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终章:长离未离(一)(1 / 1)
今夜并非月圆之夜,恰巧相反,今夜的月色只得银丝一缕,几乎不见,反倒是这星辰分外明,星辰陨落的轨迹,也分外清晰。有人说人生在世时便是天上的星,星陨便是身死,亦有人云人死后会化作天上的星,守护尘世至亲。
人皆道兰之品性高洁,象征希望与宁静,被寄予了众多美好的寓意。然不知为何,我的身边总是被无数的悲剧萦绕,与我相近的那些人似乎都不得善终,这大约就是人们所说的匹夫无罪,怀璧其罪罢。
这样一个月色暗沉的夜里,照理说落星湖边的“兰姑娘”是不会出现的才是,可我终究是没忍住,心中的忐忑不曾平静,便趁着无人之时挖出了我埋在师傅花圃下的那支烟雨红尘笔,希望借助吸收其上的仙灵之力调和内息,此举可助修为增长却有些类似拔苗助长,凝神之效虽也微弱,却是聊甚于无。至于成女之姿会不会耗费我过多的灵气,便也无心去理了,但求心安吧……
今日晨间我之所以急着从南轩竹的肩上跃走,一是被他调戏心有不平,可这并非最重要的原因。树下我与他对望之时,我从他的眼里看到一幅熟悉的神情。那是我听他说完那个故事之后的神情,却与当日我为他讲述那个昆仑雪原上的南姓少年的故事之时,他不经意间露出的神情极其相似。
我终于明白他当日缘何会突然问起我从何而知那个故事,那故事必定是与他有关,而他不是我,他只是个寻常人类,那么他与那个故事唯一的联系,就只能是那个少年便是他自己了……
想不到我的一句戏言,竟是歪打正着……
若当真如此,那南轩竹便是来自恶人谷,我大约可以猜到他初来此地的原因,必定是为了与叶夫人的那个“得空便去万花谷看看”的约定了。虽说来自恶人谷的未必都是穷凶极恶之徒,我却不得不怀疑他是否别有用心。
希望这一切都只是我庸人自扰……
“玉人玉手持玉笛,静水在侧,当真是风姿绰绰。许久不见,姑娘风采依旧。”
身后有熟悉的声音,我脑中想着南轩竹的事,手中无意地转动着那支烟雨红尘,竟连有人靠近都不曾察觉,当真是失策。会在夜半来到落星湖边等我的,除了南轩竹,我想不出第二人了,更何况今夜本就不是月圆之夜。
我转身与他相望,不用抬头仰视他的感觉,其实还不错。
“这位少侠,我们见过吗?”
“那是自然。”他笃信道。
“哦?”我心下又多了几分忧虑,在我的记忆里,他确是曾经在月圆之夜寻至落星湖边与我相见,不过他应是已经将那段相遇当做午夜旖梦了才是。
他仰头望了望星空,双手随意覆于身后:“如此良辰,没有一轮圆月相照似乎有些可惜。”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月圆月缺,都不是人能决定的。”
“那倒未必。”他言罢,俯下身将一物置于地下,掏出一个火折子,吹燃了之后凑近那摆在地上的筒状物。
我不知他意欲何为,却是下意识向后退了一步。
那圆筒上有一引线,透过火折子的微弱光芒,依稀可辨那似乎是一大型烟花。引线伴着一簇星火缓缓缩短,他亦向后退开一些,拱手言道:“这潮生明月,便送给姑娘吧。”
随着他的言语落下,一道蓝白光芒瞬间在我们之间炸开,一轮圆月自地下缓缓升起,熠熠生辉,最后伫留在头顶的夜空中,光华竟盖过了原本嵌在夜空里的那道银丝。再看地下,竟是碧波荷塘,涟漪微荡,当真清幽雅致。
那月虽明,毕竟只是过眼云烟,注定不得长久,淡雅的光华缓缓消散之后,天地间又回归最初的暗沉。
“公子真是好大的手笔。”我讽道。
潮生明月,这东西我倒是听师姐们说起过,据说此物在长安城的市价为五百金,花费五百金换取片刻的荷塘月影,景致虽是无与伦比,却仍是奢华了些,须知寻常烟花不过几文钱,再好些的也不过数两银。
我心下笑道,或许他当真是从藏剑山庄来的吧,想来也只有藏剑山庄那些多金的二少们才会真的去花五百金买这么个烟花博美人一笑。
“这些钱,花得倒是不冤枉。”他说着,向我缓缓靠近,我欲后腿,却听得脚下踏水之声想起,方知此刻我已退至湖边,再无路可退。“你果然……和她长得很像。”
我心叹,原来他放烟花,是为了照明啊……“不知公子说的是何人?”
