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明明白白我的心(1 / 1)
“一二一、一二一;一二三四……”
文醒之拎着早餐进来时,远处操场上传来学生跑操的口号声。
“哎,其实我自己能走,哪有那么严重,不用总麻烦你。”
“哎呀呀小生好不容易有个表现机会,姑娘你就不要推—辞—了。“文醒之用京剧念白,最后几个字端的是京腔京韵。
虞冰扑哧一笑,忽又想道“我还不知你是哪里人呢。”
“我祖籍是江苏,不过好多年没有回去了。”文醒之有点黯然;“家里也没什么人,你还有个舅舅有表哥,我算是孤儿了。”
早餐是粳米粥,小笼包,一小碟雪菜,他一边说话一边一一在写字台摆好。
“咦,食堂这粥煮的不错啊,黏黏糊糊火候很到。”虞冰听出他话语间的轻微怅然,故意岔开话题。
“当然,我用砂锅煮的。”
“啊?是你煮的?”
虞冰惊讶地望着他,他眉毛一扬“如假包换,还有大半砂锅在我房间炉子坐着,嫌太热不好拿,没有端来,够不够吃,我去端?”
淡绿色的粳米粥,上面凝着一层薄薄的皮子,虞冰低下头,深深吸口气,把眼底的酸涩一起吸进去,抬起头,微笑道“哪里吃得那么多,你当我饭桶啊。”
“真想不到,你还会煮粥。”
“我会的多着呢,烧菜也会,你要多多了解我嘛。”
“我知不该问,可还想问一句,孟太太不会有事吧?”
文醒之点点头“和她没什么关系,应该不会为难她。”
孟氏夫妇的消失在特训班并未引起太大波澜。孟教官在同事间人缘不好,上课除了大骂民和党就是大骂马克思,听他的课对学生而言是一种酷刑折磨。太太们早见惯了国统组织内部的严苛,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谁也不会背地瞎八卦。这让虞冰觉得有点沮丧,凭心而论,她本人已经是个冷静的人,可还为特训班这种冷漠严苛的气氛感到无奈。
靠在床头,听着学生的口号声,虞冰甚至想,他们是不是因为讨厌的思想课教师离去,号子才喊的这么整齐有力呢?
说话间,荣庆端着一个砂锅进来“哎,老文,不够意思啊,这大半锅粥还藏着掖着,我还没吃早饭呢。”
虞冰和文醒之面面相觑,虞冰叹口气:“看吧,说曹操就到,饭桶来了。”
两个人相视而笑,惹得荣庆左看看右看看“有猫腻啊,有猫腻。你们俩……哈哈。”
荣庆笑呵呵端着锅子转身就走“不对,不对,我在这怎么这么不得劲?胳膊腿都没地扔。得咯,你们慢慢聊、慢慢吃,哎,老文,你出来下。”
荣庆站在门口在文醒之耳边轻声说:“看你那眼神,鸡贼样!不白吃你的,这周六,冰儿生日,你看着办。”
文醒之闻言大喜“老庆,你真够意思,半锅粥哪够啊,我那还有两盒上好雪茄,等会给你送去。”
“哈哈,上道!”荣庆哼着空城计,踱着步子,端着粥往走廊另一头自己宿舍走去。
文醒之乐颠颠转身回房间,虞冰问“你们说什么呢。”
“啊,工作上的事,这不,这批学员马上要分专业了。”
话音未落,就听走廊传来荣庆的声音;“哎哎,你这小丫头片子,走路就不能稳当点吗?毛手毛脚,撞洒了烫到你怎么办。”
“我又不是故意的,你忽然冒出来!不过,荣队长一大早,你端个锅子满走廊跑啊。”
“我给我妹妹煮粥,煮完了剩下的端回去不成吗?以后不许和教官顶嘴,承认错误。”
“是,我不该走路不仔细看差点撞到荣队长,和他的……他的粥,下不为例。”宛瑜的声音透着委屈。
虞冰扑哧一笑“庆哥真没正形,这又是借机欺负宛瑜呢。”
自从上次射击课被宛瑜顶撞过,荣庆一直想找回场子,前段时间忙,顾不得,这几天虞冰受伤,宛瑜几乎每天都来,被荣庆撞见多了,总想小小地欺负欺负她,找找师道尊严。
宛瑜气鼓鼓地又往虞冰房间走,荣庆喊住她:“站住。”
宛瑜转过身,看着他。早晨的阳光正好投射在他身上,这一身军装更衬得人高大帅气,怪不得好几个女生背后议论他。不过现在这帅气的男人,手里端着个砂锅,看自己的眼神还充满了挑衅,再加上嘴角撇的弧度,怎么看都是一副:对,我就是看你不顺眼,有问题嘛。
“你出早操了吗?”
“报告总队长,我刚出操回来。”
“那什么,集合队伍再跑四圈。”
“啊?为什么?”
“为了强健体魄抗战救亡。赶紧去吧。”
宛瑜无奈地横他一眼,荣庆脸板得平平的,摆出一副为人师表的样子,装得一本正经无可挑剔。
在人屋檐下怎敢不低头,宛瑜无奈转身去集合队伍。荣庆看她走远,得意地哈哈大笑,扬长而去。
小丫头片子,上次敢冲我喊,现在又不长眼色去做电灯泡,再叫你跑四圈,累趴下你。
虞冰在房间听的直摇头,她能猜到宛瑜那气得瞪圆眼睛嘴巴鼓鼓又无可奈何的样子,抬头对文醒之笑道“上次射击课宛瑜顶撞了他,这几天总拿宛瑜做筏子呢。”
“其实你不觉得他是为我们好么?”
