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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我一手拿着马克笔,另一手贴放在报纸上让它尽量平整,几个小时内被我翻看圈点得厉害,已经皱成一团。云城日报第五页右下方的版面,我最近一段时间几乎将它们看烂,而现在问题就摆在眼前,我没时间过度感怀伤心,当务之急是找到适当的住处,然后,我们要搬离这栋生活了近二十年的大房子。
昨天小楚拿笔圈了一处,各方面条件都合适,只是一条原因就被我毙掉放置一边。原因无它,离小楚就读的第三中学过远,也没有便利的公交或地铁,冻裂的冬天或者炎热的夏季,骑车要绕过城南大片密集的树林和河道。遥远的,像是赶赴另一个世界。
他的指尖敲打着文字拥挤的报纸,眉头微微皱起,脸上却是笑的,“不碍事,就当多加锻炼身体吧,我看着挺好。”
顿了顿,声音些微低沉,“不过继续看看也好,城南总是房子多。”
自派出所回来后,昨天是他第一次露出笑容,我看着那张姣好的面容,心想或许我可以忽略它试图隐藏的隐忍。
没错,隐忍。习惯果断和专横的他,开始有意识做着一些退让,像是不能再轻易相信自身判断。曾经的倒刺顺下来,温柔而无害,我却觉得不痛快,心头堵着塞着又无法道明心绪。可是这个人,我说不得,骂不得,他的沉默就足以让我从心底生出酸涩。看似早熟的他,到底还小,走错一步换来的轰塌不仅我受不住,他更难以接受。
所以我不能说出丁点的责怪。那样昂贵的生日礼物,代价换做爸留给我们的巢穴。
这是一栋没有过多特色的房子,大且宽,院子里有一棵几人合抱的梧桐树,每一楼的窗户向外折成飞檐的姿态。一年气候最极致的时候,这栋平凡无奇的房子才显出它的些许特别来。就像夏天,老房子坐北朝南,背临一丛山脉挡去磅礴的暑气,东南风一通,整栋屋子便带上沁凉的舒适。
还小的时候,爸抱着我坐在他膝头上,在满是星辉的院子里细细说这栋房子的风水,牙还没长齐的我又哪里懂,眼睛瞅着梧桐高耸的枝干,心想怎么能把屋里那个烦人的肉团扔到树顶上再也下不来。
肉团很快会走路了,我在他脖子上栓了根棉绳,坐在院子地上专心养蚕宝宝。他往哪儿不该走的地方去了,我一拉绳,他被迫转过头,脸憋得通红,仍是费力又拗口地叫我。
“姐、姐……”
“别乱走,我要照顾蚕宝宝,又要思考很多事情,你姐姐很忙的呐,你要敢不乖惹我,哼。”虽然他那糯糯软软的叫唤让小大人的我听着很受用,但是那时的他实在弱得想让人欺负。
溜圆乌黑的眼睛望着我,眸子氲出蒙蒙水雾,“糖…糖…姐,姐…糖…”
我正在给他擦眼泪,下一刻嫌弃无比:“咦~~哈喇子都流出来,真脏啊你!”
手背到衣服上擦一擦,我对着他诱哄:“爸爸还没回来,没有糖,不过这里有大白兔,要不要?”伸手一指绿叶间耸动的物体,“大白兔啊,就是昨天给你吃过的糖啊,不记得?他们都说这个很有营养,也不知道是不是……”
为了验证而作的实验正在进行,圆滚滚的肉身被我抓在指间,小楚听我的话张开嘴,里面的门牙长了几颗,嘴唇看上去润泽又柔软,像是好吃的水果糖。我看看手中白胖的蚕,又看看他,心里有些害怕,又想到若是蚕宝宝进入他肚子后一生双,双生十,吐得丝就够把他绑成蛹了,以后就不用再费时看管他。
虫子的身体已经进去大半,我忽然止住动作,一把扔了尚吐着丝的蚕宝宝。心里有种奇怪的感觉,即使还是幼/齿年纪,那双满是信任的眼睛一直那么盯着我,盯得我手发颤。小小的小楚看一眼地上的蚕,像是一刹那间知晓了一切,抬头朝我露出灿笑。
以后无数的成长岁月中,我都不能忘记这个笑容,小男孩眉眼初展的脸庞,眼神满是信任和依赖。爸爸马上就要回家,我们身后是永久般存在的大房子,顶着火烧云游走的天空,梧桐叶子无声飘落,画面安宁得像是中世纪镶嵌进墙壁的油画。
直到爸的离世,离世前探知的秘密,一切将回忆带入一片迷蒙暗晦。但是不论之于我抑或小楚,我们没有想过离开这里,甚至,失去大房子。
