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第四十六章 终身误(1 / 1)
空旷而寂静的暖阁中摇曳着昏黄的烛光,却映得这室内一股清冷萧索,也许是因为内心的寒意,才将这温热的烛火凝结成了冰凉的惆思。腰背已经酸麻得不知疼痛,眼角的泪痕亦已干涸许久,傲繄依旧倚靠在软榻上,好几个时辰没有说过一句话。桌上的膳食已经凉透,泛着黯淡的光泽,不过是一具具僵冷的尸体而已。
等了这么久,似乎比一千年还要漫长,大门终于被一只僵硬却虚弱的手轻轻推开,紧接着,一脸麻木的李郁彬慢悠悠地走了进来,消瘦的身体再也不似从前那样英姿焕发,仿佛一阵微弱的风便能将她吹倒在地上。从不曾见她如此落寞潦倒,从恍惚而空洞的双眼中看不到她悲痛欲绝的内心,但傲繄知道,此时的她,即使有千言万语亦是如鲠在喉,只怕一张口,便会忍不住悲鸣出声。
这样的李郁彬,既令她担忧又令她心疼,但她知道,此时的李郁彬似一支干枯的翠竹,外表仍旧坚强英挺,但内地里却脆弱得不堪一击。即使再于心不忍,但此刻亦不得不将未来将要发生的一切告诉她。傲繄抬手让她走到自己身前,沉痛地开口:“郁彬,朕知道此事对你打击甚大。这中间,朕也有无法推卸的过失。你们的婚事……只能作罢了。”
“皇上本就没有下旨,一切便都做不得数。”李郁彬声音沙哑道。
轻叹一口气,傲繄继续道:“芃念这次犯的是杀头的死罪。”
还未说完,李郁彬忽然跪地恳求道:“臣自知他罪犯滔天,但还是恳请皇上,请饶恕他一条性命!”
傲繄将她握紧的双拳慢慢拉到自己的腿上,用细嫩的手掌裹住她僵硬的手指:“朕思虑了良久,觉得也许是当日一时的心软才造成了如今的祸患。但即便是到了今日,朕还是不忍心置他于死地。”稍微顿了顿,继续道,“所以朕打算,封他为顺国公,远嫁回疆和亲。”
李郁彬惊愕地抬起头,颤抖着双唇却说不出一个字。傲繄轻轻咬了下唇,艰难地开口:“这对于你来说是无比痛苦的折磨。但是,朕知道,你也是希望他能活下去。”
“他能活着,是臣唯一的心愿。”李郁彬低下头,声音虚弱而无力。
傲繄沉痛道:“如今,芃念已经被暂且关进宗人府。你一定也有许多话想当面问问他,朕已经替你写好了手谕,不如去看看他吧,就算去道个别。”
没想到,李郁彬却猛然抬起头,双目凌厉着决绝的光:“臣这辈子,再也不愿见到他!”说罢,只沉沉地伏在傲繄膝头泪雨如下,微弱的哭声疼痛而凄楚,“难道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在骗我么?可我却连恨他都做不到!我只想他活着……哪怕他是在另一个人身边……哪怕我此生再也见不到他……只要他活着……”
傲繄很想用力抱住她,可却弯不下身子,只能用手抚摸着她头顶的发丝,将晶莹的泪珠滴落到手上,也滴落到心里。
她还记得小时候,为了夺回芃念的风车而与薇慧大打出手;因为她一时的心性,芃念便爬上树梢为她摘下还未成熟的桃子;那个小她一岁的堂弟,总是出其不意地蹦到她的面前,俊俏的脸上带着坏坏的笑容。还记得芃念有事求她帮忙时,那一句甜甜的“繄姐姐”;还记得他转身离去时,眼中闪烁着那无法掩藏的仇恨与凄凉……
但这过往的一切,都随着一袭红红的喜服化为了终结。傲芃念出嫁和亲的那一日,空中飘着细细的雨丝,是离人无法流尽的眼泪。傲繄伫立在窗前,看着细雨顺着廊檐滴滴坠落,却并未寻见李郁彬的身影。那英气秀丽女子,此时正孤身隐没在角落中,暗暗注视着这红彤彤的仪仗自前面经过,那四角缀着金红流苏的锦轿中,坐着她这辈子最心爱的男子,即便发生了那么多,即便知道他一直在利用自己,她还是依然深爱他,爱到不敢当面问一问,他是否曾经亦对她有过真心?
