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7 第九章(1 / 1)
铭心最先看出了小夫妻两个的变化,虽然沈榆还是一贯的气宇轩昂高人一等,但是不过一个晚上的时间,招竹却仿佛花苞沾着晨露开放一样。虽说还是有些小女孩的稚气,眼角眉梢却带出羞涩的模样,看着沈榆的眼神,也从原先单纯的怕和躲,变成了羞怯的笑意。
这算是怎么回事,难不成叫李沁薇一顿好骂,倒把这小哥骂得开窍了?铭心暗自道,该叫李沁薇再来一趟才是。
招竹的性情明显开朗了好些,兴致上来了,扯着铭心的袖子央她拿远观绣出来看。铭心故意道:“远哥儿和彦哥儿镇日里闹我,我有日子没做这个了,家中没得存货,你若实在好奇,叫沈公子领着你去一绣坊看看,怕还使得。沁薇今日在呢,叫她好好招待你。”
“李姐姐?”招竹挂下了小脸,“谢姐姐你故意寻我的开心吧,昨日她将夫君一顿冷嘲热讽,夫君气得七窍生烟,我哪还敢叫他两个再见。”
铭心笑道:“有甚么不敢的,大不过再花一个晚上便驯服了。”
招竹羞得面色通红,作势要走,被铭心扯住手臂,才嘟着嘴复又坐下,撒娇央道:“谢姐姐带我去吧。”
“大年下的我哪里有时间,”铭心故意道,“横竖沈公子无事,叫他带你去便罢了,你不愿叫沁薇撞上,挑个她不在日子还不好说?”
“那,”招竹小心翼翼的抿抿嘴,“李姐姐不多心吧。”
铭心轻叹了一声,这孩子的习惯,和心怡如出一辙,果真像是权贵人家的女孩。
“她哪里有这个心眼子。”
至此之后,沈家夫妻两个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日渐恩爱,一个春风拂晓的夜晚,一个蜻蜓点水的吻,什么东西便破茧而出,逐渐暖了两个人的心。
几日后,江家来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叫江氏夫妻措手不及。
“咱家为什么来,江掌柜心里可有数?”江家大厅正席上坐的人,端起茶盏子,漫不经心的啜了一口,用一种既尖细又沙哑的奇怪嗓音,向江承越发难。
“草民不知,”江承越将眉头一皱,“请公公明示?”
“江掌柜既然不知道,那咱家,就只好请江夫人一起商量了,”似乎早便打算好的模样,来客似笑非笑道,“咱家不算是男人,不必避嫌吧。”
完全没有料到他张口就要见铭心,江承越心中错愕,一时也不知是该回绝还是再做询问。
“得了得了,”苏公公摆摆手嗤道,“看你这样子,拖泥带水的不爽利,还不快去叫人?”
江家大夫人才将小儿子抱着逗乐,听闻前厅的事,不由也有些奇怪,自己素来也不曾出门惹事,更不消说得罪宫里的人,还叫人家找上门来。铭心抱着一肚子狐疑,匆匆换了一身见客的衣裳,赶往前厅。
江氏夫妻莫名其妙,一直耷拉着眼睛没什么兴趣的苏公公倒好像眼前一亮,将铭心上下打量了一番,点头道:“像是个干净的。”
“民妇耽搁了,不知公公有何贵干?”
“一点小事,不过来问一声,一绣坊,是你开的?”苏公公笑道,眼角眉梢的皱纹里都藏着一股子叫人浑身不舒服的感觉。
“名份上是民妇的产业。”铭心点点头,仍旧是一头雾水,江承越却好像想到了什么,登时脸色煞白。
“你承认了便好,咱家还怕你耍滑头,”苏公公变脸如翻书,冷笑了一声,“你好大的胆子,区区一个贱民,竟敢用宫里的人?”
铭心一怔,顿时反应过来。
一绣坊成立之初,因为缺人手,沁薇便收了一批因着到了年龄出宫的绣娘,当时为了抢人,还与司空景大闹了一场。私用宫人,这种事私底下多的是,却是大罪,即便是退役的宫女,若有心找茬,甚至能定一个诛族。
铭心自认一路走来小祸不断,却也都能化险为夷,但这一次,祸事来的措手不及也便罢了,还是这样恐怖的一顶大帽子,根本就不消人动脑子解决,直接判了死刑。
苏公公恢复了似笑非笑的表情,兴趣满满的等着铭心接下来的反应。
江承越猛地站起,几步上前,扯住铭心的袖子,铭心猝不及防踉跄一下,两人便双双跪下。
江承越沉声道:“内子当时年幼不晓事,一绣坊诸多事物都是草民做主,是草民不知天高地厚。此事劳烦公公跑一趟,草民即刻将人遣散,还请公公手下留情,若有什么草民能效劳的,公公尽管吩咐。”
苏公公满意的点点头:“不错,还有几分眼色,起来吧,江夫人这么细腻嫩肉的,别伤着了。”
“谢公公。”江承越起身将铭心搀起来,迎着铭心明显惊魂未定的眼神,示意她无事。
苏公公笑道:“咱家是章总管身边当差的,这不太后娘娘大寿在前,前两日传了咱家去,特意吩咐了要一件四色百蝶穿花的鹿绒氅子,咱家底下查了,偏偏懂得这绣法的只得一个姑姑,已是年龄到了遣送回乡了,又偏偏叫江夫人弄了来府上,可不巧了?”
