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入旧年(1 / 1)
追杀他们的人,此刻只剩下无极门掌门赵无极。
阿碧本以为又会是一场血战,却不曾想到赵无极来了之后,事情走向又一次地出乎她的意料。
当赵无极看到坐在海灵子与屠啸天尸体中间的萧十一郎时,他非但没有上前动手,反而小心翼翼地后退了一步。
萧十一郎笑得苦涩:“赵掌门难道以为这两位是我杀的?你该看到,此刻我已是体虚气弱,连站都站不起来。不要说是屠啸天和海灵子这样的高手,就算是街边三岁的孩童都可以一刀割下我的脑袋。我在这里不过是等死罢了。”
赵无极迟疑地问道:“那他们是怎么死的?”
萧十一郎喘了口气,甩了甩头,失血过多让他连说话都要费些力气:“我怎么会知道。他们一走过来,就莫名其妙地倒在了这里。赵掌门若是好奇,不妨先过来给我一个痛快,再去研究他们的死因。”
赵无极反反复复打量了萧十一郎与沈璧君半晌,最后终于下定了决心。他没有上前要萧十一郎的命,而是转身就往山下跑去。赵无极一边跑一边还在大笑:“你们以为我是屠啸天与海灵子这样的蠢蛋不成,一搭一唱演戏可骗不过我。”
阿碧讶异地看着赵无极渐渐消失的身影,又看着萧十一郎与沈璧君相互扶持着、踉跄地在山道上走远,一时说不出话来。
连城璧明白阿碧的诧异,等阿碧回过神后才接着解说道:“这一招就是兵不厌诈。江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有立身的本事,但如果你能让别人以为你有,那么就算是假的也可以变作真的。”
沈璧君与萧十一郎的背影已彻底被山道遮掩,阿碧转头看了看连城璧,欲言又止。
连城璧虽没有回头,却仿佛对阿碧的疑惑心知肚明。他拍了拍阿碧的小手,牵着阿碧到那方才见到的山洞中。
连城璧先以内力烘干了洞中潮湿的干草,又捡了枝干生起了篝火,然后让阿碧换下蓑衣,在篝火干草旁坐好,才继续开口。可他却不是开口解释自己方才举止的怪异之处,而是说起了一件不相关的事情:“青青可记得在沈家庄时的那壶吓煞人香?”
阿碧不知连城璧为何突然提起此事,但连大哥发问,阿碧自然不会敷衍。她想了想,歉意一笑:“我记得当日从无垢山庄出发时,我有随身带了特意为你炒的香茶,可是前日醒来后却找不到了。连大哥,对不起。”
连城璧含笑摇了摇头:“是连大哥不好,忘记青青有许多事情不记得了。当日你泡的吓煞人香余韵悠长,唇齿生津,的确是好茶。”
阿碧开心起来,眼睛一弯:“连大哥喜欢的话,等我们回了姑苏,我再给你泡。”
连城璧揉了揉阿碧的头发,宠溺地点了点头:“我当时品茶之际,告诉过青青,我有一件事情很想知道dá àn。可后来却一直没有机会告诉你,这件事情到底是什么。青青可想知道?”
阿碧歪着头想了片刻,才认真说道:“我是很想知道。但是如果连大哥你不想说,我不知道也很好的。连大哥,你现在打算告诉我么?”
