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 谋算(1 / 1)
然而就在我以为我快要死了的那一刹那,背上的伤口传来一阵锥心的痛让我思绪片刻清明,一只用力扶住我的手恰好按在我的伤口上。
我转头望向扶住我的少年,眉目间依稀能见到君父的影子。他皱着眉焦急地唤了一声:“小九……”我便再也支持不住晕厥过去。
我醒转时已经是在长安殿,有人用术法为我疗过伤,伤口也上了药,黏糊糊又冰冰冷冷的。母亲趴在床榻边睡着了,屋内一个天婢也没有,幽幽娑罗香浮动,檀木屏风外案上的烛台在穿堂风中明灭不定。
我想起刚到天上的时候,宫室内照明的一律是用夜明珠,轻而柔和的冷光仿佛将年华都凝固。可是母亲却喜欢用烛台。我一直以为她不会术法不能操控夜明珠的明灭所以才要用烛台。后来才听她说天上的夜那么冷,总是觉得有点烛火才能照透夜色,才能觉得温暖。而一直到很久很久以后,我都保持着点烛台这个习惯。
我想起身的动作牵扯住背上的伤口传来阵阵疼痛,一抬手发现我的手被母亲握着。我的动作将她惊醒,她抬起头惺忪着眼,看着醒来的我一行泪就落下来,颤着嗓子的声音中尾音却带着压抑的笑说:“你醒了!”
如慈母般她伸手来抚我的额,却被我不着痕迹的避开,并顺势抽回被她握住的手。她的手僵了僵讪讪收回。
从前对我百般厌倦恨不得我死的母亲,今日竟然会为我的生死忧心落泪。如今对她来说,我的价值也不过是她讨好君父的一枚棋子吧!而我当日在般若殿护着她又何尝是什么骨肉情深,不过是觉得她与我在那些天人眼中同是异类,所以才同仇敌忾罢了,纵然她只是个凡人,两个人去挡风雨总比一个人强。
在人前扮得母女情深,回到这长安殿中又何须再惺惺作态。这些话我没有说出口,母亲亦假装不知。
我问起我是怎么回到长安殿的。母亲说那时候我受伤晕倒,幸得八殿下及时赶到将我救了回来并同我疗伤,又采了池中的密罗莲为我敷伤口。
想起在我晕厥前看到的那张脸,七八分有着君父的模样,大概就是母亲口中说的八殿下。他母亲设下这个局要拿我,他却坏她大计。敢情这对母子关系也不对付,又或者他们尚有别的图谋。我一时猜不透。
这件事情上,无论他们尚有什么图谋,八殿下既然是泊音天妃的儿子,自然是不可靠的。此事还得告知君父,让他为我做主。且不论我在般若殿有无叵测居心,毁了无弦琴,火烧般若殿,若是被人捷足先登添油加醋的告到君父跟前,在这个规矩严整的天宫中结果会是如何,我不敢妄加揣测。
母亲却摇头说:“我若去了反倒有挑拨之嫌,此事还不能你我去说,总要旁人将话传出去才好。”
我皱了皱眉问:“母亲打发人去了?”这天上的人哪一个是可靠的,母亲怎么如此大意。
母亲起身掖了掖我的被子,坐在床沿上面目冷冷的,半晌才说:“我已吩咐下去昨日之事只字不准泄露出去。”
我不解的望着她。母亲忽然笑意融融,眼里却殊无笑意幽幽的说:“你今日没去请安,他总是会问的。”
谋算人心这回事,与母亲相比我自叹望尘莫及。人都是有欲的,欲界天人亦不会例外,越是不清晰的说辞越是让人想弄个清楚明白,好奇心也是一种欲。这一点她清楚得很。
她果然不是真心为我担忧,不过是借机筹谋反击罢了。而我与母亲之间的关系也起了微妙的变化,我与她之间的关系不似骨肉亲情,倒似利益同盟。
这桩事后母亲教了我两件事。她说,惩罚下人,无论你有多恼怒都好,不要自己动手,自己动手是给奴才长脸,也失了身份。须得交给下面的人去办,动手的人身份越是卑贱,越是能达到羞辱对方的目的。此其一。
其二,遭人辱没时,对方的言语越是恶毒,越是要扮得若无其事,任尔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对方攻击你,自然是想让你不快,那么他便因了你的不顺心而逞心如意了,如若你不痛不痒,对方也自然不会因为能宁到你不快而感到畅快。此时无声胜有声的手段比之争个面红耳赤来得既省心省力,又可以韬光养晦,为他日反击做筹谋。毫无必要逞一时意气,没有后着的宁为玉碎是最愚蠢的行为。
而这桩事后我也明白了两件事情。
