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第三十三章(1 / 1)
一日清晨,一个官驿模样的人敲响了江家的大门,并无寒暄,只交了一封官印密封的信与姚氏,便走了。
姚氏正在奇怪,这乃是官府公函,如何便会送到她的手里。铭心一看是市舶司的封儿,当即便产生了不好的预感。
江承越所乘的商船遭遇风暴,遇难,无人生还。
无人生还。
姚氏眼前一黑,只觉心神顿灭,腿一软便晕倒在地上。铭心顾不得伸手去扶,只是机械地将纸上的字看了一遍又一遍,好似期盼自己眼花看错了一般。然而“全员遇难,无人生还”几个字却好似刀锋一般在铭心心头狠狠划下,鲜血淋漓。
铭心傻愣愣的看着姚氏被碧水搀着坐起,手忙脚乱的又是掐人中又是灌热水,一点子反应也无,铭心现在什么表情也摆不出来,也说不出任何话。好一会儿姚氏才幽幽地醒来,坐在地上站都站不起,脸上表情呆滞,过了好久,才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铭心亦是心神俱损,缓缓的将手垂下,信纸从她手中掉落,打了个旋落在地上。铭心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蜷成一团,心中仍然不愿相信,百转千回种种念头闪过,最后定格在一个“无人生还”上,越不愿想,越是明显的印刻在脑海
她只觉得一切好荒谬,如同一个恶俗的剧本,她很想看看之后是怎么安排的,却发现无法叫停……
夫君,也死了?怎么会?
“剧本错了,不是这样的,不该是这样的。”铭心喃喃道。
她以为自她来到这个世界上,所经历的最惨痛的事便是娘亲的离世,而那早已经过去,她以为接下来的日子应该是苦尽甘来,恬静安逸,却不料,却不料,最惨痛的事永远潜伏在意想不到的将来。
姚氏的哭声还在耳边,她却一滴泪也流不出来。
若是有人此时强扳开她捂着脸的手看一眼她的面容,便会发现那是令人恐惧的死灰一般的颜色,明明看着你,却好似目无一物,双唇微微张着,却听不到喘息声,犹如溺死的人。
后来的事情铭心全无印象。
老夫人老年丧子,悲痛之情溢于言表,一直哭到眼前一片黑暗刺痛,碧水命人强行把姚老太太抬起送回房里。
锦心的新婚丈夫江枫一向随在江承越身边,此番亦是魂归大海。锦心悲痛之余,还要强忍着照顾几乎已经活死人一般的谢铭心,亏得她一向沉静,还不至于慌了神,依旧井井有条并无甚大差错,虽得了碧水的夸赞,但是此中苦痛,岂是说的尽的。
三月春光正好,杨柳抽芽,大地回春,江家唉声一片。
翌日,姚老太太因为哭得厉害,眼前一片灰暗,只得一两个模糊的人影,吓坏了忠心耿耿的碧水。所幸郎中看过之后道并无大碍,只是哭得狠了,好生将养一番,一月半月后即可复明。
老太太一生起伏坎坷,早年也经历过丧夫之痛,如今长子又撒手离她而去,白发人送黑发人。
姚氏暂时失明的日子里,什么事也做不得,呆坐在床上,脑海里全是年轻时丧夫,越哥儿一人担起全家的职责的过往,好日子过了不过四五年,便和他爹一般死于非命。姚氏习惯性的擦擦眼角,难不成,这便是命……
老太太那里安静了些,铭心却还是一片混乱。奉命来看望少夫人的碧水见了铭心才几天的光景,竟瘦得一把骨头,呆呆的丢了魂一般的模样,顿觉心酸,拿起手帕子抹眼睛。
“少夫人丢了魂一般,问他话虽然还晓得回答,却是让站着便站着,让躺下便躺下,饭也不吃觉也不睡,眼窝都陷下去了。锦心说她至今也未掉过一滴泪,只念了几句‘不可能,胡说的’便再也未主动开过口,真是可怜见的。”碧水如是说道。
姚老太太心疼儿媳的心略微冲淡了悲伤,摸摸索索地在碧水的搀扶下进了铭心的院子。
锦心见老太太亲自来了,也唬了一跳,连忙把铭心扯出来。
铭心垂着头,低低的换了一声:“娘。”
“姑娘,”锦心把她向前推了一步,含泪道,“老夫人站不稳呢,姑娘好歹抬头看看。”
铭心木然抬头本来面无表情的一张脸,见了老太太几天便仿佛苍老了几年,口中叫着“铭儿”摸索着前移的样子,终于动容。
铭心踉跄的扑上前几步,跪在老太太脚边,抱住她的腰,终于哭出了声,“娘!”
老太太看不见人,颤颤巍巍的蹲下,抚着她瘦得能摸出脊柱的后背,反复道:“哭出来就好了,哭出来就好了。”
铭心混沌坚持了三天才落下的眼泪,浓稠的还未落下便干涸在脸上。
姚老太太搂着铭心哄孩子一般絮絮叨叨的说着话,铭心窝在老太太温暖的怀抱里,撒娇一般抽抽噎噎地小声哭着,两个人谁都没想起要进屋,铭心几乎哭成一团,姚老太太搂着她,面上一片慈祥,院子里里里外外的人无不动容。
至此,铭心终于承认,江承越,不在了。
那天天气不错,晴空万里。
江承越依旧起得比她早,把她揽在怀里,用湿帕子给她擦脸。她不情愿地推开,身子一个劲儿往下滑,企图用被子把脸盖住,听见他无奈的的低笑,还恨恨地一口咬在他的胳膊上。
他说不过一年就回来了,日后再不出远门,就在家陪她,她嫁与他一年半,再无身孕,老太太就该翻脸了。
他翻身上马,对着站在门口不言不语的她微微一笑,策马而去,她的目光穿过人海直紧紧跟随,直到再也看不见。
直到现在消失在大海之中,今生再不能得见。
幼时她递帕子传话,告诉他“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时隔九年,他重返江南,拉着她的手,把她从困境中带出来,重新给她一个温暖的家,他费心费力地慢慢地教她依靠,教她信任。她学会了,却还没来得及告诉他。
……
“在下江承越,见过夫人。”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嗯?”
“你身上一股子蜂蜜香气,哪里还用得着喝茶。”
“这么瞒着我,可还当我是你夫君?”
“铭儿,你在谢家时一向自主,跟了我,我亦不想拘你太过,可是,我到底也存了私心,不想你暴露于人前。”
“我倒是问你,你对我就这般不信任么?”
“江承越此生,定不负你。”
君不离,我不弃。
……
那么好的他,都已经是汹涌波涛下埋葬的白骨,那么美的回忆,都已变成昨日的一场春梦。再不可见,一别就是永远。
全员遇难,无人生还。
可怜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