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花非花（中）（1 / 1）
轩辕社对这几座大阵的攻坚从未停下过，李重华赶到阵前之时，轩辕社士兵与木曜阵守军正持续着小规模的战斗，阵外徘徊着巡逻的轩辕社士兵，阵内亦有木曜阵守军驻留。李重华并未加入阵外的轩辕社军队，而是掩了身形，屏息隐在一旁的山石之后，静待时机。
午后日头正烈，炙烤大地，又热又燥，仿若置身火海之中，神思都不免混沌了几分。这种鬼天气，厚重的盔甲与层叠的长衫皆成了累赘，李重华顿时觉得还是南疆异族想得开，衣着清凉又灵便，在这酷热之地占了相当的便宜。
正当此时，轩辕社将士却是对大阵发起了一轮密集的攻势，李重华虽是不解为何那将领不选夜间清凉之时而偏偏选在此刻，然行兵布阵并非他所长，只能腹诽了几句，随即借助轩辕社的攻势闯入阵内。
花间身法轻盈灵动，不多时，李重华便已到了阵中，两方人马大都纠缠在外围，阵中霎时空了不少，他却是不敢懈怠。
阵中的土色比起别处更显暗沉，在阳光下散出阵阵铁锈般的异常气味，精通医术的李重华深知，这并非铁器锈蚀的气息，而是真正的人血！此处土地俨然已被不知多少试图破阵之人的鲜血浸染，亦难怪那守阵之人看向他的眼神带着轻蔑的笑意，仿佛在看一个将死之人。
守阵之人名曰岁星，此地虽只得他一人，却是不动如山之势，手中长刀泛着冷冷的寒光，隐隐透着出一种令人震颤的威慑力，使人不敢接近，难怪他周围并无他人。岁星乃是星象之中属木之星，这显然不是他的真名，但这并不重要，他也没闲暇去关心。
阵中除了那人之外还有个状如火盆的物件，顶端有个凹槽，像是某个机关，出行前苏卓琳告诉他，要破阵便要关闭那阵眼机关，而钥匙由阵眼首领保管。因而，他要做的，便是击败岁星，取得机关钥匙，关闭阵眼然后再将那机关摧毁。
腰间墨笔转而握于掌中，李重华起手便是一式厥阴指想要封了此人经脉，蛮族将士衣不蔽体，肌肤大多□□在外，对于擅长点穴截脉之法的万花弟子而言恰能发挥所长。可那一指下去，虽是打到了穴位之上，指力却未能透肌理而入，对他的伤害并不大。
岁星挥起手中长刀便向他砍来，力透千钧。李重华见强攻不成，立刻换了策略，以自己的灵动对他的沉稳，几招下来，知他气力虽大，身法却远不如自己矫捷，久战之下，胜的必定会是自己。
此刻他二人拼的是时间，这偏偏是李重华最耗不起的东西。他的时间只有轩辕社大举破阵的短暂片刻，待到大军退去之时，他若不退，那面对的将是守阵士兵无尽的包围，十死无生的死境。
身上被锋利的长刀划开了几道口子，伤势并不重，却也极是不好受，镇外退兵的金鼓声已然响起，轩辕社士兵已开始逐渐后撤，大阵守军也已开始回返，岁星的动作在李重华的迂回攻势下越来越迟缓，眼见便要成功，他却不得不急速后撤，从阵中退了出来。
留下继续对敌，他或许可以成功，却无疑也要搭上自己性命，想来实在不值。
撤出后，他依旧没回大军之中，只身躲在一处，回顾先前一战，以及短时间内的退敌之法。
之前那胜券在握的一战，他为了躲闪那柄被挥舞得虎虎生风的长刀耗费了不少时间，攻势虽慢，却十分稳妥，若是要速战速决，那就必须铤而走险……
正在他思索究竟是该继续冒险一试，还是就此抽手之际，却听得耳畔传来一声清脆的银铃清响，浑噩的大脑忽得一阵清明。
那铃声有着奇特的魅力，让李重华不禁循声回望。
身后一个南疆装束的小女孩正眨巴着水亮的大眼睛看着他，年约□□，赤着双足，那一声银铃响来自她踝间的银铃，小巧精致，铃声虽低，却极是悦耳。李重华半蹲在山石之后，刚好与她的视线齐平，她的双眸清澈得如同落星湖的碧水，平静充满生机。