“君子兰。”
“哪个……呃……罢了……”原想问他是哪个君子兰,不过细想之下这个问题实在没有意义,两个君子兰,原本就长着同样的一张脸啊……
他却是长叹了一声,又向后退去,离开落星湖水折射的光影,退入漆黑的夜色中,我看不清他此刻的神情,但一定不会是什么欣喜的神色。
“师妹,这将是我最后一次陪你演戏。”他的声音很轻,仿若自言自语,若是常人,隔着如此距离定然难以听清,可却是一字不落地落入了我耳中。想来他已知晓,平日里那个与他整日在一起的小师妹与落星湖边那个带着幽兰息的女子是同一人吧。
一阵疾风拂过,吹得附近的树叶哗哗作响,原是静水在侧,如今却是波澜不歇。这阵风来得还真是时候,想是连这天也知道,我在万花谷里的平静日子,就要到头了。
风停之后,我听到了另一个靠近的脚步声,很轻很缓,应是个女子,想必是一开始便已藏身在一旁。我下意识便想握紧手中的烟雨红尘,低头却见我掌中此刻空空如也,再抬头,那支烟雨红尘不知何时竟到了南轩竹的手上!
平日里用的那支笔被我留在了房中,早知如此,就该时刻带在身边才是,然此刻懊悔,为时晚矣。
那女子先是来到南轩竹身侧,看看我又看看他,在他点头示意之后,便向我走来。观其身形乃是一芳华之龄的少女,身上没有丝毫敌意,反倒有一丝亲切之感。未几她便来到我身前,水光照亮她的脸庞,与现在的我有七分相似。
南轩竹在她身后言道:“她就是你关心的那个人,君师姐与苗云杉的女儿,苍山苗氏最后的血脉,苗小萱。”
我点头,其实不用南轩竹说我便已心晓,只是我印象之中的苗小萱还是一个小女孩,一转眼已长成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想必君师姐会相当欣慰。只是南轩竹竟将小萱带来了万花谷,不知又是何用意,怕不单单是想让我见见她而已吧。
但听小萱怯怯地问道:“娘……亲?”
我只能苦笑,我虽与君师姐一般样貌,毕竟不是同一人,况我如今样貌大不了她多少,又怎可能有那么大一个女儿。
我不知该如何作答,却见她摇摇头,又道:“我娘已过世多年,你莫非是我娘亲转世?”言罢又摇摇头,皱着眉似是在苦思另一个合理的解释。
要她把我当成一个纯粹与她娘亲长相相似的女子似乎有些难,毕竟若是单纯同貌还可说是巧合,同貌又同名似乎就有些过于巧合了。
“苗姑娘……我……”我找不到一个合适的托词,而若是告诉她实情,不知她是否会信,再者,若是她到时想要再将我带回苍山去,不知又当如何。
此时,南轩竹又开口言道:“她既不是你娘亲,亦非你娘亲托世,不过确实与苗家颇有渊源。”
我与苗小萱齐齐望向他,我知他定有下文,却迫不及待想知他究竟知道些什么。
却听他不紧不慢地道出了我隐藏得最深的事实:“她就是苍山苗氏世代守护的那棵草。”
苗小萱瞬间回身,以不可思议地神情望着我,似是求证。既然南轩竹已经知道了事情的真相,那我便没有继续隐瞒的必要了。我向她微微颔首:“他说的没错,我就是你们所说的那株仙草。”
如此反常之事本就难以接受,苗小萱仍是一副震惊之态,我却没时间等她恢复,只是继续言道:“你娘她对我极好,又是少数几个我记得的人之一,所以后来当我可以有人形,我就变成了她的样子,也算是一种祭奠……我……”我不知该如何提起她爹娘还有爷爷的死,她原本可以有个完整幸福的家,可因为我的存在,令她如此年幼便失去双亲,后来连爷爷也病故,剩她一个小女孩独自在乱世中求生,我心中有愧……
