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 桃之夭夭(四)(1 / 1)
余夭夭一日夜都在忙着照料战斗中受伤的众人,无论浩气恶人,一视同仁,待到他处理完最后一人,终于得闲打算去找越惊鸿,却得知她已出发,孤身去了蚩尤神殿。
蚩尤神殿入口有尸将镇守,尸将比起尸王更为难缠,硬闯自是徒增死伤,各方均在犹疑之际,艾黎长老提出派一人潜入神殿中,以特质药物击杀尸将,而越惊鸿,自请前往。
余夭夭明知以自己的轻功断没有追上她的可能,且不知她究竟去了多久,却仍是追了过去。黄昏之时,神殿前的石桥上,他发现越惊鸿似乎正在等着他。
一身黑色的夜行衣被斜辉染成暖人的橙黄之色,却依旧无法暖化她此刻冷峻无情的脸庞,眼中也尽是漠然,周身气息收敛,却偏偏让人觉得无比危险,就好像一部无感情的杀戮机器。
“惊鸿……”余夭夭有些惊诧,这……还是他心中那个在湖边花下大大咧咧练剑的少女么?
“你果然来了。”她冷冷地道。
“你明知此行凶多吉少,为何还要?”
“不成功,便成仁。”
“我和你一起去!”
“就凭你?你连门都踏不进去。我又怎么能,让你跟着我去送死……”
这句话,余夭夭只听到了一半,便倒了下去,腰间依旧是一枚迷神钉。
越惊鸿将他藏至一处隐秘的树洞之中,以灌木为掩,又在四周撒上驱虫避邪的药粉,围着转了几圈,确认无误,便向神殿之内而去。行至桥头,她驻足回望,脸上有雪尽春来时桃花盛放般的瑰丽笑容,他却看不到。
他会追来找她,她真的很开心……纵使真的不幸成仁,她也了无遗憾。
蚩尤神殿的守卫比她想象中更为薄弱,除却正门处的几个守卫和零散徘徊其间的几个巡逻者,其余大多皆为尸兵机甲,几不见活物。
月上柳梢,万籁俱寂,夜景甚美,却是无心赏。门口的守卫纵使再强大也亦只是寻常人,到了此时难免露出困顿之色,越惊鸿以入口处的巨型石雕为凭,借着月影悄然潜入,并未引起守卫的一丝察觉。
院内空旷开阔,无树。几个机关木人沿着特定的轨迹机械地来回走动,木然不知疲倦。越惊鸿沿着墙角飞檐下的一丝阴暗前行,她的刺杀之术许久未用,然这以命为搏练就的技艺,用在这命悬一线的场合,即使是想要生疏掉,都是不可能的。
悄无声息地以淬了毒的暗器解决了角楼上的守卫,她翻身而上,将守卫的尸体依在柱上摆出一切安好的假象,之后继续潜行在暗处,观察空旷的庭院。院中央那个如小山丘一般耸立的巍峨巨影便是她的目标,天一教尸将。
若非它身形在月下有细微的起伏,越惊鸿必行会将它认定为一座装点庭院或者集会祭祀用的巨型石像。尸将呆立在庭院的正中,隐隐可见周身泛着淡淡的银华,有似乎如铠甲一般的东西护体,一手自然垂下,另一手中握着一杆巨木,如上古遗迹处残留的中古石柱一般粗大。前日里进击营地的那只剧毒尸王以是令人畏惧,如这尸将想必,身形竟如总角孩童!