几只蝴蝶盘旋在她身侧，李重华不曾见过这种蝴蝶，蓝绿之色的双翼带着点点磷光，看起来有些不春长。他不知为何这样一个小女孩会出现在轩辕社与南诏叛军交战的前线，亦不知自己究竟该不该防她一防，却见那女孩取出腰间骨笛横于唇边，似是在吹奏什么，他却听不到任何乐声，原本徘徊于女孩身侧的碧蝶翩然而至，落到他身上。
他感觉不到任何恶意，反倒像是置身在温泉之中，说不出的轻松舒畅，整个人都懒洋洋地不想动弹，于是便仍由那些碧蝶落到他身上，索性换了个更为舒适的姿势席地而坐，闭目养神。
待到那阵温暖的感觉消散后，李重华低头看见身上的几处原本还在洇血的伤口不知何时已止了血，几处轻伤甚至已结了痂，碧蝶已重新飞到女孩身旁。
他知这世间救人之法有三系，一为万花离经易道，二为七秀云裳心经，再者，便是五毒教的补天诀，女孩所用之法，显然属于最后一种。
女孩看了他一眼，见他的伤已无碍，笑了笑便打算离去，李重华顿感机不可失，匆忙出声拦道： “小姑娘，能不能帮我个忙？”
女孩停下脚步，转身歪着头，用生涩的汉语问道：“啊？什么……忙啊？”
“帮我打个坏人。”
“可是……我不会打人，只会救人……”女孩有些迟疑地回答。
“不用你动手打人，只要你跟在我身边辅助一下就好。”
女孩闻言挠挠头，将骨笛在指间转了两圈，姗姗道：“哦……那我试试……”
日暮时分，轩辕社将士又发起了一轮新的进攻。
李重华正犹豫该如何将女孩带入阵中，却见她突然飘了起来，身后一对法术凝成的暗紫色的双翼一张一合，骨笛在唇边奏响无声的古曲。他不再犹豫，闪身闯进了阵内，期间不住回头，女孩的飞行之术虽不如他的轻功身法灵敏，却也勉强跟了上来。
一切比他预想中跟为顺利，经过女孩的补天诀疗伤，午后那一场消耗战中留下的伤口皆已收口，他受的大都是外伤，伤不在肺腑，好得也快些。岁星便无他这般好运，李重华招招取向人体奇经要穴，他受了极重的内伤，内伤需要慢慢调养方能好，是以他此刻战力已远不及彼时，纵是身边多了两个护卫，李重华以一敌三也未添几分压力，何况那两个护卫都只是再普通不过的巡逻兵。
每当李重华身上添了新伤，他便会感到一阵清凉拂过伤口，那伤口便不再感到疼痛，也不再流血，如此几次之后，他再无后顾之忧，全力一战下，终于赶在金鼓想起的那一刻，以一式芙蓉并蒂制住了岁星，取了钥匙，关闭了阵眼，最后以一招玉石俱焚毁了阵眼机关。
阵外轩辕社士兵已退，阵中守军发现了阵眼的异样，正飞速集结而来，时间紧迫，李重华毫不犹豫地将女孩横抱而起，运起十分功力向阵外疾驰，她很轻，轻得就像一片轻羽，几无重量，很快，他们便消失在守军的视线之中。
女孩从未被人如此抱过，本能得想要挣脱，却在望到他侧脸的那一刻打消了这个念头。俊颜在暮色中泛起淡淡的橙光，划过身侧的风将他的墨色发丝吹至脑后，肆意地飞扬，睫毛又密又长，鼻子不高，鼻尖却画出一道精巧的弧度，带起唇线的起伏，她竟不小心看得痴了，不知女娲大神在捏他的时候是不是心情特别愉快，才会将他捏得如此美好。
李重华的脸上有一道浅浅的血痕，是方才战斗之时不慎被刀风划伤的，女孩不由地伸出手轻触上那道伤痕，肌肤交贴之处，一股柔和的力道散开，将那道伤痕渐渐抚平。
他低头看了一眼怀中的女孩，温和地道：“这只是小伤，不碍事的。”
女孩柔顺地点点头，手上力道却又赠了几分，脸上微热，小脸有些泛红，但那一抹微红却被夕霞的光芒遮盖了，没让李重华看出来。