数月前,她还天真的幻想,自己将会是以何种激动忐忑的心情等在自家府中?等着亲手将他扶下锦轿;等着亲手带他走进他们即将共度一生的地方;等着亲手将他头顶上的大红喜帕挑起,看着俊秀的脸上露出明媚的笑容;等着许他这一辈子长相厮守的承诺……但这无数的期盼,无数的憧憬,却被这长长的仪仗隔得好远,仿佛是一道她永远无法逾越的鸿沟。在最后一抹红色从面前经过时,李郁彬突然惶恐地伸出手去,试图能抓住这最后的一丝嫣红。但当她徒然地望着空荡且苍白的手心,才恍然意识到,此生,她再也无法触及到有关于他的一丝一毫了……
只是她不知道,在那红彤彤的锦轿中,在那绣着五彩鸳鸯纹的喜帕之下,傲芃念的手心中,紧紧地攥着那一枚她以为遗失了很久的水晶耳坠……
欢快的喜乐声由远及近,很快又渐行渐远,年轻的宫人早就蠢蠢欲动,不住地将目光探出窗外试图看一眼这亮丽的红。满身书卷气息的男子悄然一笑,带着些许体谅的声音道:“若这么想看,不妨就出去看看吧。只是,快点儿回来。”
“是,多谢林大人!”宫人高兴地一躬礼,赶忙飞快地跑出门外。
如此,这满是草药香气的深堂中就只剩下他独自一人。林寂航转身捡起一片薄荷叶,放到鼻下轻轻嗅了嗅,不禁感叹这世间任何名贵的香料都比不上这如此纯粹质朴的草药香,嘴角慢慢凝成一抹淡淡的微笑,仿佛还带着些许白芷的清香,幽幽道:“公子,对不住了。”
初秋的天空总是蔚蓝色的,傍晚凉爽的秋风吹干了薄薄的汗丝。八个月的身孕已经十分明显,那隆起的肚子在如弱柳般的腰身上显得分外突兀。若没有宽大的齐胸襦裙稍加掩饰,只怕连她自己亦会感觉岌岌可危吧。
可傲繄此刻却无心顾及这些,以至于那温文尔雅的男子已经在身旁伫立了好久,她才恍然发现他的存在。舒展了微蹙的眉头,傲繄浅笑着招呼:“皇后过来了?也不见宫人通传一声,那些人真是越来越没规矩了。”
世勋漫步到她的身边,温和道:“怪不得他们,是臣侍没叫他们通传。”
傲繄牵过他的手,拉至自己身边坐下:“太阳都西沉了,皇后怎么这时候过来了?”
“臣侍刚回凤翎宫,听闻皇上晚膳进的不多,以为圣体违和,便过来看看。”世勋握着她的手,神色担忧:“刚刚又见皇上眉宇间似有愁绪,可是有什么烦扰之事么?”
“身为一国之君,烦扰之事自然要比旁人多许多。”傲繄含糊其词道,转而眼神中满是哀思:“只是,朕忽然想起了芃念……”
世勋颔首道:“朝政上的事,臣侍不便开口。但若是亲眷间的事,臣侍很愿意为皇上分忧。”
傲繄转头迷茫地望向前方,语气哀伤道:“朕想不通,朕与他为何会到如今这个地步?即使朕下旨处死了他的母亲,可也是肃亲王谋害皇姐在先。若还要往上追溯,即使肃亲王身为长女却无法即位,可母亲陛下身为嫡女,继承大统也是理所应当的,这点并不亏欠肃亲王什么,更不用说还待她甚厚。可她呢?千方百计要置我们姐妹于死地。到底是谁亏欠谁更多呢?”
世勋温和地凝视她:“皇上不是早就不在意谁亏欠谁了么?”
“朕开始是以为一切都过去了,但芃念却并不这样想。肃亲王当日罪当满门抄斩,可朕却留了他与薇慧一命,往后也是极尽可能的善待于他。但他却一直在处心积虑地报复朕,甚至不惜利用郁彬与子峰。即使朕明白诸多道理,可心中难免不平。”傲繄望着他,眉间微蹙。
世勋温和地注视着她稍许,随即慢慢开口,声音清澈如泉:“这世间的恩恩怨怨,并非无休无止。只是,世人往往不肯轻易放下,只因为太计较得失。所谓‘欢喜了旧业,勿造新业,一切为解脱,今生解脱’。①若是顺国公还未能放下,那么,便从皇上这里,先行放下吧。”(我也不知道出自哪……)
傲繄静静地听他说完每一个字,随即陷入了沉思。良久,终于浅笑着看向他,点了点头:“你说的有道理,便让一切都过去吧,朕只愿他今后平安喜乐。”
世勋回报给她一个会心的笑容,回身捧起一碗温热的燕窝粥,一勺一勺地喂她饮下,看到她进的香甜,心下终于安稳,转而幽幽道:“其实,臣侍还有一言想说与皇上。呈现在眼前的,往往只是表象。”
“其实你是想说‘一叶蔽目,不见泰山’?①”傲繄故意黛眉轻挑,心中却并不见怪。(出自《欧冠子天则》)
世勋深深一躬礼:“皇上何等聪慧?臣侍不敢讽刺皇上。”
傲繄放下丝帕,刚欲追问,却见他低下头,似乎并不愿多说,便也笑着作罢。二人又就诗书古籍兴致勃勃地闲聊了一会儿,世勋便起身告退。
在他行至门边时,傲繄突然叫住他,有些不确定地问道:“皇后,你说,感情会变么?”
世勋含笑回首:“会,顺其自然,一切只在人心。”
傲繄默默注视着他离去的背影,心中却是深深的酸楚。
为何,他偏偏是她的儿子?
数本黄皮奏折还静静地摆在桌上。近日,她接到不少御史的密奏,闻言太尉府左将军刘沫于山西一带私占矿窑,并强迫壮年劳力充军;苏州府丞之女强行收购各大染坊,渐成垄断之势,而此人乃是万氏远亲。类似这样的事情比比皆是,傲繄也曾召万骁坤前来问话,可她却推说自己毫不知情,虽然许诺严加彻查,但也只是安稳了一段时日之后重又死灰复燃。且京中密探曾向她禀报说,万府众位夫人极尽奢华之能事,其心腹亲眷也是一掷千金。这让傲繄怎么也不能相信与她万骁坤毫无半分牵连,如此姑息纵容下去必为祸患。
傲繄仔细思虑再三,终于传了李郁彬进来吩咐道:“郁彬,今夜不是你当值。你去库房取些贵重的珠宝,在回府之前先悄悄去趟洪学士府,让她替朕办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