苗小萱显然还未从先前的震惊之中缓过神来,我只得暂时将她晾在一旁,再次望向南轩竹。此刻的他就像一个捕猎者,静静地站的黑暗里注视着自己的猎物,这让我很陌生,也更忐忑。他究竟是什么人,又是为了什么目的来到万花谷,我本以为我都知道,如今却发现我对他根本就是一无所知。
他似是故意将自己隐藏在黑暗里,不愿让我看见他此刻的神情:“我知你有许多疑问,我希望你能和我去一个地方,皆时你所有的疑问都会迎刃而解,我也会给你一个解释。”
“抱歉,我不能离开万花谷。”对于他的这个要求,我却只能婉拒,并非我不愿与他去,而是我实在无能为力。昔年宇晴师傅将我从苍山带回万花谷,我用了近十年的时间方恢复元气,在此重新扎根,且以我如今修为,尚不能离本体太远,他要带我去的地方,必定不会是在万花谷内,倒是很有可能在另一个谷里……
“既然如此,得罪了。”他话音刚落,便一闪身越过落星湖,眨眼之间便已到了师傅的花圃之内。所谓大隐隐于市,我将真身藏于师傅的花圃之中这件事只有我自己知道,且种下之后我可以隐藏了自己的真实形态,以至于日子久了,连师傅都辩不得当初栽下的是哪一株了。
我只得默默祈求他在那繁花缭乱的花圃里寻不到我的真身,却见他立在花圃之外,手臂一挥,将一种不知是何物的粉末撒落花圃之中,原本平平无奇的一株兰花突然间仙气萦绕,光华流转,我体内灵气亦随之翻涌,难以控制,身形又恢复了平日里那副娇小的模样。
“果真在这里……”他靠到那株流光熠熠的兰草前,蹲下身以指为铲,向土中崛去。
“你这是在做什么?!”我心下一凛,欲上前阻止,却根本无法动弹,若是那烟雨红尘仍在我手中,借助其上的仙灵之力或许尚可一战,可看如今情势,他显然是有备而来,我却是莫名成了这砧板上的鱼肉。
“放心,我定不伤你根基。”短短几息的功夫,我的真身便离开了万花谷的土地,被他捧于掌中,只是灵气不如先前充盈不说,流转的光华更是瞬间散得一干二净,乍看之下与寻常兰草无异。
我真是后悔不曾教过他花卉移种应连原土一起带走,这个傻瓜竟然把整棵草就那么光秃秃地拔了出来!这个混蛋到底知不知道什么叫做根基啊!“笨蛋啊!你不知道……这样乱来……是会……出人命的吗?!”瞬间失去了泥土的灵气支持,我只觉脑中一片混沌,视线也开始模糊,身子更是轻飘飘的,仿佛只要随意一阵风就能将我吹得烟消云散。
他似是不曾料到竟会是如此结果,行动不再如先前有条不紊,捧着仙草慌乱地回到我身边,他似是知道那支烟雨红尘有特别之处,欲将其塞回我手中,却直直地穿过我的身体,掉落在地。
我的身体本就是灵气所聚,如今已无再握笔之力,我真想告诉他与其塞给我,不如把这支笔和我的本体放在一起,或许还有些用,只可以,我已无法开口。
我曾以为万花谷是真正的乐土,整日与花草为伴,兴致好时便连连针法与指法,过往的种种悲剧不会再次上演,想来却是我天真了。
这……想必就是人们常说的人心险恶吧……
若是如此,我倒宁可做一棵无知无觉的平凡小草,不必卷入这纷乱的尘世之中,浑浑噩噩就此一生,或许也是一种幸福……
下一刻,我便失去了所有的知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