她才不管小伤还是大伤，只是觉得，这样一张脸，若是不慎落了疤，那便太可惜了。
木曜大阵已破，轩辕社将士立刻对参与的木曜阵守卫发起了最后的总攻，而此时，李重华已带着青鸾来到了聚首崖驻地不远处的山坡上。
怀里的小女孩似乎有些懵，李重华误以为她是被自己的唐突之举惊吓，急忙道歉：“对不起，是我唐突了……”
见小女孩摇摇头，神色恢复正常，他又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女孩的口中蹦出了一串他听不懂的音符，他勉强将那些繁复的音节记在心里，却是怎么都学不像。
“你能不能再说一次？”
“呃……”大约是明白他听不懂本族的土语，她努力用自己会的汉语解释道，“一种绿色的鸟……很漂亮很漂亮……很特别的鸟……”同时还伸出手比了个很大很大的鸟的样子。
李重华想了想：“青鸾？”
青鸾……女孩将这两个音节低低重复了几遍，随即开心地回答道：“恩！青鸾！”
于是，小女孩有了自己的汉名——青鸾。
李重华突然一改嬉笑之色，正了正衣冠，弯腰对着小青鸾一拱手：“万花谷李重华，多谢青鸾姑娘相助。”
青鸾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不自觉向后退了一小步：“你……这是什么？”
见自己无意间又吓到了小青鸾，李重华颇有些无奈，哄小孩子……着实非他所长。
“有了，你在这等我下，我马上就回来。”他飞身窜进伸手的树林里，出手掰下几支细而韧的短枝，又回到轩辕社据地，寻到杂货商买了些彩笺，几支蜡烛和一把小刀，带着所有的材料，他回到了青鸾身边。
他将所有东西摊在地上，取了小刀就忙开了，小青鸾不知他在做什么，只静静地看着。不多时，一盏孔明灯便出现在了他手上。
当他做好这一切，夜幕悄然降临融天岭。
李重华将那盏点亮的孔明灯交到小青鸾手上之时，她的脸上有不加修饰的欣喜，明灯托于掌心，仿佛手中的不是一盏灯，而是全世界。
“这是什么呀？好漂亮~”
“孔明灯，你若是喜欢，我再多做些给你。”
“好呀~”她托着那盏等不住地转圈，上看看下看看，直到清灯渐渐离开了她的掌心，向着夜空缓缓飞升。
“啊！飞起来了~~~！”她踮起脚尖，又蹦了几下，似是想靠那盏灯更近些。
李重华将另一盏刚做好的灯放到她掌心：“许个愿吧，孔明灯会把愿望带到天上，神仙听到了，就会实现你的愿望。”
“恩！”小青鸾用他们一族的古语说了长长的一串愿望，李重华听不懂，便也没有刻意去记。
看着她快乐地像只游戏花间的小蝴蝶，李重华的嘴角勾起了一抹愉悦的弧度。他忆起每到逢年过节之时，谷中的师妹们最爱那些精致花灯，今日他匆忙间按照记忆仿造的粗糙花灯，竟也能让她露出发自内心的笑容。
翌日清晨，李重华便护送着青鸾回到她的村庄。
村子名为天池村，就在前几日李重华在雕背上瞥见的那一抹碧色之间。小青鸾说村子里平时不让外人进，是以她在能看到村子的时候便与李重华道了别，蹦跶着向村子跑去，她一夜未归，怕是家里人要担心了。
