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我背你走到最后，能不能不要回头，你紧紧地抱住我 说你不需（1 / 1）

晚上又做了梦，梦里是我坐在幼儿园的地毯上，而让人惊异的是，我旁边又出现了那个留着小辫子的小女孩，她露出虎牙笑着教我叠纸。我的小手模仿着她的小手在纸上来来回回，普通的白纸渐渐有了形状，最后她完成了，她一脸让人羡慕的微笑，在我面前晃着手里叠好的东西。那是一个漂亮的白色风车。

而我却怎么也叠不出来，我看着她的风车随着她吹气而转动，我的却什么也不像，我感到极大的委屈，心里一种淡淡的缺失感让我异常难受。我哭了起来。

女孩见我哭，不劝也不安慰，而是用手猛地推我的头，就像是要把厌恶的某种东西推离自己。说也奇怪，本该哭得更凶的我竟然一下子安静了。

"你怎么这么爱哭"

"我不会叠纸。"我一顿一顿地说。

"我会的你很多都不会。不要逞强。"她说。

"总有一天，我会学会你不会的东西。"

"那打赌好了。"

"赌什么"我喉咙依然哽着，说话很不自然。

她把折好的风车递给我，说：

"这个先给你保管，如果你有什么能打败我，它就属于你了，如果没有，我迟早拿回来。"

我拿着那个漂亮的白色风车，点了下头。

"要是我不记得了怎么办"我问。

"要是你不记得了，那么我也不会记得了。记住是两个人的事不是吗？"

我在床上坐起身子，窗口透进微光，我看到了窗台的白色风车，静静地，一动不动。我下床，从书桌的抽屉里取出一张白纸，熟练地折起来。一步，两步，三步......我在心里默数着步骤，二十三步后，我折好了。我把折好的白色风车与窗台上的放在一起，它们都是那样纯白，都那样在空气中有着清晰独特的轮廓。

我开始想着刚才的梦，我不知道那个梦有什么意义，是真的还是只是梦而已。我觉得我再次处于了矛盾的分岔口，所有的东西都不是我所能理解，就像不能轻易理解蝉对于夏天的意义。

所有事都只是顺着预定的轨迹，如果偏离，只是进入了下一个预定里。当时的我不会知道，我早已经不会做梦。

我套上厚棉衣，背上包，像往常一样去学校。从上次跟魏雨薇打完台球后，她就像躲着我一样，远远看见我便朝别的方向。有好几次我想去找她，说出我梦里的东西，但最后我都没有向她的位置移动脚步。与其说是我害怕知道结果，不如说是我妄图珍藏这梦境，不管是真是假。

中午过后，我在教室里休息。已经近两个月没有看到长发少年他们了，大概换了地方，在别处的某棵树下，做着他们的事。而我以为这就是平静的生活时，上帝却微笑着摇摇头，他拨弄着手指，于是我的生活开始天翻地覆。

下午的自习课上，我被班主任叫了出去，他一声不吭地带着我朝办公室走去，我感觉到了某些事情一点一点微妙的变化，终于变成肉眼所能见的东西。我身体周围沉默而压抑的空气，有了密度与质量，而我却还在其中呼吸。

走进办公室，一眼我就看见了我爸，他沉着脸，坐在角落。我隐约感觉到了即将发生的事，我知道所有秘密都不能隐藏完好，那些自我选择带来的生活蜕变，终有一天会连带秘密所牵连的一切，爆发。

我跟不良少年他们混在一起的事被发现了，所有关于我目前的华丽的外表都被狠狠撕烂，下面躺卧着血淋淋的腐烂的埋藏的过去。我站着，却无法承受来自老师和父亲的失望。心口像是被什么沉重地压迫，我想就这样在空气里隐藏自己的躯体，但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做到。

"我们会给你处分，从现在到考试你就在家里待着。"老师的声音像是从很远很远的地方飘来。

"老师，还有挽回的余地吗？"父亲问道，他的声音颤抖着，是愤怒，失望，抑或是溢出身体的悲伤

老师摇头。

"我知道了，这就带他回去。"

我一路什么也没想，脑袋里一片空白，我不知道此时是什么在操纵我的身体，我一步一步地跟着父亲，从办公室到校门口，几分钟的路程，我感觉像是过了很久。很久很久。

一路无话。所有有声的东西像约定好一样安静下来，整个天地，被名为沉默的东西支配。

从校门口经过的时候，那个发胖的门卫一直盯着我看，他的目光随着我的移动而移动，突然我感觉所有人的目光都在我身上。它们像细长的针一样刺穿我的皮肤，穿透我的肌肉，粉碎我的骨骼。没有滴血，只是密集的疼痛。

