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第三十二章 浴焰(1 / 1)
紫禁城四季的景色如彩色的风车般一圈一圈的轮替,却是永远不能停歇片刻。转眼间,傲繄登基也近三年了,后宫中仍是那么几个人,她也尽量做到“雨露均沾”,但暗地里还是更为偏袒云昭。太后经常旁敲侧击地提醒她后宫妃嫔之位多有空悬,为了皇嗣血脉着想,实应多选些新人充裕后宫。阅历丰富一些,性子也便更加沉稳几分。傲繄并没有过多反驳,顺从地晋了程继耀与岳子峰为奕嫔、容嫔,又破例封了两位侍宫公子为贵人,只是从未召幸过。当太后把她的这些“小伎俩”看破之后,便也顾不得情面,先是把李兰芝与敬事司总管叫到慈康宫训斥了整整一个下午,之后又不厌其烦地安排诸多阖宫觐见的宴会,太过刻意,不免叫人心生疑虑。
夜风清凉,傲繄徐步踏在攒金羊毛地毯上,只觉得那坚韧的纹路透过薄软的鞋底传至脚掌,带着细微的酸麻不适。想想自己终于在敬事司总管哭天抢地的劝说之下,勉为其难地翻过了一位新晋侍宫的红穗牌子,嘴角不禁露出一丝苦笑。她不是不喜欢年轻美貌的男子,只是觉得闲暇时召至身边随意品茶谈天,赏心悦目一下也就罢了,若是悉数放进后宫中,只怕口舌是非亦是少不了的。有利必有弊,与其如此,她倒是宁愿少惹麻烦。
殿中弥漫着醉人的浓浓香气,反倒衬得这宽阔的室内一股灼热闷人,如甜腻的蜜糖糊在喉中,那味道过于浓郁,只会令人觉得恶心晕眩。刚一开口便发觉嗓子不适,闷哑得几近走音,傲繄轻咳了一下,不禁眉头轻皱,朗声问道:“这香是谁点的?”
立于落地罩前的一个宫人赶忙跪地怯声道:“回皇上,这香是太后派范总管送来的,奴才便按照吩咐点上了。”
“撤下去,朕不喜欢浓香。”傲繄淡漠吩咐道。
宫人先是诧异,转而似有为难:“可是,这是太后殿下吩咐的……”
“撤下去!”傲繄厉声喝道,眉间蹙成一道冰冷寒霜。
一看见皇上那阴冷的面色,两名宫人赶忙起身抬起地上的甜白釉香炉躬身退下,再不敢多言。
巨大的香源被撤走,顿觉舒心顺气。太后的苦心她并非不懂,可任谁都不会喜欢被迫做不愿意做的事情。自从她上次失了孩子之后,一直也没能再怀上龙裔,如此一来,难免令人悬心。肃亲王一族倒台之后,其党羽慢慢融入各大派系,朝堂之上表面风平浪静,可内地里窥视帝位的人亦不在少数。没有皇嗣,江山终究还是不稳。想一想,真是何其悲哀啊……
伶俐的深瞳中闪过一丝厌恶,带着薄凉的凄然,傲繄轻挥了挥袍袖,驱走面前的浓烈香气,只身步入内室。安静跪于地上的男子一直低低伏着身子不语,许是刚刚听到了皇上语气中带着盛怒,一时心悸惶恐,连请安都忘了。傲繄低头瞥着他淡胭色的寝袍因颤抖而闪动着银白色的丝光,心知他大概是因为头一次侍寝而紧张不安,便也不忍吓到他,语气和缓下来:“不必拘束,抬起头来。”
那男子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张望了一眼,刚一遇到傲繄那略带审视的目光,心里一慌乱,忙又复低下头去,只颤声低语道:“皇、皇上万安!”
匆匆一瞥,傲繄只觉得这男子长得很是清俊,又见他因羞涩而绯红的面颊,也不禁心生怜惜之情。到了这个份上,一切似乎已成定局,再不情愿也是徒然。傲繄索性走过去轻轻坐于龙榻上,柔和问道:“你的名字是柳萱篱?”
