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唐朝（1 / 1）
黎偃刚转过一个弯，可以看到凤仪宫的时候，耳边便听到“皇后晏驾”的呼声，这才加快了脚步。他不愿过去看着她死，她也无所谓见他。他们一点关系也没有。
他走进凤仪宫，皇后静静地躺在床上。她四十四岁，但看上去更老。不像他的母亲，永远年轻貌美，她是皇后身边的一名宫人，生命永远停留在十九年前被皇后灌下毒酒的那一刻。她没有挣扎，只是竭力睁着眼睛，想看一看刚出生便被抱走的儿子，以至于死后人们没有办法将她的双眼合上。而在凤仪宫外，没有人注意到这么一个在皇后产子当天暴毙的宫人。
黎偃是那样专注地打量着皇后的遗容，连另一边的皇帝也认为他是悲伤到了极点。皇帝满脸泪痕，毕竟床上躺着的，是他的结发妻子，二十几年来侍奉他，没有什么过错，至少，没有他知道的过错。更何况人生短暂，他自己也随时都可能弃世而去，由不得他哭得不悲伤。但他很快又会高兴起来的，为他心爱的女人可以入主中宫，也许还有更多。黎偃看了看站在稍远处的明妃和她所生的小皇子天宝。那小孩刚会走路，还不懂得死亡，更不会明白他母亲眼泪背后的笑容。
六月，惠和皇后入葬安陵。自始至终，黎偃一直面无表情，就和三年前贵妃下葬的时候一样。贵妃没有杀他的母亲，也没有抚养他成人。他看着棺椁一点点消失，心中已下定决心。现在他要为他的母亲做些什么了，包括保住自己的性命。
屏退了左右宫人的太极殿静得像夜晚，他跪在皇帝面前问他：“父皇，您是否还记得二十年前您宠幸过凤仪宫的一名宫人？”皇帝皱起了眉，回答：“不记得了，提这做什么？”“那是儿臣的母亲。”黎偃深情地说。
皇帝不可思议地看着他：“可是皇后……”“皇后只是儿臣的养母，儿臣的生母早已去世了，请您追封她为贵妃。”皇帝问：“那么你在东宫将如何自处？”“儿臣请立明妃娘娘为后，皇子天宝为太子。”黎偃这样回答。皇帝看着他的长子，他眼中没有一丝虚假。
皇帝一收下颔，似乎准备点头，只听一声高呼：“万岁不可！”皇帝一惊，喝道：“何人放肆！”帘子后走出一个神情坚毅的女子，是宫中的女史，姓白，名素文。她在皇帝面前跪下，一字一顿地说：“惠和皇后仙逝前曾说：‘东宫既长且贤，堪主社稷。’当时陛下允诺皇后不易太子，何况皇后所言并未涉及嫡庶之分。东宫储君，岂能随意更改！”
一室寂静。黎偃先笑了，轻声说：“这是你该说的话吗？”又向皇帝道：“宫中一向各司其职，忌讳越俎代庖。父皇，您的史官不太称职啊。”白素文回过头看着他，黎偃只是笑，注视着她棱角分明的眉眼。
六月的最后一天，人们都已做好了入秋的准备，一道圣旨颁下，废太子为庐陵王，追封庐陵王生母轩辕氏为惠宁贵妃，并且册封明妃萧氏为皇后，皇子黎天宝为太子。霎时满朝哗然，先后刚刚入葬皇陵，就查出太子并非正宫所出。黎偃素来仁慈贤明，很得人心，无奈萧氏一族在朝中势力极大，朝臣也只能看着太子被废，有人替他说话，但也无济于事。至于惠宁贵妃，谁都没太在意。这宫里死去的妃嫔，不会少的。而黎偃平静地、甚至带着微笑谢恩，如同去赴一场盛宴。
议论平息之后，人们纷纷向新的中宫和东宫贺喜，纷纷开始适应新的秩序，纷纷开始做新的打算，总是这样。而庐陵王在一片熙熙攘攘中，向皇帝提出到封地上去。
黎偃见到皇后带着小天宝，天宝眉目秀美，十分伶俐，无怪皇帝对他百般宠爱。黎偃很喜欢这个小孩，他甚至不讨厌皇后，尽管当她还是贵妃的时候曾和她父兄千方百计地想废黜他。黎偃向皇后行过礼，走到天宝面前蹲下，笑着问他：“我要走了，你会想念我么？”天宝只是瞪着大眼睛看他，不知道回答。黎偃不理会皇后眼中的戒备，抱了抱天宝，离开了。
