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 第三十章 进言(1 / 1)
酸痛仍旧在身体中蔓延,傲繄翻来覆去的在床榻上折腾,只觉得任何姿势都无法减轻腹中的疼痛。脸下的枕面湿润一片,不知是汗水还是泪水。她便是在这样半清醒半朦胧的状态下睡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才感觉到阳光透过罗帐轻柔的洒在眼皮上,努力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瘦削而淡素的身影,隔着轻薄的帐纱,静默地坐在床前。
一时愣怔,傲繄眯起眼睛仔细分辨着来人,良久,才用带着一丝试探的语气,羸弱地问道:“皇后?”
听闻帐中声音响起,世勋赶忙用没有握住傲繄的那只手利落地拨开罗帐。窗前的帷幔并没有被挂起,即使是在这幽暗的光线中,傲繄还是看得出他眼底的深青色映在苍白的脸上,犹如凄月上那斑驳黯淡的阴影,下颌上隐约可见淡淡的胡茬,整个人似乎也失去了往日恬淡洒脱的清幽气质,但挺直的腰身与坚毅的表情仍然维持着那一份端然持重。
正在恍惚间,只觉得一只温热的手掌小心地拨开她挡在眼前的发丝,动作轻柔地似怕惊动一只熟睡的小猫。傲繄心中突然淌过一丝暖意,耳畔传来亲切又夹杂着担忧的声音:“皇上觉得好些了么?”
傲繄看着他暗含憔悴的双眼,心知他昨夜一定也是彻夜无眠,却想不到睁开双眼便看见他坐在床边,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带着不易察觉的力度,轻柔而又牢靠。傲繄神色凄迷地望着他点了点头,随即又向殿外张望了一眼。世勋会意,便吩咐在外面候命的宫人进来,亲自用温热的清水伺候傲繄漱口洗脸。
经过温水的擦拭,傲繄顿感肌肤清爽,连呼吸也变得更加顺畅。室内的帷幔已被挂起,和煦的阳光透过窗纱照射进来,殿中亦如往常那样弥漫着淡淡馨香。傲繄靠在软垫中,一口一口喝着世勋喂给她的加了红糖的燕窝粥,身子虽然还是酸软乏力,但相比昨夜已是好了许多,小腹亦不再那么疼痛。
回身放下空碗,世勋随即取过一方丝帕小心地为傲繄拭了拭嘴角,照顾得细致又周到。这一切被傲繄看在眼里,若说毫无半分感动连她自己也不相信,略微踌躇,还是弱着声音开口:“昨日的事……想必皇后也是没有睡好,何必这么早就来照顾朕?自己的身子也要紧。”
世勋默默放下丝帕,将傲繄的左手小心翼翼地握于掌心,声音黯哑而低沉:“臣侍心里实在记挂皇上。”
听他如此说,傲繄反而更加难过,悲伤地低下头,沉痛道:“都是朕……太不知轻重……”
还没等她说完,世勋已轻柔掩住她的口,肩膀因亏悲痛而微微颤抖:“是臣侍不好,没能照顾好皇上,以至龙裔有损,臣侍难辞其咎。一想到皇上正在饱受着身心的双重煎熬,臣侍就坐立难安。若皇上准许,臣侍希望能留在皇上身边日夜侍奉左右。”
傲繄看着他疼痛而真诚的双眸,那里有她自己苍白虚弱的倒影。是啊,昨日失去的是他们两个人的孩子,这份痛苦,也只有他才能与自己感同身受。不久前,她还在那双温润的眼睛中看到了暗藏于心底的甜蜜与喜悦,但转瞬之间却又被悲伤与憔悴所代替。而他,不过是她计划中,或者说是她与万骁坤较量中的牺牲品,纯白而无辜。他又有什么错?这个温润如玉的男子在她一手错失了他们的孩子之后,不顾自身的悲伤,依然宽慰着她身心的苦痛。而他不过是顺从地嫁与了她,每日如一位贤良勤勉的夫婿那般为她打理内务,甚至挑不出半分错处。在得知她有孕后,又如天下普通的男子那般,为即将成为父亲而喜悦感动。可她,却硬生生地斩断了他的这份期盼,在自己血流如注的同时,也狠狠地刺伤了他。
此时的傲繄,心中百感交集,其中不仅有失去亲生骨肉的悲痛,亦有对眼前男子深深的愧疚,还有,就是悲叹自己命运的凄惶无奈。苦涩的泪水不断上涌,傲繄努力不让它们轻易掉落下来,但仍旧是支撑不住,只能将头埋进双臂中低声呜咽,用身体中全部的力量努力压制住满腔的悲鸣。
正午的阳光洒进院落,使一切悲戚的言语化为无形。当岳子峰踏入元盛宫寝殿的那一刻,傲繄已然平复了心绪,见他脚步轻飘,面容青白而焦灼,便吩咐他平身赐坐,担忧道:“你身子还未好,不必勉强过来。”
岳子峰低眉,眼中却是惶恐不安,声音也不似往常般冰冷淡漠:“臣侍听闻昨日的变故,一早便打算过来……还望皇上、皇后节哀。”
心想他一定是目睹了刚刚殿中悲伤的情景,因此才迟迟没有进来。静坐在一旁的世勋温和道:“宝贵人有心了。”
一时沉默,傲繄看着他微微张开的薄唇,端然询问道:“宝贵人是否有话对朕说?”
