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秦楼王孙难重偶(十一)(1 / 1)
初一,乾元殿。
殿内雕甍绣槛,荪壁紫坛,二十根合抱粗的金柱上铺满盘旋腾空的蟠龙,蟠龙嘶吼,腾云驾雾,形态各异。四壁雪墙,均有花蝉鸟友的金窗槅扇向两边敞开,粉垣悬灯数盏。殿中央搁着一鼎青铜雕兽面纹龙耳夔瞳的三足大鼎,庭燎烧空,香薰满殿。
此时这里衣香鬓影、裙带翻飞,诸多朝臣位于席间,饮酒作乐,换杯接盏,不大醉酩酊不欲归。
数十名朱衣舞姬引丝竹,踏弦歌,长袖曼舞而来。
美艳绝伦。
两排赤铜鎏金宫灯迤逦排开,直至金碧辉煌的九龙盘卧金玉御座之前。
坐于御座之上的,便是当今周国圣上:宇文临。
宇文临慵懒地用手支着颐,另一只白皙修长的手指里则执着玉龙螭谷纹璧盏,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着。盏中美酒温润清凉,晶莹剔透,恍若荡漾着碧湛天光,经他轻轻一摇晃,便荡起几丝琥珀般的涟漪。
他望着殿中歌舞,俊容恍惚,仿若神游太虚之中。耳边各种声音此起彼伏,嘈杂喧闹,惟有夏侯仪的声音异常清晰刺耳,回荡在心肺间,“如今嬉太后已去,独孤氏势力大削,左右丞相亦相互制衡,朝中再无与陛下争锋之人。而放眼当今周国,盛世升平,荣威煊赫,四海友邦无不主动修好,虽有南陈与吾国争相逐鹿天下,却并无吾国赫赫威严……臣不知陛下,还有何担忧之处?”
他,还有何担忧之处呢?
是啊,嬉太后已去,独孤氏势力大削,左右丞相亦相互制衡,朝中再无与他争锋之人。又有谁,能让他担忧?
宇文临眸光轻转,不禁怅然叹息。
是啊……
他是这周王朝唯一的执伐者,十四岁便应天授命,执玉玺登基为帝。登大宝那日,钦天监监正奏紫薇黯淡,太微星、天市星陨落岐山,称周王朝将遭遇千百年难遇的祸患,必有重大亡殇。嬉太后怒其妖言惑众,着刑部缉拿钦天监一干人等,即日斩首。他一登上高位,并没有像其他君王那样,大赦天下,重赏九军,举国欢庆,而是引发了一场血淋淋的杀戮。杀戮意味着死亡。不祥,大凶。于是,还是七月的溽暑天气,长安城上便飘满了鹅毛大雪,白茫茫一片。
黎民百姓都将他视作嗜血暴戾的无情君王。
他心中苦闷,却无人可诉,下了朝后,便一把扯掉戴在头上的九章纹金珠冕旒,全然不顾身后魏千振焦灼着急的声音,直直从嘉宥门奔至千步廊,再从千步廊奔向自己母妃的居处鼎德宫。
推开鼎德宫的殿门时,母妃正倚梅而立,着了一袭素白孝服,持着一柄六十四股湘妃竹的老画伞,独自站在冰天雪地里,怅然叹息。那般仙姿凛凛,像极了在悬崖上蓦然绽放的白玉兰,冰清玉洁,灼灼其华。
父皇驾崩,全国举丧三月,百业俱废,周后宫则阖宫服丧一年。因父皇生前除了最宠爱卿夫人,便是母妃,于是母妃立誓为父皇守丧三年。思及到此,他含着热泪,凝眼望着临雪独立的母妃,颤声道:“母妃……”
母妃瞧见他,却并没有走近他,而是遥遥向他招手,道:“乾伯,回去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