连城璧敛了笑容,看着阿碧的眼睛,里面全是满满的体谅与真诚。他的目光渐渐软了下来,最后漾成了一池水:“这件事,连大哥也很想找人说一说。青青就借一双耳朵给连大哥吧。”
阿碧乖乖点头:“好。”
橘红色的火光洒在人脸上,让连城璧垂眼的表情显出了几分说不出的脆弱:“你或许听说过,五年前我曾生过一场大病。那一场病几乎要了我的命。”
阿碧点了点头,握住了对方的手。
连城璧沉默片刻:“我昏迷过去的时候,做了一个很长的梦。我梦见……我按照连、沈两家的意愿娶了沈璧君。”
阿碧咬了咬唇,没有插话,她与连城璧十指交握。阿碧知道,连城璧要对他说出这些需要多大勇气和信任。
这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一个包裹在蜜糖里的噩梦。
在梦中,连城璧娶了江湖上人人仰慕的武林第一美人沈璧君。
少年君子,第一美人。男才女貌,天作之合。
人人都在羡慕他,人人都在祝福他。
他也是欢喜的,有了这样贤惠美丽的妻子,就算是父亲离世,整个无垢山庄的重担都压在他的身上,他也觉得自己有无穷的力量可以完成一切。
那时的连城璧有着世家名门养出来的骄傲和少年英杰自有的自负,他不会让自己的妻子知道他初掌山庄的艰辛,也不让她看到自己在江湖中对着那些前辈违心微笑的模样,更不会让自己的妻子一起出来和这些脑满肠肥的伪君子应酬。
这责任背后所有的龌龊黑暗,都不是他那温婉天真的妻子应该承担的。她只要幸福微笑、享受他给的爱与温暖就够了。那时候的他,觉得把ài rén保护得滴水不漏,就是一个男人表达感情最有力的方式。
他展现给他妻子的永远是最好的,温和的,完美的自己。他宠溺自己的妻子,聆听她每一句话,给她自己能给的一切。
那时候的连城璧对未来充满了无限幻想。
他知道终有一天,他会完成历任无垢庄主的使命,成为武林新一代的领袖,把无垢山庄发扬光大。百年之后,人人都会知道连家是最优秀的世家,无垢山庄是武林里的圣地。
他会和那个娇羞得连脚都不愿意让他看见的妻子一起走过这些荣耀。与她携手,站在最高的地方,接受世人的赞誉。
对了,还有他们的孩子。他们的孩子会出生在所有人的期待里,得到最好的教养。他们会以自己的父母为傲,以自己的父母为榜样,就像是他小时候一样。然后他们会长成最最出色的人中龙凤,从他手中接过他背负了一辈子的责任。
到那个时候,也许他可以和自己的妻子去一个山明水秀的地方,每天替她画画眉。清晨的时候采上一束带着露珠的鲜花,用花香叫她起床。用一天的时间雕一个她的小人像,在她睡前送给她。
他从成亲的第一天起,就为彼此规划了一个完整的、两个人的人生,并坚持不懈地为此努力。他的付出与天分,决定了他的成功。
不过三年,他就已经完成了计划的一半。
所有人都认可了无垢山庄的连城璧是年轻一辈里最出色的人物,江南一带也渐渐掌握在了无垢山庄的手中。而他的妻子,也怀了他们的孩子。
梦想近在咫尺,这时候的连城璧是多么的意气奋发。
但好运气不会一直陪着一个人,哪怕他曾经是所有人口中的天之骄子。上天若是要让一个人倒霉,从来就不需要讲道理。
怀孕的妻子失了踪。
他的着急无人倾诉,他的痛苦也绝不能让人知道,在他的身后还有妻子年迈的祖母,还有早已没落的沈家和只靠他一人支撑的连家。他不能崩溃,不能软弱,甚至不能流露出他的无能为力。
因为他倒下之后,再没有人能把他扶起来。
他倒下之后,那些背负在他身上的东西也会摔在地上,瞬间粉碎。
他偷偷地找,不动声色地运用这几年费尽心力才建起的消息网。却只能查到自己妻子最后是和一个声名狼藉的大盗一起失了踪。没有人知道那个大盗从何处来,也没有人知道那个大盗往何处去。
梦中的连城璧最后选择了和那些rén miàn兽心的伪君子合作,企图借助这些人找出那个掳走妻子的大盗。
就在他们商议的时候,他的妻子居然自己回来了。
他的妻子绝口不提自己失踪的事情,也不提自己和什么人度过了那将近两个月的时间。
梦中的连城璧也不提。梦中的连城璧想着只要妻子愿意回来,这些噩梦忘记也好。只要妻子和他一起回到无垢山庄,只要他们的孩子出世,这些事终究会过去的。
婚姻不就是要这样彼此体谅么?是他没有在她害怕的时候护住她,这种错误让他没有资格再去质问妻子。只要她回来,回来就好。
可是很快,他就知道了什么叫痴人说梦。
有时候,一步错,就永不能回头。
那个以为一切都可以被抹掉,幸福还是能继续下去的连城璧才是世界上最大的傻瓜。
他的妻子在所有rén miàn前承认了自己与萧十一郎的朝夕相处,又在一群伪君子面前凭着连夫人的身份救走了重伤的萧十一郎,然后就失了踪。
是的,她这么做了。就算梦中的连城璧不顾自己的尊严,忏悔自己的失职,苦苦求她留下,她还是头也不回地跟着萧十一郎走了。
留下那个被所有人耻笑的连城璧,从□跌入地狱。
天之骄子成了人人同情、人人鄙夷的窝囊废。什么样的男人会连自己的妻子都留不住?让自己的妻子在怀着孕的时候宁可跟着一个江湖大盗走,也不愿留在他身边?