正在思虑如何开口的岳子峰突然惊诧地抬起头,见到傲繄憔悴的双目中却暗含着威仪,一时怔忡,只能支支吾吾地开口:“臣侍是想……关于……肃亲王……”
“宝贵人,”还未等他说完,世勋已经正色提醒道:“后宫不得干政。”
岳子峰随即语塞,垂目僵硬在原地,面颊愈发无色,不安的双眼中闪烁着无望的艰难。谁知,耳旁却传来了傲繄平和的嗓音:“宝贵人是肃亲王府的亲眷,为伯母一家求情亦在情理之中。”
听闻如此,世勋便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端然起身,含笑道:“臣侍去给皇上备些清淡的膳食。”说罢,便意味深长地看了岳子峰一眼,翩然走了出去。
见四下再无旁人,傲繄静靠在床榻上等待岳子峰开口。稍微定了定神,岳子峰毫无底气道:“臣侍自幼常跟随生父去肃亲王府走动,王爷对臣侍一家亦颇为照顾。臣侍知道肃亲王犯下的是罪无可恕的死罪,但还请皇上念在她往日功勋的份上,饶恕其家人!”
傲繄看着他眼中的焦灼,不禁暗自叹了口气,缓缓解释道:“肃亲王毒害先帝,按照大傲律法罪当满门抄斩。”
“可是!可是,”岳子峰兀自抬起头,眼眶因焦急而变得血红,却又不敢表现得过太明显:“肃念公子年龄尚小,绝不会协助肃亲王谋害先帝。想必……几位郡主也是无辜的。”
“这个朕也有所考虑,芃念毕竟是男子,想必不会牵涉其中,朕不会追究于他。但依现有的证据来看,肃亲王府的三位郡主或多或少都有涉案。”傲繄平静道,但语气中却夹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愤怒与痛心。
“有罪当罚、有功当励,实无可厚非。肃亲王曾经为大傲江山立下过汗马功劳,且又是宣宗血脉。臣侍这么做并不是想为肃亲王求情,而是怕皇上留下诛杀皇亲功臣的话柄,遭世人诟病。所以斗胆请求皇上留下肃亲王一丝血脉,也好彰显皇上仁慈宽厚之德。”岳子峰只顾低首请命,尽量不让自己的语气表现出一丝一毫的心虚。
傲繄轻轻摩挲着自己尖细的指甲,思虑了良久,自语道:“此话也不无道理。朕也实在不忍心赶尽杀绝。三位郡主中,倒是薇憙与朕最为亲厚……”
岳子峰的脸色刚有缓和,却被此话惊出了一身冷汗,他极力控制着自己的心绪,让语气听起来似若无其事:“虽然如此,只是肃憙郡主向来性子凛冽不好驾驭,且又是庶出,只怕日后会成为隐患,令皇上烦忧。”
“只有薇慧是嫡出……”傲繄幽幽道,眼前出现了那个眼神张狂却明显缺乏心智的女子。
“肃慧郡主,倒是个纯良之人……”提起薇慧,岳子峰的心中不禁升起一丝痛苦,却又怕说得太多,甚至不敢抬头看傲繄一眼,只能用期盼的眼神盯着自己的手背。
傲繄正颜望向他,声音平缓淡然:“你先回宫吧。朕自有定夺。”
心下仍旧焦虑,但岳子峰在她的表情中却看不出一丝玄机,只得起身行礼告退。走出寝殿大门时,才感觉到衣衫湿润地贴着后背,经冷风一吹,却是惊心的寒。
四下静谧,傲繄疲惫地闭上双眼,脑海中又出现了肃亲王府那阳光满溢的后花园,孩童们欢快的笑声在耳边久久回荡不息。
皇帝圣谕:肃亲王傲凌华,毒害先帝、意欲行刺,罪不容诛。但念在其平番之功,不忍加以极刑,特赐鸩酒;长女傲薇懋、次女傲薇憙问斩;其余家眷一律贬为庶人,发配边疆。又念及其身为皇室宗亲,不忍断其血脉,特封其嫡女傲薇慧为恭郡王,即日起戍守边关,非诏不得入京;幼子傲芃念保有“公子”称谓,赐封号“顺”,居西后宫交由太后教管。
秋风萧瑟,吹着窗外干枯的树叶犹如弃儿般黯哑的哭泣。傲繄静立在窗前,隔着厚实紧绷的窗纱,木然地凝视着窗前那模糊摇曳的剪影,直到身后沉稳的女声响起,她才恍然回过神来,双目依旧注视着窗外,语气中不带任何情感:“了结了?”