越惊鸿伸手按住胸口那出行前悬于自己颈项的紫晶小瓶,它还好好地挂在那里,没有破损,亦没有倾洒,同时,她的心跳通过手掌传来,超乎她自己意料的快。她迅速地调整自己的状态,待到心跳恢复平缓,她定了定神,继续向内深入。
紫晶小瓶中是一种独特的药物,专为对付那尸将而制,珍惜程度不亚于五毒至宝凤凰蛊,且独此一瓶,因此她的机会只有一次,浩气与恶人数百人的生死存亡皆系于此,还有,她自己的生死。
越惊鸿潜至神殿前的一处飞檐之下,途中发现了几个以低矮假山为掩的机关,唐门亦通晓机关之术,这几个防御用的小机关,她破解起来算不得费力。飞檐下的一处隐蔽横梁之上,她默默架起了自己的千机匣。
艾黎长老曾为她讲解过这瓶药的用法,嘴上说来很简单,只需将那药剂送入尸将体内,药力便会慢慢发散,最终将它也化作同那些寻常尸人一样的一缕青烟,但那尸将周身上下均被一种制材独特的战甲包裹,刀枪难入,唯一的弱点是后颈的一小片□□的肌理,当真做起来,并不容易。
一股无形的气劲将越惊鸿紧紧包围,她默默运气她的成名一箭——追命。寻常的追命箭,她至多只会用上两成功力,如今这一箭,却凝聚了她身上六成的功力,千机匣不堪重负不住轻颤,在它崩裂之前,追命箭破空而出,迅捷如电,朝向尸将颈后飞驰而去。这一箭,她不求能将它一箭毙命,只求能留下一个不易愈合的创口,她便成功了。
那强有力的一箭带着化血镖上的剧毒准确的射入尸将后颈,瞬间便带出一个巨大的凹陷,伴随着尸将凄厉的嘶吼与皮肉撕裂的瘆人嘶响。但见那尸将用那只空着的手将那一箭从自己颈后拔出,一股类似血液的黑色液体随着它的动作溅到地上,瞬间焦黑了一大片。
如此一举,当真是上天助她,早已就绪的另一箭随之而出,与先前的一箭划出同样的轨迹,将那瓶世间独一无二的药剂借着先前那正以肉眼可见之势愈合却尚未合拢的创口入了尸将体内,冲击之力击碎了紫晶药瓶,一股青黄色的烟雾沿着创口喷薄而出,渐渐向尸将周身蔓延,尸将举起手中巨木狠狠砸向地面,振聋发聩的吼声在夜色中传出很远,很远。
这,才是真正的追命一箭。
一丝喜色浮上越惊鸿因心弦紧绷而略显苍白的面庞,然,这一丝惊喜只在她脸上停留了短短一刹,便被极度的恐惧所替代。眼前景物瞬间转变为尸将那张因极度的愤怒而扭曲的丑相,至于它究竟是如何发现自己来到自己面前的,越惊鸿毫无知觉。这一刻,她深刻体会到了这种非常人力量带来的恐怖,若是正面交锋,自己恐怕一瞬间便会死于非命。
尸将手中的千斤巨木以疾风之势向她砸下,如此沉重的物体在它手中就仿佛挥舞水边芦苇一般轻巧,借着月光,她瞥见那巨木泛着令人毛骨悚然的暗红之色——被鲜血浸透又干涸的色泽!四周黑气萦绕——棒下亡魂的戾气!
越惊鸿想要躲避,却被那妖异之气震慑,动作甚是迟缓,想要躲闪已是不及,只得以千机匣格挡,只叹她那匆匆的一挡之力,相较于尸将临死的全力一击,无疑是蚍蜉撼树!
她被那千钧之力狠狠击中,脚下飞檐寸寸碎裂,那股强大的力量却不曾收回,她连同身下的瓦砾被拍入地下三尺深,尸将手中的巨木沾染了她的新鲜血液,鲜红如火!
她身上的伤很重,比起她以往所接的那些暗杀任务中的任何一次都严重,身体的控制权已不在她手上,血不住地流淌,很快便在那被砸出的沟壑中积成浅浅一滩。只要那巨木再一次砸下,她便会毫无悬念地化作一滩肉泥,可她却连反抗之力都没有。
嘴角挂起讽刺的笑容,闭上眼,她静待死亡的来临,就如多年前在长安城的偏僻陋巷里,饥寒交迫之感伴随着绝望绊住了她的双足,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希望离自己越来越远,留下的,只有无尽的黑暗。
“轰~”随着大地的又一次震动,那庞然大物终是在带给越惊鸿死亡之前率先倒了下去,化作青烟,渐渐消散在夜风里。
先前的一切皆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却无疑已惊动了天一教的人,即使她现在仍活着,只怕也难逃一死。自己会成为浩气盟的英雄吧……不知道自己的名字会不会载入史册……这么想着,她感到自己最后的一丝清明真被渐渐抽离,所有的感知都变得模糊不清。
恍惚之间,身上的血似乎不再以那么快的速度离开自己,身上一轻,像是被人以及其轻柔的力量的抱起,如触碰一件易碎的瓷器一般,身旁有风的感觉,好像飞在空中,身体却仍不像是自己的。
日出未出之时,天地间最是寒冷,低空的朔风比起地面更要凉上几分,越惊鸿不自觉地打了个激灵,缓缓睁开眼。
视线很模糊,就像眼前被人盖了一层薄纱,视线所及之处,只能隐隐见到一个清俊的轮廓。
“天……天……?”她只是猜测来者何人,却是猜对了,此人正是余夭夭。
“你醒了。”见他睁开眼,余夭夭却无丝毫喜意,她如今是真正的命悬一线,本不应移动,他却又必须立刻带她离开那个危机四伏的地方,若她的暂时苏醒只是一时的回光返照……他该如何是好!
