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第三十四章(1 / 1)
唯有痛苦让我们平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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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春带雨时候,微寒。
夜里落了场雨,很小很小的雨,纷扬缠绵断断续续,润物细无声的清寒。
夜色尚早,绵薄雨天容易让人心头无端生闷,翻出活色生香的碟片,围一桌麻友,孩童稚嫩的嗓音要求故事长些再长些,所有人都存了念想打破这寂静。
有一个人却沉入睡眠。
城南新区的别墅,室内漆黑无光,窗户半开着,不时有清凉雨丝飘洒入内,伴着床上那人浅缓低沉的呼吸,安静得几近空洞。
很长一段时间里,莫韩楚不知道安睡是什么滋味,即使身体到达疲倦酸乏的临界点,睡眠对他来说不过是补充体力的暂缓状态,闭眼浅眠的同时,身体无法轻易放松警惕。所以周围一星半点处于安全神识之外的动静都会阻止这种休眠状态。
现在的他身盖薄被,平日明丽夺目的五官因为难得的安睡显出些许柔和清淡。床离得近,窗外雨丝在微风送拂下不时扫过他的面容,令他卷翘密集的睫毛沾上晶莹水珠,愈发显得眉目清丽动人,却丝毫不减他的睡意。
在这栋林家男为他安排的别墅里,或许是蛰伏等待的一天终于来临,多年来绷紧的弦顿时放松,迟到的困倦也终于攀临身体,他安然入睡。一如十四岁来临之前的每个夜晚。
那是莫春友走后第二年的忌日,为人子女的两人情绪非常低落,却因为醉酒后她突兀的吻陷入震惊。眼前的她怔忪又尴尬,显然看清浅尝辄止的对象后很是窘迫,她不知道的是他心头因着那吻风起阑干,脑袋几乎轰鸣。她不会知道那一刻他眼中的惊骇甚至害怕。就像深埋土壤的种子,阳光和雨露带来刹那甜蜜,种子受到蛊惑便再也不能只是种子,它会生根发芽,克制不住破土而出。
可是她是姐姐啊。十四岁的莫韩楚不得不害怕。如果说彼时的莫霏情感上尚懵懂混沌,初中生莫韩楚因为敏锐的性子早就察觉到自身对莫霏的异样。怀着羞耻又罪恶的情愫日子很是艰涩难过,分明知道这种心思不正确,甚至会有心回避她的出现,或许他该多接触别的女生,别的,正常的。却抵挡不住夜夜旖旎梦中对那人的渴望。
会去翻莫春友生前卧房的柜子,实属偶然。莫韩楚受学校命回家找户口本子,翻遍了橱柜抽屉怎么也找不到,没多想进了莫霏警告他不许冒然进去的房间。一边翻柜子的时候心里还是有些顾虑,总觉得真像莫霏说的似的会打搅“父亲”亡魂,不过眼前这只盒子是什么?藏在衣柜最顶层,看着没什么起眼的,设什么密码?
丢在一旁继续翻找户口本子,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莫韩楚发觉视线已经不经意打量那盒子许多次,笑一笑,好奇就看看吧,以后被求知欲缠着怪没意思的。密码?首当其冲就是父亲生日,不是,莫霏和他的生日,仍不是。也不是身份证最末几位数。思量许久的他总是下意识忽略了另一个人,自他有认知的生命中,母亲二字是陌生遥远的。幸而听父亲念多了知道她的生日,盒子打开的时候他甚至心生欢愉钦佩,他的父亲原来这样深情。
万万想不到打开盒子里面另有玄机,手中的密码日记本又来考验人一番,这次试了更久都不对,他几乎失了耐心。户口本也没找到,他盘算着去莫霏学校找她问问,有了这个想法,心里陡然生出轻松又向往的兴味。然而鬼使神差地,他拿起日记本又试了一串数字。
解锁了。
后来莫韩楚曾设想,如果当时没那么重的好奇心,如果他连第一道密码都打不开,如果命运的齿环原封不动向前推行,那么现在的莫韩楚和莫霏,是不是会无知地快乐着?
