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 第四十章 惑(1 / 1)
风云聚变,这恩宠犹如花开花落一般无常。即使外面风吹云动,这“泠雪小筑”中却依旧是一派舒逸景致。黄莺低转,风吹竹叶带来清淡的水汽,岳子峰临窗而立,身上的浅水蓝色纱衣与窗外清澈的湖水融为一体,微漾出一圈一圈柔和的涟漪。
自云昭失势以后,后宫中唯有他一人独宠,一时间令多少公子称羡。但只有他自己知道,皇上虽然常常来他的居所,可大部分时间只是眼神恍惚的一个人坐在窗前望着远方发呆。
你终于也尝到这样牵挂一个人的滋味了么?
岳子峰看着月光下那寂寥而单薄的背影,终于露出了一丝带着报复快意的笑容,笑着笑着,心却不知不觉的开始跟着疼痛。
他依旧如往昔那般孤高淡漠,任窗外的微风吹落了淡黄色的花瓣,他也只是低头素手摆弄那支皇上赐予他的玉箫。这箫通体净透,细腻犹如凝脂一般,声音清韵婉转,他一见便觉得爱不释手。傲繄说,这玉箫是由整块上好的和田玉制成,绝非等闲之物可比。傲繄说,会尽自己所能给他最好的。傲繄说,再这样下去,他就真的变成“红颜祸水”了。傲繄说,不想再看到他眼中的荒芜……冰冷的玉箫在手中捂久了,难免也会变得温热吧?但岳子峰痛恨这样的温热,痛恨到只要看到她那微扬的眼尾,看到她眼中闪耀着温柔的莹光,自己的内心就忍不住颤栗颤抖。
他还记得傲繄亲手将这支玉箫放到他手中时的情景,那是沁幽阁刚刚修筑好的那天晚上。院中的桃花细碎如雨,在月光下是一片霞色的嫣红。轻轻将这冰凉贴近唇边,呜咽出的依旧是那泣不成声的思念。
水风轻、萍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遗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出自《玉蝴蝶》柳永)
眼前是迷离的花雨,腰身却被一双玉臂轻柔地环住,只感觉傲繄温热的脸庞隔着薄薄的衣衫贴着自己的后背,温婉的声音中满是藏不住的疼惜:“子峰,朕到底该给你什么?只要你开口……”
一室的氤氲幽香,纷落的花瓣将月华碎成残破不整的梦。胭脂色的罗帐如烟霞一般笼罩在周围,仿佛置身于一个遥不可及的桃花源一般虚幻。岳子峰用手臂支撑起疲惫的身体,双目朦胧地低头凝视着身下熟睡的女子。月光晕在她细腻白皙的肌肤上泛着盈盈光芒,清秀而恬静的容貌带着些许稚气与冷艳,如月下静静盛开于怀中的空谷幽兰……不,是苍茫穹宇中那最为明亮的皓盈月轮,不能为任何人所独有。岳子峰轻手抚上她的面颊,良久,又慢慢游移到纤长细嫩的脖颈。能够被这样的女子所宠爱,该是天下间所有男人的梦想吧?指间稍稍加上了些力度,感受着温热血液在通明的血管中泊泊流淌。
我这一生都毁在你的手中了,你知道么?
默默松开手,看着她们并无半分相像的容颜,像无数个把她当成她的夜晚,颤抖着点上那淡粉色的双唇。正在迷离之际,似乎感觉到一双纤弱的手臂轻柔地攀上自己的脖颈,愕然地睁开眼,只见一双乌黑发亮的眸子在幽暗中注视着自己。他不明白为何总是会被那如灵猫媚狐般的双目所蛊惑,只知道自己犹如置身禁林中的幽潭一般,越是挣扎就陷得越深。再也控制不住,深深吻上那让他无法自拔的困惑,一次次用尽全身力气去努力探寻,却始终得不到问题的答案。唇舌间绽放开带着温热润泽的花香,耳边传来天地崩塌的声响,此刻他唯有与她一起化为天边缠绵飘渺的清风,才是最蚀骨浸髓的存在。
眼神迷离,有透明的花瓣飘落在肩头,带着沁幽的芬芳,却没有丝毫重量。
“大人?”门外响起舟涟带着试探的声音,让这一室的幽香顿时消逝无痕。
“何事?”岳子峰轻敛衣袖,语气亦如往常般淡漠,只有面颊上还留着消散不尽的余温。
“启禀大人,张贵人在门外求见。”
“请他在正厅用茶。”岳子峰小心地将玉箫放在木榻上,稍整了整衣袍,款步踏出书斋。轻手拨开珠帘,只见张朝侧身手捧着茶盏坐在木椅中等候。听到声响,抬起头看到岳子峰风轻云淡地走来,张朝迅速放下茶盏,虽然腿脚还不是很利索,却也低低躬身行礼,道:“给容嫔大人请安。”
“免礼。”岳子峰一挥衣袖,自己翩然于正座上就坐,等待他报知来意。