对于一众有着无上法力的天人来说,般若殿的事只不过是茶杯里的风波微不足道,或许也不过是她们茶余饭后百无聊赖的日子里小小的消遣。可是我没有能与之抗衡的能力,卑微犹如蝼蚁,即便是她们一个无意为之的玩笑也可能要了我的命。
再则天人都看不起凡人,他们认为凡人卑贱,连带也看不上我这个凡人所生的九殿下。在长安殿中,一众天婢也从不将我这个半大的小孩儿放在眼内,许多事上都只是敷衍了事。所以我并未如我以为的那般,到了天上就找到了自己的族人,找到的自己的皈依。我很明白我与这欲界的天人不同,或许真是因为我只是个凡人的孩子。而利之所在却能使得原本不相关的人结合在一起成为同盟。或者是不是同类并不在于是否同族,只是彼此的选择罢了。
我醒转的那个午后,八殿下玄歌消息甚是灵通的带着大包小包礼品说是替他母妃向我赔罪。我借着身上有伤不便见客将他阻在了门外。下头传话的人说玄歌的意思是望我不要将此事张扬,给君父徒添烦恼。我心中冷笑,诚然最后是他救了我,而伤我的人又何尝不是他的母妃,打一巴掌再给个甜枣吃,天下间哪有这般容易的事。
如母亲所料果然晚间君父就过来了。我也不去请安就在寝殿里假寐,背上有伤我只能爬在床榻上。君父推门进来时并无半点声响,案上的烛台却因气流的变化在风中几番明灭。一阵极其细碎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我伺机的如梦魇般唤了声:“母亲。”
脚步声停在榻前,被褥陷下去了一些,大约是君父是坐在了榻边。君父轻唤了两声小九,我假装熟睡没有回答。
母亲奉茶而至,两人低声的说着话。
君父问:“好好的去赴个宴怎么就病成这样?”
有添茶水的声音。母亲颇为自责的说:“都是晗凝照顾不周。”
君父柔声道:“我不是责怪你,只是随口问问。”
我微微的□□两声。黑影笼罩下来,大约是君父探过身来,他轻声唤了声小九。我仍是没应。
母亲忙说:“咱们出去说话吧,让长依好好休息。”
君父沉吟半晌“嗯”了一声,我听君父起身离开的脚步声,又如梦魇般叫道:“母亲。”
脚步声安静下来,君父说:“小九在说话?”
母亲欲盖弥彰的倒抽了一口冷气,连忙说:“咱们出去吧。”
君父的声音沉了下来问:“小九究竟怎么了?”
母亲结结巴巴的说:“没……没怎么,就是受了点儿风寒,不碍事的。咱们出去说话吧。”
君父的脚步声却折了回来,渐行渐近。一直冰冰凉凉的手抚上我的额头就厉声道:“怎么这么烫!”
我着实被君父是声音吓了一跳。假意是被惊醒,转过头惺忪的眼望着君父,他的脸色很难看,我挣扎着下榻来给君父行礼,许是躺得太久一阵晕眩,脚下一软竟然从榻上跌了下来,背上的伤口就迸裂开了。我疼得一时跪倒在地竟起不来。
君父忙扶起我将我抱在怀里,撕开我背上的衣衫,检查了我迸裂出血的伤口,沉声道:“这是怎么一回事?”
我记忆中那是君父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抱我,他的手虽然依旧有浓烈的血腥味,他的怀抱却宽大而温暖,贴得那么近,我能听到他的心跳声。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生根发芽,茁壮成长。如涓涓细流灌溉过岭上荒原,漫山遍野开出朵朵妖冶的杜鹃花。我将脸埋在他的肩膀,咬着唇隐忍着还是默默落下泪来。
我的双手用力地攀住君父的脖子,他避开我的伤口安抚的轻轻拍打着我的后背。就是那一刹那,情绪在毫无征兆的情况底下失控,如决堤的洪流席卷一切,所到之处皆是哀鸿。我爆发出悠远绵长的恸哭。这是我与母亲的设计中原本没有的场景。
背上的伤口因为我剧烈起伏的呼吸传来阵阵疼痛,伴随我数年以来的委屈渐渐放大,最后疼得我倒抽了几口凉气也顾不上哭了。
君父的手掌抵在我的背心传来一阵暖意直达四肢百骸,伤口的疼痛感也渐止,我知道君父是在以术法为我疗伤。
半晌君父放开我,他的神情有些萎顿,以衣袖攒了攒额上细密的汗珠,却目光如炬的盯着我问:“身上的伤怎么来的?”语气温和却叫人抗拒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