“敢问是哪一个姑姑,民妇请了来便是。”
“哼,这话是当然,却也不能这般便宜了你,鹿茸氅子是一件,另一件……”苏公公笑了一声,意有所指,“听闻江夫人指上有真章,一手好针线啊。”
看这这一副明显敲诈的口吻,还有什么不明白的,私用宫人不过一个幌子而已,铭心自认倒霉,却也松了一口气,与江承越相视一眼,对方脸色亦是轻松了许多。
“民妇只晓得一点点糊弄生计罢了,承蒙公公赏识,民妇自然全力相报,但请公公吩咐。”
苏公公哈哈大笑,摆手道:“你这女子到乖觉,只不过莫要谢错了,赏识你的不是咱家,是上头。”
“既然你有这个悟性,那你占了那许多绣娘与你生钱,咱家也便不计较了,与你两日收拾了东西,便随咱家进宫吧。”苏公公笑道。
进宫?铭心才放下的心又悬了起来,什么意思?不是做好了送上去便得了?进宫做什么,用得着面圣吗?
铭心试探道:“民妇乡野低贱之人,如何能……”
“诶,”苏公公捏起难听的嗓音,笑得很有几分气魄,“江夫人生的一副好模样,又有奇技傍身,唯一可惜的便是破了身子有了儿女,不能常侍太后身边,进一个内务府却也使得了。”
铭心闻言大惊失色。
原本以为是雇佣关系,人家的意思却是要她卖身。
苏公公接着道:“此事不合制,奈何江夫人声名太噪,连去年海外的使节来访,都对你交口称赞,上头惜才,才破例赐恩许你进宫。”
铭心脑海中嗡嗡作响,远观绣不是历史上出现东西,自己仗着多了几百年的见识便逆天而行,虽然早有不详的预感,收手了几年,却奈何还是遭了这天谴。
进宫为婢?
铭心心中混乱,脑子里乱七八糟,一直以来隐隐担心的事情变作事实,一时心智大乱,承受不住,竟如脱去了魂魄一般目光失去了焦距,整个人呆愣起来,待得她回神,只见江承越面色苍白,言语之间极力挽回。
苏公公冷笑道:“莫怪咱家笑话你,天家看上的东西,如何跑得了?咱家还道你识相,不想却是个蠢的,以为递一幅破布进宫便罢了?做的甚么春秋大梦,这东西天家看上了,便是天家独占的,别人想分一杯羹,那也只能求一个赏赐!若是你在民间,这个也卖那个也卖,天家威严和在?”
“老实告诉你,江夫人将这一手远观绣的绝技传与宫人也便罢了,老来还能求上头赐恩许她回家,若是没得人学会,只怕老死累死也不再见天日。”
铭心缓缓跪下,用僵硬的全然不带感情的声音道:“民妇晓得了。”苏公公说的句句残忍,却是句句现实,怪只怪她自以为是,放着苏绣不做弄这个,到头来自自食苦果。
江承越揪起眉头,只能看到铭心低垂的后脑,动动嘴角,却是被这压抑的气氛压得丧失了气力,半句话也说不出来。
苏公公缓和了语气劝道:“看你这蔫菜似的蠢样,这又不是坏事,江夫人进宫,便是吃天家饭的女官,你一绣坊虽没得远观绣卖,但有江夫人这个招牌在,哪个名门望族不来光顾,挣得了声名钱财,再换几个美妾归家,岂不是快哉?”
“咱家将话放下,此事由不得你两个耍什么花招,若是江夫人执意不肯进宫,咱便要追究你私用宫人的罪了,是诛了你的族再进宫,还是干干脆脆进宫换一个荣光,你自己心里有数。”
只这一句,便再无周旋的余地,足以叫铭心心如死灰。
江承越惨然闭上了眼:“男子汉大丈夫,连妻儿都护不住,便要荣华何用?”
苏公公摇摇头,语气缓和轻蔑了些:“江掌柜,照咱家说,你也太过眼皮子浅了些。”
……
送走了这尊神仙,江氏夫妻二人均是筋疲力尽大脑一片空白。在厅中侯着的几个下人早便吓得傻了,待得马车一走,整个江家闹得人仰马翻。
江承越沉默着将铭心从地上抱起来,双手紧紧箍着她的小臂,一言不发。
铭心仍旧垂着头缓不过气来,慢慢的将头抵在江承越肩上,想要哭,却也哭不出来,整个人还沉浸在巨大的荒诞感中,犹如看了一场灾难电影,全无真实感。
江承越垂下手抱着铭心的腰,张着干涩的嘴唇道:“是我无用。”
铭心将头摇了一摇,脑海中百转千回,若是早知今日,不知她还会不会开一绣坊,会不会为洛伦佐小姐作像。
江承越亦是混乱,生意做得再大,也无能耐与天家作对,若是自己当年未有从商的心思,现下做个小官,衣食无忧,也不至于叫铭儿做绣活支持家用。
将身子软软的倚在江承越怀里,铭心试图将脑子放空,勉强道:“多好歹还有一两日准备,不至于措手不及……”
“莫说了,”江承越将头抵在她的颈侧,闷声道,“无论如何不会教你进宫,再想法子便是。”
铭心揪着江承越的衣袖,强笑道:“说的是呢。”
两个人紧紧拥着,不再说话,苦涩在心底蔓延,即便是这样说,心中也知道将此事摆平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不过不愿承认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