只是这样的假设未免没有意义,发生,就是不可逆转,没有如果和倘若。再多的假定冒出来,也抵不过一个注定。
比如,他原来不姓莫的。
又比如,自小认知里的父亲一字一笔,哀伤他真心以对的妻子如何能叛离,又痛惜他本无心害她和那个孩子的父亲,字里行间透出下笔者当时神思恍惚。更恍惚的,是几乎失去思维的莫韩楚。双目有些失焦,翻页的手僵直冰冷。
“那个孩子”,是他吧。
坠车葬身山崖的,才是他父亲吧。
那是一种怎样的恐慌,目之所及的真相颠覆一切认知。
少年莫韩楚陷入冗长又可怕的沉默,很久很久,眼睫终于眨动。急不可待破门而出,他要去找莫霏,那个人,只有那个人不会骗他,他要听她说这本见鬼的日记本全是瞎编乱造,然后责备他不该打搅父亲亡魂休息。
前往的路上,愈是自欺,心里却更深刻沉静地分析。如果她不知道一切,没有很好的理由解释不让他进入房间的动机,如果她不是知道,不会改掉连名带姓喊他的习惯,甚至连带地不大提起莫春友……最终还是没去城南中学,他回到家中,处理一下之前来不及放回去的东西,回到房间盖上被子闷头入睡。
假的,全都是假的。父母,姓氏,身份,构造了十数年的谎言……被子下单薄的身形一动不动,僵死一般……莫霏,最亲近的她也在骗他。谁的都不能信,都不能信。
可她怎么能也骗他?
下学回家的莫霏并未发现莫韩楚的异样,看到弟弟很早就回家而不是在外面勾搭小妹妹,略一挑眉。
沿着日记本中的线索,莫韩楚费了一些心思仍是辗转找到外市某处住所,敲门之前,心头敲鼓如雷。来找生身母亲的前一晚,他心情复杂难言,只对自己说先安睡一晚,醒来,醒来就能去找母亲了。却料不到一觉之后,命运似是张网等待,只等着给他更多嘲讽。
一旁地上坐着一名痴呆老妇,另一个中年男人眼神鹜悍举止粗鄙,听到他询问的名字,眼底流露的嫌恶让人难以忽视。
“你找她?早就叫鬼勾走了,找她做什么?”
“……是吗…”他苍白着脸,张了张嘴,机械问道,“请问怎么走的,什么时候…”
“喝药死了十几年了,嫁个男人还给别人勾去,没用的东西死了她倒一了百了,害这老太婆也发了疯,还得老子操劳……说回来你小子到底是谁,找个死人准备做什么?”
原来,还是剩他一个人了啊。莫韩楚噙上料峭笑意,插兜的手不自觉又开始痉挛般颤抖,不受控制。他微蹲下身,对上老人神志不清的脸。
迟到的对不起,请务必要爱惜好自己,……外婆。
世上有太多的不公平,不公平之后紧接着太多的为什么。幸而,莫韩楚不曾咆哮这两者中的任一个。
他只是回到大房子,身心倦极,只不过对上那时开始恋爱的莫霏幸福轻快的笑靥,听着她喊他弟弟,神情自然到纯真。只不过,从此沾到被褥却不再深入睡眠,不去奢望,明早起来就不会有更多令人惊异绝望的事。
月光正好,照亮少年从那一刻起眉目如画笑意情深,眼眸却幽深如潭的姿容。
莫霏,若非你对莫春友敬爱如山,没有毁去他留下的东西,若非本子的密码就是车祸当日日期……不过我们之间,已经不需要假设,不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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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不一样了。”
一声悠长柔媚的叹息,时恒神游的意识顿时回笼,看到正仔仔细细打量他的女人。
“哎?什么?”