我将他的无措和自责看在眼里,我们仍是像以前一样一起做饭用餐,隔天去菜市场和超市,因为新年而置办新衣服,可是有什么终是不再一样了。
就像现在,难得阳光明媚的冬日下午,伸手挡在眼角上,阳光穿透指缝晒眯了眼。我一个人坐在书房靠窗的位置,小楚在卧室,已经睡了四个小时。
他变得嗜睡,大白天只要不是我提出要出门,他便喜欢在卧室睡觉。我笑他是不是怀上了,心下却有些难受。
我们之间已经隔着太多的不可能,却仿佛总嫌不够,有太多的人和事要把我们分开。做不到借力用力,至少我们两个人之间不能再有距离,不是么。
这种忧虑看似多余和脆弱,他不过是睡觉和独处的时间比以往多了,我就开始惶惶不安。这并不是一个好的变故。
这样想着,我来到他的卧室门前,轻轻一推,门没有锁。那个人侧卧向里,面朝墙壁,呼吸平稳而绵长。睡梦中的世界总算是安静的。
我坐在床边的地板上,下巴搭在床沿,就这么看着他的一边侧脸,他只是睡着,闭上眼睛,我就开始想念他。
过往的种种像是慢镜头回放,我仿似看到幼时乖巧纤弱的他,小手被我牵在掌心,渐渐渐渐,长成一个精致夺目的少年。有些孤傲,更多的时候用叛逆来吸引我的注意力,直到年幼的眼中第一次泛出温柔的光。
我没有伸出手,不愿去碰触那张年轻美好的脸,难以说清为什么,我会生出一不小心戳破平静假面的幻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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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我睁开眼睛,悲剧地发现自己竟不知什么时候睡过去,甚至被人从地板挪到床上仍无知无觉。意识更为清醒之后,我掀开被子下地,透过窗户,外面已经坠入深沉夜色。心里一急,小楚不会因为等我吃饭饿惨了吧。
客厅一片昏暗,我从明亮的卫生间出来,过了会才适应黑暗中的视线。
落地电视机发出幽暗的光,正放至灰暗的镜头,不远处小楚坐在地板上,背靠沙发腿,正一瞬不瞬盯住电视屏幕。我走过去,在他身旁坐下。
他侧头看看我,朝我伸出手臂,我头一歪埋进他怀里。头顶的发被他轻柔抚摸,他没有说话,或许正在播映的碟片很对他胃口。
我掐一下他的窄腰,又摸摸他极有手感的胸口,可劲吃嫩水豆腐,“大晚上一个人看什么这么认真呢,嗯?”
他握住我到处肆虐的毛手,有些漫不经心:“欧美片子,楚门的世界,看过么?”
确实是名片,然而我对满口洋话的欧美片子没有比无聊韩剧多出多少兴趣,这样算下来,我这个人也确实无趣到极点。
看他为了一部影片把我无视到空气里,我抬眼看屏幕,正放到一个男人在风浪中拼死搏斗,小小的帆船,海浪却带上滔天的毁灭之态倾覆而来。不禁为他捏一把汗,这是一个冒险剧么?
“他为什么乘坐小船?他在逃避什么?”
“我是不是该倒回去让你重看?”他无奈地看我一眼,随即淡淡说道,“这个叫楚门的人,他一出生就活在一个虚假的世界中,那个世界里,只有他自己是真实的…什么都是假的,包括妻子,唯一的朋友,他们不厌其烦扮演在自己的角色中。”
“……从小就被人骗啊…”我有些难以置信,对剧情稍微来了兴趣,此时楚门几乎以生命的代价抵抗了海啸和暴风,重新扬帆起航,试图追逐外面世界的蓝天白云。
直到一声清脆的撞击声,桃源岛的结界被撞开一道清晰可见的裂缝,楚门几乎呆怔。
“你看,就连蓝天白云都是假的。”小楚开始笑,眉眼弯弯,迎着电视屏幕幽幽的光亮,我看到他脸上毫无保留的嘲笑和感慨。
我移开视线,盯着仿原木的地板,这时候楚门悲剧的制造者,那个导演用温柔的话语开始诱哄,他说,我看着你长大楚门,你长第一颗牙齿,你的初吻,我都知道,我把你当成自己的孩子……
外面的世界同样虚伪,甚至比桃源岛更虚伪万分。所以,留在我身边,楚门。
我的手心开始冒汗,密密的汗湿感有些难以忍受,我没有抬头看,心里却好奇得要命。他会留下来吗,他会离开吗?