“是。”柳萱篱弱着嗓子答道,声音几乎不可闻。
“朕喜欢有诗情画意的名字,可曾读过书么?”傲繄抬手擦了擦脖颈上薄薄的雾气,随意问道。
肩头略微舒展,柳萱篱的心境似乎随之平缓下来,声音也愈发响亮:“回皇上,在下幼年时,家母曾请过一位师傅教授诗书习字,但在下天资愚笨,并不十分谙熟。”
“无妨,诗书还是其次,最重要的是明理。”语如薰风,傲繄微笑着宽慰:“不要总是一副战战兢兢的样子,朕长得也不似‘毕方神兽’吧?①有那么可怕么?”(传说中的上古神兽,出于《山海经》)
想不到皇上竟如此风趣,全然没有阖宫觐见时的威仪高傲,眼中虽然带着淡漠,但秀丽的眉眼与清甜的嗓音暗自昭示着她亦是个温婉可人的女子。看来在选侍中间流传的“皇上不近男色”的传言都是胡扯。柳萱篱也便安下心来,抬起头略带羞涩地冲着傲繄含蓄一笑。
正在二人细语轻谈之时,门外忽然响起一串急促的脚步声,紧接着便有一双手焦急地拍着门板,同时传来李兰芝那惊慌错乱的声音:“皇上!打扰皇上,大事不好了!沁幽阁走水了!”
傲繄“腾”地一下站起来,脸色瞬间苍白,只仓促对柳萱篱道:“你先回宫吧。”就大步流星地奔了出去,李兰芝跟在后面焦急地喊道:“皇上您别急,已经派人过去了!皇上!皇上……”
刚跨出大门,傲繄一步跳上辇轿就催促着宫人径直往沁幽阁奔去。刚行至附近便看到宫墙内火光冲天,空气中弥漫着一阵阵烧灼的浓烈气味。傲繄心里发慌,顾不得那么多,下了辇轿一路冲到院内。只见猩红色的火舌贪婪地侵蚀着那高耸的楼阁,半身已被火海吞噬,带着刺鼻气味的黑烟直窜上天际。身旁来往穿梭的宫人将一桶一桶的清水泼进火里,试图阻止火势的蔓延。被浓烟熏得面目漆黑的宫人成群的跪在地上颤抖抽泣,似乎仍旧神魂未定。傲繄一个个看过去,却始终未找到那俊秀淡漠的身影,不禁高声询问:“容嫔呢?容嫔可无恙?”
一时没有人敢回话,人群中一个略显沉稳的宫人屈膝上前,颤抖的声音中带着哭腔:“回皇上,容嫔大人似乎……还未脱离火海!”
傲繄脑中一片空白,眼前的熊熊烈火似乎要将整个阁楼吞噬一般,自己又被身边的人牢牢拽住,竟无丝毫办法,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大火在面前肆虐,将一切清幽化为乌有。
事情来得太突然,傲繄一时心痛得无暇顾及,恍惚间似乎瞥到一个湿漉漉的身影从身后突然蹿出,不畏那灼灼逼人的热浪,只身冲进火海。霎时间,呼喊声、泼水声、惊叫声全然混作一片,才让傲繄明白了刚刚发生的一切都并不是幻觉。
焦急而漫长的等待,也许又一条性命也要葬身于火海,那铺天盖地的浓烈火焰足以倾毁脑中残存的理智。傲繄焦虑万分,心如刀绞一般。前方不知是谁发出了一声惊呼,只见两名男子正一左一右地架着一个软绵绵的身体,奋力往外疾步挪动,近处的宫人见状慌忙上前帮忙。
不顾身旁之人的劝阻,傲繄本能地冲了过去,一把掀开盖在那人脸上的湿棉袍,只见岳子峰奄奄一息的躺在地上,被大火熏得通红的面庞上覆盖着一道道烟灰。傲繄惊得不知该如何是好,只能俯下身用力推动着他毫无生气的身体,声音因焦急而变得尖锐发颤:“子峰!子峰!你醒醒!你睁开眼看看朕!”