"你的书包还没拿。"父亲停下来，对我说道。话语在空气中冻结成冰。

我几乎是机械地转身，往教室走去。在所有沉寂之中，一声铃声刺耳地响起。是第二节课的下课铃声。接着人群开始走出教室，纷纷朝操场涌去。我逆着人群，逆着所有人的目光，艰难地趔趄前行。我变成了这环境外的什么，哪里都是我，却哪里都不是我。我感觉自己被不断缩小的缝隙压迫着，一点一点压迫，我的皮肤开裂，浸出血肉，我的骨头作响，刺穿内脏。

在广播体操的声音开始奏响的时候，我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收拾好包，然后离开。

我漫无目的地看着教学楼截断冬季的阳光，看着楼宇上那些锋利的棱角。沉甸甸的寒冷的空气从四周涌进我的身体，我竟然感觉到了一点闲适。就是像突然掉进冰水里后肾上腺素急速分泌的感觉。我似乎从不断缩小的缝隙中爬了出来，我开始思考，开始责怪，开始逃避，开始忿恨。而这一切的来由，是因为我看到了那个留着马尾辫的女孩。

我并没有从缝隙中爬回原有的世界，而是从缝隙中掉了下去，在我落地之前，我不会知道迎接我的是什么。

我疯狂地跑上二楼，魏雨薇站在我第一次跟她见面的位置，撑着栏杆望着操场的方向。

我大步跑到她的背后，气鼓鼓地大叫她的名字。

魏雨薇!

她回过头，诧异地问：

你怎么在这不用出操吗？

拜你所赐，我今后都不用出操了!

你什么意思。

我什么意思你不知道吗!敢做不敢承认，怪不得你这几天总躲着我，是因为愧疚了!你也会愧疚

你什么意思，我躲着你，是因为......

是因为你把我告了!现在所有人都知道了，我是一个不良少年，我父母也失望了，那么现在你满意了吧!

我没有!

除了你还有别人知道吗！不是你难道是我

你别不讲理。

我不讲理吗？不讲理，不遵守约定的是你!

我没有。

你真令我讨厌，从一开始就是。

我的每一句话都混杂着内心污秽的东西，一句一句像尖刀一样戳进了她的身体，随之而来的是鲜血，疼痛和永不痊愈的伤。

在我的咆哮声中魏雨薇安静了，两行眼泪顺着她好看的脸颊而下，模糊了她的世界，模糊了她眼中的我。

是我又怎么样!就是我告诉老师的，我就是想看你出丑!

不知为何，我却无法再开口。身体像是被抽空了力气与热量。大概一开始我就没有希望是她揭发的，我只是想发泄心中的某些东西而与她拉锯战。

但是拉锯战终有一方会受伤。她给了我不想要的真相，于是我们都败下阵来。

我什么也说不出来，感觉喉咙被什么紧紧堵住了。我转身朝楼下走，在我背后，我还能听见她微微的啜泣的声音。

走下楼，从钟楼透过的阳光射进我的眼里，然后我看见了，一个模糊的世界。

我擦掉聚集在眼眶中的眼泪，温热的，然后迅速变凉，成为粘在我手指上的擦拭不掉的触感。走出校门，父亲早已不在。我并没有感到意外，但我还是止不住的悲伤与失望。我感觉我的整个世界已经变化得太过彻底，以至于我在其中已经不能走动呼吸。呆呆站了一会儿，我开始独自移动脚步。

好久不见啊。右侧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侧过头，是长发少年，另外几个人也都在旁边。

是好久不见了。我说。

还没到放学的时间吧？长发少年略带嘲弄的语气。

这不关你的事。

那我就说一个有关我的事，他顿了顿，像是在寻找切合的语句，叶姐你还记得吗？

记得。

那就好办了，她想让你过去一趟，这次你不好再拒绝了。

为什么？

因为如果你再拒绝，我很难办。

难道你的工作就是这个，把像我的这类人带给她们？

这你不用管，跟我们走一趟，我保证这是最后一次。

我不去。

最后问一次，去不去？

我开始犹豫。而我知道，这并不是受到了他的威胁，而是我渐渐感觉到了我即将下沉着陆的世界。现在我失去了所有，我想要重新地被接纳，不管那是什么。只要是接纳就好。我不愿再遍体鳞伤，不愿再被所有人抛弃与背离。我想要刺激，在末日到来之前，我先自己毁灭好了。

而在我将要说出答案的时候，我似乎在对面教学楼的二楼看到了一个人影，从这个角度看得很清楚，人影一动不动地盯着我——尽管离得很远，但我确信它正盯着我。我的一举一动，甚至是我内心的想法，全都不无遗落地被窥视得一干二净。我知道，那就是魏雨薇。

她为什么还要看着我？难道她还想看我出丑吗？

所有事所有人都跟我背道而驰，没有什么会在我的世界里出现。尽管我知道，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但是有什么关系，如今无论如何都已经来不及了。我什么也改变不了了，我已经不再是我了，不是吗？

那个黑影渐渐变得清晰起来，就像身边的黑色渐渐褪去了它原有的锋芒。然后我看见了，那个黑影是魏雨薇，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我，两个眼球像是不断膨胀的黑洞，吸收着周围的光，周围的空气，周围的一切，吸收了一切，净化了一切，接着还原一切，当所有一切重回原来的位置，那到底变成了怎样一番别的光景