如果虚假的世界是为了保护,你也要离开吗楚门?
小楚伸出一只手,抬起我的下巴,视线随着他的动作不得不回到屏幕上,楚门退到结界门口,向全世界鞠躬,终于离开欺骗了他近三十年的世界。不带一丝留恋。
“为什么哭,你在为他高兴么?”他的呼吸近在耳旁,笑意盈然的话语。
我僵硬点头,重重吸一下鼻子,“滚远一点,小心鼻涕擦你衣服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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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小楚破天荒没有蒙头睡觉,我还没来得及庆幸呢,却发现他不知所踪。桌上留了一张纸条,短短四字,有事外出。
我打包好最后一个行李袋,看着空荡的客厅发了会呆,搬家公司明天就会过来,至于目的地,因为新年之前必须搬走,情急之下只能暂时选择小楚原本敲定的地方,已经与户主联系妥当。
离开这里之前,我必须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
南山公墓位于城南南部山麓,即是整个云城的最南端。昨夜里下了点小雨,山路有些湿滑崎岖,我正小心翼翼看着地面,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唤我。
眼前出现的是我不曾预料到的人,身形颀长,儒雅又闲适,手工针织衫穿在他身上显得出奇年轻。很显然,他拥有一个顺风顺水的家庭和人生,才会有这样和缓的表情。我心里却悄然打起鼓。
我有时会对一个人作出最直接的反应,他的存在感威胁到我,就算这种威胁仍毫无迹象,出于本能,我希望远离。所以当他温和地打了一声招呼,我除了微笑一下,没有别的表示。
“来看你父亲?”吕父看着我手中的花束,神情自然,甚至带上关心,“说起来我和你父亲认识了几十年,竟一直忘了来看看他。”
我笑笑:“多谢伯父挂念,有我这个不孝的女儿,我父亲在这已经冷清惯了的。”
“老莫走的时候,你和那个孩子都还小,这些年一定吃了不少苦。”他心有戚戚焉的神情让我不大舒服,而他对于往事的知悉更让人生出隐隐的不安。
“多谢伯父关心……”
“谢什么,哎,当年若不是老莫的事外人不好插手,有些话说不得,那件事还是发生了……你父亲一辈子宽厚待人,却做了那样糊涂的事。”
“伯父,家父已经离开很多年了,请不要再旧事重提了,这对谁都不好。”我将花束抱在胸前,金色郁金香,所有表情掩盖在花的芬芳中。
话说到这个份上,他自是知道分寸,两人又说几句话辞别,他下山,我上山。
“对了,”离去的脚步停顿下来,吕父转过身,“你和可谖是朋友吧,有空来我家坐坐?”
“我们……很久没联系了,他,他和吕樱,都还好吧?”
“他现在在市医实习,是个用功的人,我家吕樱能有他一半就好了,哈哈。”
“哦,医院,很好啊,医生……”他在后来的几年里,竟然换专业了?我惊讶到不行,心里却知道这不是没有可能。这么做的理由,离不开吕樱吧。
来到墓前,我看着碑头的照片凝立许久,直到将手中的郁金香花束放下,才发现一些异常。
空无一人的公墓,这里竟留有一束花束,叶片甚至带上新鲜的露水,告示着不久前有人到访的足迹。花朵极为扎眼,竟是一捧黑色曼陀罗,我盯着看了许久,黑到浓郁的花瓣以诡异的姿态静静绽放在绿叶间。
爸,有人来看过你吗?
是那些早就关系淡漠的亲戚?或者来往不多的友人?
我总是忘了多来陪陪你,现在我就快毕业了,小楚也要考大学,嗯,我们都很好……就是,你留给我们的房子,注定毁在我们手里了。你不会怪我们,对不对。
爸,我从未像现在一样希望时光静止,黑暗里发酵的秘密,请永远不让他知道。因为这个人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失去的人。
祝福我们,爸爸。
作者有话要说:
鞠躬,道歉T T
因为一场考试,过后心情各种低迷,于是很多天无法码字。。。
我失信了,鞭挞我吧。
这章内容单纯就是莫莫的伤春悲秋,ORZ,只是,有人看出暴风雨前的宁静咩~
《楚门的世界》,某花推荐的最爱,各位没看过的可以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