一边跑，一边还不忘回头对着身后渐渐缩小的黑影喊道：“李重华！我会记住你的！”这个中原人……似乎并不像阿姆他们说的那么讨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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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聚首崖，李重华得到了剩下两座五行阵也已被破除的消息，同时还有被乌蒙贵掳走的各派掌门的下落，于是他匆匆赶到了黑龙沼，与前来营救谷主的工圣及同门汇合，在亲眼见证了千秋子如何一击斩杀了多名同门，连东方谷主都不得不受制于人之后，他终于明白何为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而自己，在那些人眼中不过是一颗微尘。
烛龙殿被攻破后，李重华随幸存下来的弟子们回到万花谷，之后的几年里，几乎所有的时间都被他用来练武研医，亦查阅了不少南疆典籍，凭借过人的记忆，终于明白小青鸾第一次脱口而出的那一串复杂的音节原来是个非常美丽的名字——独舞似青鸾。
一身年少盛气被时间的车辙渐渐砺平，多了几分成熟稳重，武功学识与当初闯荡江湖之时想必可谓士别三日，若是让他再去闯一次融天岭的木曜阵，他有十足的把握在顷刻间将岁星毙于笔下。
安史之乱爆发之后，他同许多有志之士一样，投身到了对抗狼牙军的洪流之中。
枫华谷与融天岭有许多相似之处，尤其是处于战乱之中的枫华谷，抬眼满目的鲜红之色，如血，如火，只不过融天岭红的是地，枫华谷红的是天。
在那片炽热的红色中，李重华又见到了青鸾。
那是一次意外的重逢。
李重华如今是哥舒翰大军中的一名军医，唐军大营如今就在不远处的山脚下，他得了闲，便出来随意走走，享受开战前最后的片刻安宁。
不知不觉间，他便走到了午阳岗酒馆外。有人的地方就会有酒馆，尤其是在这纷争乱世之中，因为酒，是最好的麻醉剂。
酒馆里的人不少，一时间，饮酒入喉之声，划拳声，叫骂声，打斗声一股脑全涌进了李重华的耳中，浓重的酒气带着一股说不出的腥臭味弥散在空气里，让他阵阵作呕。他皱了皱眉，便想快步离去，却在瞥见角落的一个女子后停下了脚步。
那是一个二八芳华的南疆女子，透着青春气息的柔滑肌肤大片□□在外，身段窈窕，眉目妖娆，却是一人独坐一桌，脚下一双灵蛇竖着身子向外嘶嘶地吐着信子，让那些试图上前轻薄的无礼之徒望而却步，地上还有几摊尚未干透的血迹，怕是某只用来儆猴的鸡留下的。
每当李重华遇到南疆女子，他总会想到那个在融天岭的夜空下对着花灯展露笑颜的小女孩，经过了那么多年，那个单纯的小女孩如今也该是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不知她是会延续往日的清丽可人，还是如独坐角落的女子一般妖冶动人。
美好的事物总是忍不住要多看几眼，这是人的本能，许是感受到李重华的视线，那女子抬起头向他望来，脚下灵蛇亦转过头绷起了身子，似乎只待主人一声令下便会毫不犹豫地让他变成第二只儆猴的鸡。她的眼神中有着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李重华匆匆移开自己的视线，刚想移步，却听得身后传来女子的喊声：
“崇华！”
他闻声驻足回眸，视线再次交叠，她眼中的冷漠却已融化殆尽，眼眸清澈如落星湖水。她站起身向他不住挥手，腕间银铃轻音响彻，是他永远都不会忘记的天籁之音。
“青鸾？！”
女子点点头，欣喜的笑容挂在脸上，一如花灯下的少女，与先前的冷冽模样判若两人。
他一个蹑云移到她在的那张酒桌旁，忆起当初分别之时她曾说过会记住自己，看来当真不是小儿戏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