李郁彬单膝跪于地上回禀:“是,肃亲王及其从犯已于今日午时伏法。”
傲繄重重闭上双目,心中如惊涛骇浪一般翻滚,良久,才缓缓舒出一口气,幽幽问道:“她可有什么话留下?”
见李郁彬半响不语,傲繄心领神会地苦笑了一声,默然转身,语气甚是平和:“但说无妨。”
“禀皇上,肃亲王在狱中如疯妇一般,之前屡屡对皇上口出怨言,只有在伏诛前一刻突然冷静,只道了一句‘命数在天,怨只怨我今生为庶出’。”李郁彬尽量措辞,不愿将那些难听的话宣之于口。
“原来她一直在意的是这个,”傲繄恍悟,哀叹道:“现在朕终于明白了。”
“敢问皇上?”李郁彬不解。
傲繄轻声唤她平身,随后才一言一语地说与她听,亦是说与自己:“咱们从小看到的,永远是那个立于马上、荣光锦耀的肃亲王,殊不知,在她幼年时却有着一段灰暗的时光。宣宗子嗣昌茂,肃亲王虽是长女,但只因其生父是个相貌平平的贵人,便一直不受宣宗重视。母亲陛下曾经告诉过朕,少年时期的肃亲王无论多么勤奋刻苦,仍旧得不到宣宗的一丝喜爱,常常看见她一个躲在树林里落泪。所以母亲陛下即位以后,对肃亲王尤为亲厚,就是想弥补她童年的缺失。却想不到,有些伤害,是怎样弥补都无济于事的。”
李郁彬默然听她说完,见她神色悲凉,便劝慰道:“人各有命,即使有千万理由,也断不能行如此大逆不道之举。”
“她只是太不甘。”傲繄缓缓坐于木榻上,脸上带着些许自嘲:“傲氏宗族的人,就如姓氏一样,骨髓中总是带着心高气傲,这是使得自己不甘平凡的优点,却也是足以致命的弱点。朕想着,若是自己从小便身处于她那样的环境,也许朕也不会是如今这样的心性了。”
“皇上何苦想这么多?徒添烦恼而已。”李郁彬担心她刚刚痊愈的身子,恭劝道。
“朕也知道事已至此,想多了只是徒添烦恼。可朕,还是想和你聊聊。”傲繄面容凝重,眼中有波光闪烁:“朕也是庶出,可总觉得,庶出亦有庶出的自在。虽然得不到万众瞩目的重视,可也不必承担过多的责任与期望。郁彬,平心而论,你觉得咱们昔日的王府与今日的皇宫相比,哪一个更为快乐随意?”
李郁彬心中并不甚懂得什么天下大任,自她记事起便一直跟随在傲繄身旁,她只知道保护好傲繄便是她毕生的职责,对她的心事也比别人更加了然于心,便开口道:“臣知道,皇上心里其实并不想成为九五之尊。”
“不,朕想。但那只是在朕没有成为皇帝之前,曾经私下也偷偷想过。”傲繄坦言道:“但当上皇帝以后,才发现一切并不如朕之前看到的、理解的那样。很多事虽是无可奈何,但朕也想尽力做到不违背自己的初衷。”稍稍顿了顿,傲繄看向她,郑重道,“郁彬,朕想把芃念指给你。”
见傲繄神情慎重,李郁彬不禁红了脸慌乱道:“皇上,万万不可!顺念公子虽是罪臣之子,但毕竟是皇室宗亲,臣不过一介御前统领,断不敢辱没了公子!”
“郁彬,你不要误解了朕的意思。”傲繄轻轻摇了摇头,神色真挚:“外人都猜测朕是为了挟制恭郡王才把芃念留在宫里,朕不能说毫无半分这样的思虑。但朕与你自幼一同长大,即使你不说,朕也明白你的心意。而且朕也看得出,芃念对你亦是如此。朕知道他一定恨极了朕,朕不怪他,只是忍不住想对他的后半生略做些补偿而已。”
“皇上,臣明白皇上的心意。但恕臣万万不敢从命。”李郁彬拱手跪地,见傲繄还欲多加劝慰,便抢先一步开口:“皇上身子刚好,应多加休息,臣先告退。”
傲繄了解她的性子,便无奈地笑笑,只得依从。待郁彬出去,傲繄久久地望着这满室的金龙细纹帷幔,脸上的表情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眼中却噙着盈盈泪光。
姐姐,你在天上可以安息了么?还是亦如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