“这是……?”越惊鸿隐隐感觉到两人此刻的位置非常特殊,似乎是在空中,他的身后有翼状物延伸而出,却不知是何物。
“是白羽焰翼,你走后不久,东方谷主恰好路过,救醒了我,我急着去找你,他便将此物交予我,尸人无法飞行,万不得已之时可借此物脱逃。” 白羽焰翼曾是工圣赠与宇晴的玩物,东方谷主却认为此物在别处亦能有大用,便命工圣多制了些,不料今日当真派上了用场。
“你是……怎么……”
“我去找你前向艾黎长老要了隐蛊,我的轻功虽不如你,也不算太不堪入目。”
“就算……你……把我……就出去……也……”她移开自己的视线,“天天……我好困……”
“惊鸿……月月!坚持住!和我说说话!别睡!”他的话语声与他紧紧抱着她的双臂一般轻轻颤抖。
“还有……什么……可说的……”
“说说你为何会为世事所迫,入了唐门。”
她像挤出一个无奈地笑容,却控制不了自己的表情:“那天……和今天……好像……当我……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我的……面前……出现了两条路……唐门……和……醉仙楼!”
余夭夭心下一凛,醉仙楼与凤翔赌庄比邻,凤翔赌庄是长安最大的赌坊,而醉仙楼……是都城最大的青楼!
“我的选择……显而易见……”带着尊严与死亡抵足而眠,还是丢弃尊严生活在灯红酒绿之中,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熬过了那一段生不如死的残酷历练,成了唐门暗堂的一名杀手。
她短暂的沉默,似是不愿再继续回忆,忽又话锋一转:“可惜……我看不到……你说过的……世上……最美的……桃花了……”缓缓闭上了双眼,似已打算放弃。
“不!你不会死的。”余夭夭的语气突然变得异常坚定,带着不容人辩驳的气势。他曾说过要带她去看世间最美的桃花,君子言而信。
“就算……你是……药圣的弟子……也……”
“我已在你身上下了生死蛊,所以,你一定不会死。”
生死蛊——情之所以,心之所系。代君受命,保君平安。
“你……”她又睁开了眼,努力想要睁大了瞪着他,却依旧无神。
他将自己的额头贴在她冰冷的额上,将自己的微暖一点点传给她:“所以,你若是不想看到我替你而死,就活下去!”
白羽焰翼操纵不易,余夭夭借助它赶回营地之时,怀中的越惊鸿已然岌岌可危。太素九针并不足以将血完全止住,余夭夭环抱她的衣袖早已被血洇湿,只是墨红的衣色使得血色并不显眼罢了。
越惊鸿失了血色的脸庞如一尊白玉雕,神色苍白而呆滞,气若游丝,脉象虚浮,若非心中一念执着所撑,怕是早已赴了黄泉。
见她如此,余夭夭忧心不已,生死蛊的驱动之术乃是五毒教不传之秘,他一介万花,又怎可能会呢,一切不过都是他一念之间的一场赌局,赌她对自己的情。
越惊鸿再次醒来已是一月之后的事,入眼之景乃是浩气盟的医帐,一盏油灯在案几上发出淡淡的橙光,辨不清如今是几时。气血两亏加上多处错骨,她如今的身子甚是孱弱,方才转醒,全身上下能动的也只有头而已。
身侧静卧着她的千机匣,蚩尤神殿早在半月前便被彻底攻陷,清理战场之时,有人从那早已干涸的血洼中寻到了她千机匣,便带了回来还她。
那千机匣一如险些丢了命的她,伤痕累累。
环视四周不见余夭夭,脑袋里像是被人塞了一团浆糊,依稀记得他将自己救了回来,说过些什么却是想不起,唯有三个字深深刻在那里,入木三分——生死蛊。
她还活着,那余夭夭呢?!