在去庐陵的路上，黎偃的叔父江夏王热情地接待了他，但黎偃婉拒了他的酒宴，江夏王只得让侍女将晚膳送到他房中。黎偃对侍女说：“本王的随从中有一位姓白的小姐，请她过来。”
不一会儿，白素文来了。这一次她受到牵连，被免去官职，送回家乡浔阳，与黎偃同行。黎偃邀她一同用膳，她没有拒绝，但不发一言。黎偃道：“听闻小姐当年是因为替令尊伸冤来到上京，受到惠和皇后的赏识，所以留在宫中做了女史。想必白大人与小姐情谊深厚吧。”白素文头也不抬地回答：“这是自然。”“那么这次小姐能回乡和令尊团聚，不该高兴吗？”白素文答道：“自然高兴。”
气氛尴尬，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黎偃轻笑道：“你是觉得我傻透了吧？”白素文突然丢下筷子，跪下说：“素文死也要问个明白，为何殿下自甘让出东宫，令先后含恨于地下？”“含恨于地下？”黎偃幽幽地反问，“逝者无知，生者有恨。惠和皇后杀害我母亲，欺骗我父亲，我应该为我母亲活着，不是为惠和去死。”他顿了顿，又说：“离开上京的那一天，我看见父皇的眼神，就好像他宠爱了我十九年。我将永远记住这个眼神。如果我留下来，留到他听了明妃的唆使将我废黜，甚至以一个我不知道的罪名赐死我，你说，那时还能看到这父慈子孝的一幕么？”素文抬头看着他。
叩门声打破了寂静，侍女报道：“外头有两个人，自称是殿下的亲戚，想要见您。”黎偃还在发愣，只听门外一人道：“就你俩这样，也是皇亲国戚？”另一名妇人说：“我们是娘娘的亲戚，娘娘的……”黎偃对侍女说：“请他们进来。”
来的是方才说话的那名妇人，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孩子，两人都衣衫褴褛，无怪会被江夏王府里的人嘲笑。黎偃问：“你们是本王的什么亲戚？”妇人回答：“没了的那位贵妃娘娘，是他爹的堂姊，姓轩辕，单名一个梅字。”她扯过孩子来，讨好地笑道，“论辈分，他还是您的表弟。”
黎偃看了一眼那孩子，又问妇人：“您可有什么凭证？”妇人愣了一下，说：“姑奶奶是丙未年进宫的，眉心有个梅花样子的胎记，村里人都说好看，哦，我们是宣城人……”黎偃其实对他母亲的身世一无所知，也不确定这亲戚是真是假，但听了这番话，蓦地眼前浮现出一名笑容淡雅的美丽女子，眼泪便掉了下来。
那妇人吓得魂飞魄散，忙跪地死命磕头，说不出话来。黎偃止住了泪，让她起来，问：“您有什么事儿吗？”妇人红了脸，忸怩地说：“他爹前不久去了，我们孤儿寡母实在没法子糊口，所以投奔您来了。”黎偃便留他们住下。
那孩子名叫轩辕得臣，黎偃见他聪敏坚忍，很是称赞，便亲自教他读书。但每回想起那日母子俩离开后，素文说的一句话：“这孩子日后一定贵不可言。”就觉得心里像堵着什么一样。
至于素文，他派人护送回浔阳老家去了。黎偃一到庐陵，便上表请聘浔阳白公之女素文为妃，皇帝很快就准许了，于是素文又回来了。他们的女儿出生不久，得臣的母亲染上了风寒，没几天就去了。得臣告别了庐陵王府，只身一人赴西陲参军去了。
黎偃很长一段时间没再见到他，也很久没有再回上京。
唐王朝末年，君主昏庸，奸臣当道。废太子庐陵王数谏，末帝不从。自惠康皇后萧氏崩，先后立其宠姬四人为后，宫中佩皇后玺者达七人，屡营宫室，多课税，民贫甚，会大旱，饿死者以万计。
这时西北士卒纷纷反抗，起兵直扑上京，途中虽有官兵，然而这些官兵平时用着朝廷的粮饷，只图安逸，不兴修练，怎敌得过那些经历过边塞苦寒的壮士，更何况起义军纪律严明，善待百姓，各地的百姓纷纷响应，杀掉当地官吏，大开城门迎接起义军。军中的首领自封庄王，大有取代唐朝之势。