张朝直起身却没坐下,反而面露微笑,轻声道:“在下今日特意来给容嫔大人请安,是有要事相告。”说罢,抬眼看看厅中随侍的宫人,示意外人不宜在场。
岳子峰冷眼看着他,如窗外轻拂的微风一样不带任何情感,只淡然道:“有何事不妨直言。”
听闻如此,张朝面露难色,低下头仔细思虑再三,还是双手抱拳躬身道:“还是请容嫔大人移步到外面的水榭中,在下确实有要事相商。”
虽然一向对他要说的话没什么兴趣,但想到此人确实“救”过自己一命,岳子峰也不好驳他的面子,便悠然起身与他一同来到屋外的凉亭,并屏退了宫人。
张朝见宫人们悉数退下,宽敞的凉亭中唯有他与岳子峰两人,便深深躬了一礼,道:“今日前来,是有一事想请求大人。”略一停顿,虽是低着头,但眼中的热切却展露无遗,“如今在这深宫之中,只有大人最受皇上宠爱。在下出身寒微,皇上高兴时虽然也会与在下说几句话,但始终没有加以垂怜。大人你也知道,没有恩宠,在这后宫就无法生存。所以在下斗胆想请求容嫔大人,让在下今后追随于您,效犬马之劳。”
言下之意已经很明白,岳子峰并非听不出来,却不愿卷入是非,因而面无表情地开口:“恩宠只在皇上好恶,本宫帮不了你。”
万万想不到他会拒绝得这么干脆,任张朝再三央求,岳子峰也只以沉默冷颜相对。凭借往日的寥寥接触,已让他感觉到此人表面上虽然无心于世事,但绝对是个深藏不露的,也许是对他还存在着戒心。想到这,张朝把心一横,索性咬了牙,小声道:“那么,请大人看在在下费心尽力帮您除去了元妃的份上,给在下一个出头的机会。”
果然是他所为!岳子峰心下恍悟,却是在意料之内,眼中不免闪过一丝轻蔑,面色也更加冰冷:“你将此事告诉本宫,可是有风险的。”
没想到,张朝反而抬起头,双目狞恶地笑道:“大人不会告发在下,因为大人绝不会出卖自己的救命恩人。”
虽然张朝神情笃定,但岳子峰还是在他略显飘渺的语气中察觉到了努力隐藏的不安,即便如此,他仍旧不忘给予自己一些“警示”。岳子峰厌恶地与他对视良久,才道:“今日就当你不曾来过,走吧。”
“大人!等一下!”张朝见岳子峰大有拂袖而去之意,也顾不得那么多,只能红着脖子急切道:“大人虽然颇受皇上宠爱,但在这深宫之中难免也会觉得势单力薄吧?皇后与奕嫔,再加上失了宠的云贵人,虽然表面上和气,但哪一个是好对付的?若有在下在身边帮衬,大人也更加得心应手些。而且在下保证,无论今后得着什么位份,都是大人恩赐的,在下绝不会忘本跟大人争宠!”
“本宫无心于这些。送客!”语气如山川积雪般冰冷,不愿再与他多说一句,岳子峰拂袖起身,袍角不带走一丝痕迹。
“张贵人,您请。”宫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仍旧跑过来客气地躬礼相送。
张朝面色乌青地站起来,僵硬得似乎忘记了身上尚有还未痊愈的伤痛。蹒跚着缓行了几步,突然停下身,转脸望着那幽深的厅堂,冷冷的一句闷哼哽在喉头,半天都咽不下去。
天昏地暗,愁云遮住了月亮,只留下一片黯淡的幽蓝色。四周被黑色的烟雾笼罩,看不清脚下的路,心里却清楚自己站在陡峭的悬崖边,只看到赤\裸的双脚在惨白的袍衫下微微颤抖,稍踏错一步便会万劫不复。阴冷的风打在身上,穿透骨髓般的冰冷。远处的黑暗中,传来了凄惨的嚎叫声,似有凶猛的豺狼在蠢蠢欲动。
这是哪?有没有人在?
傲繄惊慌地望向四周,如此孤独无助,恐惧的感觉随着脚下悄悄衍生的毒藤一起蔓延至全身。猛然回头,一双双闪着莹绿寒光的眼睛正贪婪地盯着自己,带着毫不掩饰的杀机。
一下子睁开双眼,眼前是寂静的夜色,罗帐上洁白的莲花还在悠然盛开着,一切只是梦境而已。傲繄抬手擦了擦额头上的虚汗,心脏还在“突突”狂跳着,宽大的床榻上只有自己一个人。已经记不得这是第几次做这样的梦了,但每次恐惧退去之后的孤独感还是那般记忆犹新。从前,每当从噩梦中惊醒时,睁眼看到云昭睡得昏昏沉沉的身影,至少还可以勉强抱着他的手臂得到些许安慰,如今,她只有用双臂努力环住自己而已。
偏头看着幽静的月光如青霜般洒在地上,想必今晚的月亮依旧皓如明镜吧?不要怕,那终究不过是个梦而已。傲繄这样安慰着自己。逐渐,逐渐又陷入了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