无数辱人至极的猜测铺天盖地而来,无垢山庄在江南的声望一落千丈。人们再谈起连城璧,已不再用那种羡慕赞叹的口气,他们嘲笑他,在他看不见的角落指指点点。
往日连城璧不屑一顾的、江湖中下三流的人物,也可以在茶馆中猜测连城璧是怎样的废物,猜测也许他每一天都无法让自己的妻子满足,猜测也许沈璧君腹中的孩子根本就是连城璧用来掩饰自己无能的幌子。
连城璧毁了,无垢山庄也毁了。毁在他以为可以相伴一生的女人手中。
日子开始变得格外漫长。无数个日夜,只要闭上眼睛,连城璧就可以看见自己怀着身孕的妻子搂着其他男人决然转身的背影,然后是父亲失望至极的眼神。他从没有让父亲这样失望过,从来没有。
可他没有办法,他有什么办法。难道真的让他杀了自己孩子的母亲,杀了这个曾经支撑他走过困境的女人?这样屈辱地活着,对梦中的连城璧而言,简直生不如死。
连城璧把自己关在暗室中整整一个月,就像是一只卑微的老鼠,不想见光。他厌恶这样的自己,厌恶到甚至想过死亡,但他不能死。从小的教养,让他只能进,不能退。
既然活着这样痛苦,那么让所有人一起毁灭。如果有人陪着自己,大概就不会这么痛了。
当连城璧从暗室中走出来的时候,他已不是那个怀揣着尊严与梦想,渴望与沈璧君携手分享荣耀和温情的好丈夫。他成了一个疯子,一个丑恶得连自己都不想照镜子的疯子。
连城璧说到此处,终于闭上了眼。他不想再继续回忆下去,这样的生活哪怕想一想都让他觉得难堪:“等我醒来后,我也曾想过这个梦的真假。所以我试探了许多事情,却发现这些事和梦中一模一样。很多我从不认识却在梦中见过的人,很多我从不知道却在梦中发现的秘密,直到一个月后,我才向我的父亲开口,绝不会娶沈家大xiǎo jiě。”
连城璧说完,长长地叹息了一声,睁开眼看向阿碧:“而我一直想要知道的那件事,终于在前些日子得到了dá àn。很多时候,就算我们没有错,一样还是会输。换成别人,结果也不会变。”
这一眼看去,吓了连城璧一跳。
阿碧的唇已被自己咬得出了血,整张脸都被泪水沾满,那双清灵水润的眼睛此刻肿的就像是两粒核桃。
连城璧心头隐隐的压抑一下子就被阿碧给吓没了,他连忙用手抚上阿碧的唇瓣,小声哄道:“青青,乖,先把牙齿松开。别伤到自己,连大哥的手给你咬,好不好?”
阿碧的泪珠子止不住地往下砸,顺着连城璧的话松开唇瓣,控制不住的抽噎声就逸了出来:“她……她太坏了,怎么可以这么坏。沈老太君都不管她的么?她怎么可以这么对别人。我讨厌她。”
连城璧将阿碧的头揽进怀中,右手一下又一下地、有节奏地替阿碧顺着气:“就因为她这么坏,我不要她了。所以我才遇上了青青,青青会对连大哥好的是不是?”
阿碧哭得一抽一抽的,听了这话还是连忙从连城璧怀中挣出身子。眼睛肿了,看人也变得模糊了,阿碧还是努力与连城璧对视,急着想让对方看到自己的决心,她的语气前所未有的慎重:“我会对连大哥好的,比所有人都好。连大哥不要想她,也不要伤心了。”
这时候的阿碧看起来真是丑极了,但看在连城璧的眼中却也可爱极了。她看起来就像是一只极力保护别人的小白兔,挥舞着小爪子坚定地站在前方,向保护的对象极力表明自己的可靠。
从不曾有人为了他而哭得这么丑,这么真,连城璧忍不住亲了亲那肿肿的眼:“好,连大哥再也不伤心了。”
作者有话要说:这算是给连大哥洗白不?从云端跌落泥地,老婆跟人跑了的男人很容易黑化的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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