可无论她如何呼唤,身下的人只是闭着双目毫无知觉地任由她推来推去,似一个没有生命的瓷娃娃,那么安静,安静得让她恐慌……不!他不可能就这样死去!朕不许!傲繄心头悲恸,正在无措之际,耳旁却传来世勋那冷静而嘹亮的嗓音:“快把容嫔抬到室内,吩咐人即刻传太医!”
见宫人七手八脚地抬起岳子峰,傲繄急促道:“直接抬进元盛宫!叫太医院所有人都过去!”
“皇上,若将容嫔大人送到元盛宫恐怕多有不便啊。”李兰芝劝说道。
“顾不得这许多了,救人要紧!”傲繄坚定道,转眼望了望那似有稍减的火势,朗声问道:“可还有人没逃出火海吗?”
沁幽阁总管慌忙立起身,用手指一个个数过去,半天,才喜极而泣道:“托皇上洪福,所有人皆平安无事!”
还好……傲繄这才放心,低下头正好瞥到刚刚冲进火海救出岳子峰的那名宫人,见他正满身潮气的坐在地上,满脸的湿煤灰,连面貌都看不清,便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莺声入耳,只见那人用手迅速地抹了一把脸,顾不得烧焦的袍袖,立即翻身跪地大声道:“在下汇英宫选侍张朝,叩见皇上!吾皇万岁!”
“汇英宫?”傲繄心头一愣,随即警惕地询问:“汇英宫离此处甚远,怎么大半夜的,你会在这附近?”
“回皇上,在下被分到花房当差,因花房中新培植的夜来香开花了,在下便按照管事的吩咐给各宫送去,不想走到沁幽阁附近,见此处走水,便前来施救!”张朝高声答道。
黛眉舒展,傲繄低头看着他淡麦色的脸上一片片浓黑印记,披散在肩前的发梢亦有焦灼迹象,心中着实感动敬佩,朗声宣布道:“汇英宫选侍张朝,勇闯火海,特封侍宫,赏金五百。舟涟临危扶主,亦赏金五百。”
此时此刻,舟涟早已跟着岳子峰去了元盛宫,因此只有张朝一人叩首道:“谢皇上恩典!”
火浪汹涌,照在脸上就成了炽烈的红。傲繄垂目扫视了一眼跪在地上的那群宫人,声音中透露着凛凛威仪,冰冷道:“沁幽阁其余宫人,危难时只顾自己逃生,全然不顾主子的安危。责令各杖责五十,发配到劳役司服役。若容嫔安然无恙便罢,若万一有个闪失,你们便一同陪葬!”其实她心里明白,在遇到危险时只顾保全自身性命乃是人的本能,这样严重的责罚未免不近情理,但是她此举并不只单单为了责罚沁幽阁的宫人,更是给皇宫里的所有人都提个醒:在这宫中,只有她才是他们唯一的主子,他们也只有仰仗她才能得以安身立命,谁若是做出背主求荣之事,便是天理不容、万死难辞其咎。
李兰芝轻搓着被大火烤得发干的脸颊,很合适宜的上前劝道:“皇上息怒。此处危险,皇上不如先移驾回宫。”
“李总管言之有理,皇上请安心,这里有臣侍。”世勋亦凑近傲繄身旁宽慰道。
深蓝色的身影映入眼帘,在熊熊烈焰的映射之下却幻化为诡魅的紫。傲繄深深望了他一眼,双目中反射着炯炯火光,语气却颇为沉重:“那一切便交由皇后了,你自己也当心。”
“是。”世勋郑重颔首躬礼。
仓促地点了一下头,傲繄随即转身,悄悄对面前女子使了个眼色。李郁彬机敏会意,不动声色的略一低首。傲繄便不再理会那慌乱的救火声与告饶声,径直穿过人群,稳步朝元盛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