转头望向案几上跃动的豆灯,灯台下压着一叠折好的素笺,似是留书。越惊鸿想要起身去取,却是动弹不得,只得无奈地继续躺着,同时试着运转体内真气。致命的重伤几乎抽空了她所有的内力,好在尚存了一丝,运行之时却也是处处受阻。
两个时辰后,她终于勉强可以支起自己的身子,伸手去够案几上的信,手上却是无力,险些将灯台掀倒,烧着医帐。
书信是余夭夭留下的,清朗的字迹,落笔之时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颤,可越惊鸿察觉不出。其间言及他在确认越惊鸿已无大碍后便先行去助谷内同门对抗天一,这是他身为万花弟子义不容辞的责任,让她安心休养,勿念。
字迹确是他余夭夭的,但却不知其上所言究竟是真是假。
帐帘被掀开,浩气盟的随行大夫背着药箱入了来。越惊鸿撇了一眼帐外天色,似已入夜。
见她醒来,大夫满意地点点头:“越女侠,感觉如何?”
“好……”她想开口,声音却低沉嘶哑,带起喉头一阵阵刺痛,只得噤了声,缓缓点头。
大夫替她又把了把脉,叮嘱了几句,便提笔写起了方子。桌上灯火有些摇曳,渐渐暗了下去。大夫看了看那黯淡的灯火,添了些油,又剪了剪灯芯,帐内瞬间又亮了起来。
她本该如这灯火一般油尽灯枯,却不知余夭夭究竟是用了什么方法,重新点燃了她的生命之火。
她想问余夭夭如今在何处,却又不能开口,只得在大夫开完方后,拿起桌上纸笔,颤颤巍巍地写道:“他是怎么治好我的?”
“具体如何在下不知,当日他摈退了众人,独自留在帐中,出来之时面色差得很,却已将女侠从鬼门关上拉了回来。”
她又写道:“后来呢?”
“后来,他说要去与其他万花弟子汇合,万花医术世间卓著,想必自是无事。”
闻得此言,她点点头,露出一丝心安的神情。
她没死,他也还活着。
又过了些日子,待到能下床走动之际,越惊鸿不顾尚未大好的伤,即刻便策马去寻。万花营地紧靠如今已破败的神殿,几列药壶整齐地排在营中,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药香。
她见到了余夭夭曾经提及的万花谷主东方宇轩,却仍是未见余夭夭。
正当心焦之时,一万花弟子向她步来,细细打量了她一番,一拱手,带着一丝疑问的语气问道:“姑娘可是浩气盟越惊鸿?”
“正是。”
“可有信物?”
信物?她解下腰间玉佩,置于他眼前。她如今重伤未愈,与昔日的惊鸿之态相去甚远,也难怪别人怀疑。
此人见后,笑道:“姑娘若是来寻余师兄,那尽可放宽心,余师兄如今一切安好……”
越惊鸿从此人口中得知,余夭夭与万花众汇合之时,他的身子并不比她好多少,又自幼与药石为伍,抗药性极强,要大好相较常人更为不易,是以谷主已遣人将他送回谷中,由他师傅孙药圣相助调养。
“这位小兄弟可知他当时内伤是因何而起?”她问。
那人沉默了一阵,似在犹豫究竟该不该说,之后一声嗟叹:“听风吹雪,以命换命。”
这一次,轮到越惊鸿沉默。
那人从怀中取出一封信:“师兄还有封信,托我交给姑娘。”
“多谢……”又是一封信…… 越惊鸿无奈地接下。
她轻轻展开,信上只有短短十一字:三年后,桃丘一叙,共赏繁华。
将信重新折好,辞了众人翻身上马回营,马蹄踏在石板路上,迅疾又干脆。
胸口有些微痛,不知是马上颠簸牵动了伤口还是其他,心中止不住地叹息:余夭夭……你为何总是如此不告而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