的玛格丽特小姐问我。

我坐在车门上,被这突如其来的情节转换弄得有些发愣,闻言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她在我身边盘腿坐下,开始娓娓讲述起当年那段我所不知道的故事。

而另一边,举止蹒跚的骷髅一边拼装摔散的肋骨,一边低咆。

那是我入狱之后的第二年所发生的事情了,那一年,阿尔伯特少爷向薇薇安?德?奥斯汀男爵小姐求婚,如愿以偿地娶到了这位美貌且富有的名媛。

婚礼之前,玛格丽特小姐病倒了,不明真相的新娘安慰了这位异母妹妹,然后幸福地踏上了去教堂的礼车。

男爵府中的仆人们一边忙着为婚礼做准备,一边愉快地讨论着这场门当户对的婚礼。

眼看婚礼的时间就要到了,烧得迷迷糊糊的玛格丽特小姐从床上爬了起来,没有叫来女仆,自己穿衣梳妆。

“我想去参加他的婚礼,我想知道那个男人在亲吻另一个女人的时候是否也是一样的浓情蜜意。”玛格丽特小姐的唇角弯起淡淡的笑,对我这样说,那时候煎熬的心情已经难以在她现在的语气里听出来了。从前的那些故事,即使再情深意切,再缱绻缠绵,再伤情怨怼,隔开十多年的沧桑岁月回头看去,原来一切都已是云淡风轻。

玛格丽特小姐避开仆人们的视线,独自走出了男爵府,她没有坐马车,一个人徒步穿越森林。

教堂在森林的另一头,刚刚走出树荫就听到钟声齐鸣,为婚礼准备好的一百只白鸽盘旋着飞上晴空,新郎和新娘挽着手走出教堂,他是那样的年轻英俊,意气风发,搀扶着他新娶的夫人坐上敞篷马车。他附在新娘的耳边说了什么,美丽的新娘咯咯笑了,将捧花丢进了人群。

她看着那一片喜悦的场景,突然觉得自己非常多余,默然地退回了森林深处。

坐在森林深处的水涧边,她脱下沾满淤泥的丝鞋歇息,在清洗手指的时候,她看着自己的倒影。

“我突然觉得疑惑,水里那个女孩到底是谁,怎么会有那么怨恨的一张脸。原来人心中的阴影会在他的脸上倒映出来,无论你隐藏得怎么好,在时间的催化之下,它迟早会在他的脸上扎下根。黛西,那个时候,我真的是吓了一跳,原来为了那个人,我已经拥有了一颗狰狞的心。”

看着自己一天天沦落,然后成为眉心长着怨怼皱纹、说话尖利刻薄的妇人吗?不,她决心不让已经很可悲的自己变得更可悲,她决意离开所有关于他的回忆。

身后传来草叶的窸窣声,她回过头,看到那个金发碧眼的小女孩远远地看着她。她在口袋里摸了摸,掏出一块糖果,小女孩瞥了一眼,舔了舔嘴唇却没有走过来。

她将糖果放在身侧的石块上,小女孩犹豫着,像蛇一样无声地靠近,在距离她三四步的地方停住了脚步,警惕地观察了一会儿,突然扑了过来,抢过糖果躲到一棵大树的后面,一口将糖吞了下去。小女孩从树后露出半张脸小心翼翼地看着她。

她以为小女孩还想要吃糖,谁料对方却开口了。“我认识你,乘着马车的小姐,你在哭吗?”

她摸了摸湿漉漉的脸颊,朝女孩儿露出一个微笑。“嗯,因为遇到难过的事情。”

“乘着马车的小姐,你会遇到什么难过的事情呢?你的衣服那么漂亮,你的脸蛋长得那么美丽,你还有那么多的糖果。”小女孩细声细气地说。

“因为我的一个朋友今天结婚了,所以我很难过。”

小女孩想了一会儿。“是那个和你一起坐在马车里的少爷吗?”

“是的。”

“他长得真好看,我也想做他的新娘。”女孩儿露出憧憬的神色。

她摇头。“不可能了,他已经有了新娘了,而且做他的新娘是一件非常辛苦的事情。”

“我不怕辛苦,做他的新娘一定有很多糖果吃吧。”

她被小女孩的童言无忌逗得笑了起来,想了想,她从口袋里又摸出一块糖。“来,坐到这里来吧。”

也许是因为交谈了一会儿的缘故,小女孩的戒备心去除了不少,她犹豫着走到那里,一边拿起糖果,一边坐了下来。

“坐马车的小姐,你的衣服真是好看。”脏兮兮的小手摩挲着衣裙上的蕾丝,蓝色的大眼睛里闪现着惊艳。

“你喜欢?那么送给你好了。”

“送给我?真的吗?”

“嗯,作为交换,把你的衣服送给我好吗?”

小女孩看着自己身上破旧的布裙,欣然答应。

两个人的衣服交换后,出乎意料地合适,小女孩虽然年纪小,身形却和玛丽特小姐差不多,那件丝绸裙子仿佛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样。

她趴在水涧旁,欣赏着自己的倒影,欢快地咯咯大笑。

玛格丽特小姐换上海伦娜的布裙,理了理头发,轻声说:“好了,我也该离开这里了,再见了,海伦娜?莫里斯。”

小女孩依旧在水边顾影自怜,完全没有留意身边那人的离去。

“这个就是结尾了?”久久没有下文,我轻声开口问。

“我离开了依云,漂泊了很多年,才知道自己有多天真,一个什么都没有的孤身女孩在这个残酷的世界里会遇到的事情我都经历过了。”她抚摸着自己一脸的沧桑,“那些事情,我不愿意再想起,也无法告诉任何人。后来,我想回去看看他,看看他现在过得怎么样,是否一切如他所愿。人们告诉我他离开了依云,我就去了雾都,正好拉斐特府上在招厨娘,我顺利地录用了。多可笑,那里已经没有一个人认得出我了,从前那个玛格丽特小姐早就死了,现在的我只是厨娘珍妮。”

“请别这样说,玛格丽特小姐……”

“后来,我得知了一些事情,我姐姐死了,他的那些丑闻传遍了雾都,而最惊讶的一件就是我自己竟然在十多年就死了。听说是自杀,三天后尸体浮上河面的时候,脸孔被鱼啃噬得无法辨认了。我想那一定是海伦娜,可怜的孩子,她大概是头一次穿上那么漂亮的裙子,太过迷恋自己的倒影,不留心摔进河里,然后被人误认成我了吧。”

“为什么不告诉他,您一直都还活着?”

“他爱的是玛格丽特啊,不是现在这个又老又丑的厨娘,况且,他真的爱过当年的玛格丽特吗?这么多年来,我一直都无法直视这个问题的答案。”

树林中传来轻微的动静,我以为是骷髅醒恢复元气了,连忙回头望去。

一匹黑色的骏马从树荫中缓步走了出来,树枝擦过骑手的肩膀,月光透过树叶细碎地落在他的脸上,不敢置信。诧异、惊喜交替在他脸上出现,最后定格的是映在热泪中的欣喜若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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