而庐陵王黎偃自离京以后，唐末帝果然听信皇后萧氏所言，下令“庐陵王无诏不得回京”，是以他竟十六年没有回去，只是不断上表规劝，末帝置之不理。如今形势严峻，顾不得许多，黎偃带上长子慎之，星夜赶往上京。
哪知赶到得知末帝因误食丹药，先一日在乾华宫驾崩了。朝中乱成一团，也无心为末帝发丧，急着要将东宫扶上皇位。因为自幼受宠，天宝还俨然一个孩子，见了黎偃回来，吓坏了的他想将皇位让给长兄。黎偃花了好大功夫说服他镇定下来，匆匆祭了天便即位了。黎偃一面诛杀贪官污吏，安抚百姓，一面组织军队镇压□□，一度有所成效，然而庄军势不可挡，终于杀入了上京。
这是一个王朝最后的尊严。天宝坐在皇座上，黎偃站在丹陛之下，慎之手持□□立在他们之前，他还只有十四岁，但毫不畏惧地站在他们之前。真是好孩子，可惜生在末世，黎偃心想。
门外走进一个提大刀的青年，生的浓眉大眼，凛然英武，臂上系着象征庄军的黄色布条。他先斜眼向两边看了看，走到慎之面前，见了他那架势，笑道：“闪开。”
慎之被激怒了，挺枪来斗那青年，但那青年人高马大，刀法十分娴熟，格开□□，以刀侧猛的击在慎之脸上，慎之□□脱手，人也飞了出去。但待他回过神来，又跳起来，空手与那青年搏斗，对方也扔掉大刀，几下便将慎之撂倒，按在地上，笑着问：“服不服了？”慎之奋力挣扎，叫道：“不服！”
青年正待说话，忽听背后传来一声：“桓弗住手。”便收手站了起来，慎之也一跃而起。
进来一群武人，为首的一名三旬开外的男子，皮肤黝黑，被边塞的风吹得极其粗糙，双眼锐利，眉如斧削。这便是庄王了。他为人刚毅果断，赏罚分明，隐忍大度，不少豪杰都来投奔他。应了他的好名字，黎偃心想。
“得臣。”他唤道。轩辕得臣深深地看了他一眼：“殿下。”然后向丹陛走来。天宝发出一声呜咽。黎偃退后一步，将身子挡在他前面。得臣继续向前走。慎之拾起□□跃到他们中间，冲得臣大叫：“离我父王远一点！”
得臣停下脚步，看着他说：“要是多几个人像你们父子这样，唐王朝也不至于落到我的手中。”他抬头对黎偃说：“殿下，黎天宝不能留。”黎偃感觉到天宝拉着自己袖子的手在颤抖，他镇定地回答：“除非本王死了。”得臣身后一人笑道：“那就把他也杀了，大王，斩尽杀绝是必要的。”
慎之侧眼看着那名叫钟完的瘦长汉子。钟完也看着那少年，尽管他狼狈不堪，脸上还带着大刀留下的红印，但眼中有一样东西，使他毛骨悚然，似乎想到了什么可怕的事。
这时天宝的声音打破了沉默：“朕……我、我投降庄王。”黎偃回头看了他一眼，心中百感交集。
他所有的一切，曾有过的辉煌，曾有过的窘迫，曾有过的欢欣，曾有过的苦楚，都承载在这里了。黎偃定了定神，走下丹陛，在得臣面前跪下，慎之丢掉□□，看着父亲，终于也在他身边跪下了。
唐王朝灭亡，轩辕得臣称帝，改国号为“庄”。他没有重修宫室，仍住在乾华宫中，将国土分成各个小国，分封功臣，不少是自小与他同在西陲参军的士卒。还将黎天宝封为安乐王，留在了上京。而卫王黎偃执意不肯离开，皇帝不得不以安乐王性命相要挟，才能逼黎偃到卫国去。
而另一边，宋王莫言已派人护送黎偃的家眷往卫都朝歌去。可黎偃终究没能到卫国便溘然长逝了。死前他突然想起素文曾经说过，惠和皇后死前吩咐宫人立刻找来太子，不是皇帝，是他。直到她死，仍看着门口，像是在等什么人一样。
浮生若梦，一世不过百年，每两个人之间的爱恨情仇，不是都能理清的。迷惘的时候，彼此都走远了。
他想去问问她，不，还是算了。死者无知，把那些恨，那些情，都留给活着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