“孩子长大会思春了,瞧,什么叫杏眸含烟,臻首含嗔,标准的深闺怨妇。”她好笑地看着他,两人不时侧身避过来往身影。
哎??时恒窘得不行,一张脸霎时红扑扑的,“什么嘛白芷,不过你不去帮林家男解围吗,他好像被人包围了。”
白芷看一眼林家男所在的方向,“不碍事,他隐藏实力的酒量还是很可怕,这么些人暂时难不住他。倒是你,以后记得不要直呼其名,要叫林总,你不是莫韩楚得不到优待的。”
“林总…唔…”时恒觉得对着一个西烽里的人喊这类太过都市的称呼,这感觉实在怪。
白芷又笑起来:“又开始幽怨了,这小脸小眼神,真是不一样了啊。”
“别排遣我了…最不一样的该是他吧。”低声叹息间,他望向某个位置,那个人。
“莫韩楚?”白芷微诧,“他不是一直这副对人要理不理的德行。”
时恒没回答,视线掠过往来不断的人投向那张平静无波的脸上,很多的不一样,已经都来了吧,无可逆转地。
这个看似寻常的开业酒会,并不是西烽第一次洗钱的产物,却因为投入资金空前雄厚,西烽中参与其中的几人无不在轻松快意的笑面下保持万分谨慎。只是看到莫韩楚今晚带来的人,林家男挑眉一笑,觥筹交错间不忘频频观望。莫韩楚一向不带任何人出席聚会,从来让人找不到弱点,那么,这个人对于他……
“不习惯?”莫韩楚问身边的人,不着痕迹变换位置,挡住某些探寻的视线。今晚她除去初来时的惊诧,大多数时间都在沉默。
莫霏像是从恍惚中醒过来,摇摇头,垂眼看着手中杯,杯中酒,说:“这是新上市的房产公司。”
他看着她,不置可否。
“我不知道,你会和房地产商联系在一起。”话语中听不出情绪。
他自然不会解释林家男这些人的身份,闲闲一笑,“对于我,你不知道的又何止这些,所以莫霏,不要太过惊讶你看到的,我怀念你以前的胆识。”
或许她没意识到,他已经开始让她进入他的世界,以那个世界的准则来引导她。只是忽然变换的称呼,还是让她心生凉意。
莫霏似是没听到他说的,仍然没有看他,侧脸笑容有些奇怪,“所以我听到的都是真的吧。看来是真的了。”
“嗯?”他摇晃一下酒杯,等着她继续。
“高价收购地产房屋,经过改造建成城南,不,云城最高档的住宅区…我只问一个问题,把我们的大房子连根拔起,以后想起来,你不会有一丝怀念?”
这次静默得挺久,莫韩楚脸上仍是波澜不兴,眉心却微不可见凝结。只一瞬,他挥去那些心思,对她状似抱歉,“那是人家公司行策,我就是和老总再熟也管不了么。”
莫霏诧异,眼睛里却亮起光芒。
下一刻,他微笑补充,“当然,毁掉莫春友的任何东西,我向来是乐见其成。”
这就是他带她来这里的原因吧。莫霏呆怔片刻,终于艰涩地勾起嘴角,“那么你是想看我嚎啕大哭,还是求你?我竟然还以为……”
还以为什么。还心存期盼吗,不愿相信她能给予他的,就只有报复的快感而已吗。短短时间内,一次接一次的炸弹投得密不透风。可是父亲留下的大房子,他们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要连影子都不留下了吗?
“小楚,如果真的要做到这个地步……你,不要后悔。”她缓慢吐字。
毫无意外,他不以为意:“好,不后悔。”
深深呼吸,莫霏放下手中杯盏,“好。”
往外走的时候,稍不留心就会和来往不绝的人撞上,耳朵却是违心的,偷偷留心身后。没人追出来。
终于走离有他的世界,胸腔泛出的闷痛,像是割去一个至关重要的器官。若是多年前的莫霏,不会输得这么彻底,就是一年前的她也不会尝到此刻的痛。他果然有先见之明,按捺这么多年不动,直到她弥足深陷才一招毙命。
莫韩楚直到那人离开许久,身形未动,垂眸沈思的脸不知想些什么。林家男走到跟前招呼,他淡淡嗯一声算是作答。
林家男也不计较他的没礼貌,“不过一个不听话的女人,对人对事捉住要害就行了,改天我帮你改造改造?”
“多谢,没必要。”
“怎么,不领情呀?”林家男说得漫不经心,却不错过莫韩楚一丝一毫的表情。
莫韩楚忽然明丽一笑,直接点破他打的主意,“我的要害不会是她,但我最不习惯别人插手我的事,所以别动她一根手指,林家男。”
林家男举杯浅抿一口,笑得若无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