看着虞冰吃完,文醒之给她倒上一杯温水漱口,随手要收拾碗筷碟子。
“哎,你放下,这些我自己来。”
“你受伤了,不要乱动。”
“那点擦伤,没什么问题了,哪能叫你总做这些。”
说话间,虞冰伸手去够碗筷,正和文醒之的手触在一起,虞冰的指尖微微一颤,就要往回缩。却被一双厚实的大手握得紧紧,虞冰红着脸挣扎一下,被对面更大的力一带,倒在他怀里。
虞冰挣扎着要起来,文醒之按住她的手,柔声说:“就这样搂一下,就一下,你知道吗,那天看到老孟伤到你,我都要疯了。”
虞冰的轻笑从他手臂处透过来,有些发闷,又有点低沉的诱惑,牵动他的心脉,微微一颤。文醒之急忙松开她,只用一个胳膊松松地挽着她的腰,让虞冰的大部分重量依靠在自己身上,俩人就这样肩并肩坐在床上。
“我看你那天挺镇定的。”
“故作镇定罢了,我要乱了神,荣庆能拔枪把老孟崩了。”
虞冰想到这几天荣庆在宛瑜面前虚张声势的样子,抿嘴笑了“差不多,那就会惹出大乱子了。”
“从那天起我一直后悔,我不该为一己之私把你弄到这里来。你也看到了,特训班太复杂,学的东西也大半见不得人的。等这月课结束,我送你回去。”
“我只教自己的课,不牵扯别的,倒也没什么。这里有庆哥,有宛瑜,走了还怪想的。”
“就没我吗?”文醒之有点委屈。
虞冰低下头,想了想,才缓缓说“最重要的是不会讲出来的,都放在这里。”她的手按向自己的心口,又匆匆放下,就在这一瞬间脸已经烧得通红。文醒之看着她白嫩的脖颈,耳朵可疑地泛出红色,早上的阳光从窗子倾泻下来,金色光线映照下粉红色的耳朵略呈透明。文醒之也不知自己的嘴唇是如何挨上去的,虞冰往后一侧,温热的唇从耳朵滑向脖颈,蹭着她的发丝,他嘴里呼出的热气让虞冰浑身颤抖,想推开又毫无力气,想逃离,腿脚软的不像话。
“别动,就这样这样。”文醒之的下颌硌着她的肩,鼻息吹动着她的发丝,丝丝缕缕心都在一起飞扬。
阳光下,能看到房间内细小的飞舞的尘,在这个乱世,人和人就如这小小的微尘,不知明天会被风吹到哪里。两粒尘在这世界相遇了,下一秒空气流动中也许就会擦肩而过,从此天涯海角。岁月静好,现世安稳,现在想来都是奢望,万幸,人海中惊鸿一瞥,他握住了她,她也将他印在心里,这就足够了。“我第一次见一个男人亲手煮粥。”
虞冰想起往事,眼圈微红,鼻音略有些重“也是第一次有人单独煮给我。”
“过去呢?家里人没有这样做?”
“我过去的那个家庭,吃饭是厨子做的,父母之间冷冰冰,母亲也从没亲手做过饭。原来,厨子做的粥,和特意为自己煮的,味道真是差别很大。”
一滴泪从虞冰脸上滑落,她闭上眼睛,更多的泪簌簌落下。
文醒之感到手上的潮湿,扳过她的脸来,慢慢地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你愿意,我永远给你煮下去。只给你一个人煮。”
虞冰破涕为笑“不许笑话我。真是,这些年第一次这样。”
她掏出帕子擦干了眼泪“我也不知道怎么了,这些话从没对别人讲过,过去的家庭,冷漠自私甚至残忍,这些年大多忘记了,刚才看到粥,就忍不住了,让你笑话了。”
“我很欢喜,你知道吗?”
文醒之把虞冰的小手紧紧握在自己掌心,感受她指尖传递来的微凉。
“和你相识大半年了,一直想努力地靠近你,你看着离我很近,一颦一笑都那么真实,可其实心却很远,你的内心承载太多东西,你总努力地把自己包裹起来,就像……像一只小刺猬,看着是一团刺,却有最柔软的心。有时候我就想,要是有一天你卸下这些压力,或者和我分担你的喜怒哀乐该多好。今天,我觉得很欢喜,整颗心都满满的。”
他话音低柔,如同梦呓,在虞冰的耳边轻轻呢喃。
忽然,这份静谧被哎呦一声打破,虞冰拿出平时对付荣庆的手段,在他胳膊内侧一掐“你说什么?小刺猬?我有那么丑吗?”
文醒之哈哈大笑着跳开去:“看看,一听就没养过刺猬,刺猬一点都不丑,肚皮粉红色的,小爪子也是粉嫩的,像,像糖果。”
他捂着被掐的胳膊,幸福而又甜蜜的傻笑起来。
他见过虞冰和荣庆轻松自在的说话方式,荣庆说话有稍有不慎,就会被她在暗地掐一下。那时,他背地不知多羡慕这一下,这代表了亲近,代表了心无芥蒂。他希望虞冰能放下过多的矜持,像所有恋爱中的人一样,有着少女的娇羞和嗔怒,这才是真实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