我的眼睛被她所处的地方放出的归零的光线刺痛，那些饱满的光粒直击我的胸膛，在我的身体里流窜。我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释然与欣慰。渐渐地，光芒隐去，刚刚在光里的影子显露出来，竟变成了我父亲，他以刚刚魏雨薇一样的姿势，看着我，同样放出饱满的光。然后黑影又变成母亲，变成了老师，变成了我身边的朋友。最后，竟然，那个看着我的人，变成了我自己。我自己看着自己，就像在彼与此之间隔着一面巨大的镜子，隔开两个世界，我不知道我究竟是处于此，还是处于彼。

我猛然意识到，一个人从不会被所处的世界抛弃，永远都只是自己抛弃了自己而已。

我想，我还是不去了。我对长发少年说。

我闭上眼睛，整个眼球无比温暖，像是浸泡着温度刚好的液体。然后我睁开眼睛，二楼的走廊上什么也没有，除了洒满一地的阳光。

你这样让我太为难了。他说。

上次我也说过，你们以后别再来找我了。开始跟你们混在一起只是个错误，我一直不愿承认罢了。心想是自己的选择，怎么样都无所谓。但是今后不会了，我从来就不是一个人。

我转身欲走，不料刚转身，长发少年从身后狠狠一脚踹在我腰上，我眉头一紧，痛得倒在地上。路边过往的行人往这边侧目，然后不加停留地走开。其他几个人接连走过来，一脚一脚地踹我的肚子，胸膛 ，后背，大腿，疼痛像从高空落下的密集的雨点一般在我身体每一个部位溅射，又像是跳跃的火苗，热辣辣地灼烧着我的皮肤。

喂，你们干什么呢！发胖的门卫从值班室里跑出来，推倒正在踹我几个人，一把把我拉起来。我感觉口腔中一股血腥味，像是在干燥的阳光下的发霉棉被。双腿也颤抖着支撑着我摇晃的身体。门卫紧紧抓着我的肩膀。

你们干什么，想闹事不是！

不良少年们并不理会，并不惧怕，他们又蜂拥而上，把我和门卫踹倒，而这个中年男子一直覆盖在我身上，用自己的躯体替我挡下伤害。他的脸开始扭曲，脸上浸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显得晶莹。我就躺在他的身下，无法动弹。我的目光落在了钟楼上巨大的时钟上，我看着时针，我发现了它的移动，尽管缓慢与微弱，但我却看清了。时针扫过的地方，是不断成为过去的痕迹，那些它碾过的轨迹，隐匿了感觉，沉淀了感情，变成了记忆。谁都没有能力阻止这巨大的时间洪流，这时我感觉到自身的渺小与卑微。我的眼前慢慢变黑，慢慢变黑，接近正午的光线被沉重的眼皮隔在外面。当最后一缕光线进入我的眼球，我便昏睡过去，所有的光，所有的声，全都消失。我陷进泥沼里去。

醒来的时候我躺在门卫值班室的沙发上，那个中年男子坐在一边，脸上有血污和淤青，他的警卫服已经弄脏。

我勉强直起身子，身体的每一束肌肉，每一根骨骼都还在疼痛。

你醒了。门卫说。

嗯，我睡了多久？我问。

一个多小时。那帮兔崽子下手真狠。他往自己的脸上擦药酒，空气中弥漫着惬意的药酒味道。

谢谢你了。我说。

没事。不过你不是跟他们一伙的吗？

以前算是。

那现在不是了？

我想是的。我揉了揉腰。我感觉他看我的表情有了些微妙的变化，像看见了不曾见过的某物的类似惊奇的表情。

我该回去了，我说，并再次道谢，接着我缓慢地朝门口走去。

我得告诉你一件事。他突然从背后说。

什么

我以前经常看见你和刚刚那些人混在一起。

想来也是。我说。

你可能觉得奇怪，我只是一个门卫而已，我只要守着大门就好了，但有些事我却无法当作没看见。

我不说话。以前我的确是这么认为他的，认为他的职责所在只是校门口而已，但是今天他却在离校门不近的路边救了我。没有什么是一成不变的，所有固定的东西并不是表面所呈现的那般。生命中没有一种绝对。

我查了你的班级姓名，向上反映了。他说。

像什么突然击中了我心脏柔软脆弱的要害，我感觉心脏停止了跳动，那微弱的动静，只是抽搐而已。我不会忘记此刻我内心复杂的情愫。我处在一个排山倒海汹涌澎湃的感情漩涡里，不管我如何挣扎，都阻止不了我被卷进黑暗的海底。在我不断旋转下沉中，我甚至还能听见类似哭泣的悲鸣——一种比咆哮更能忌惮心灵的声音。然后我被黑暗包围，我被密不透风的海水盖住，我沉眠海底。

是门卫揭发了我，我看着眼前一脸脏污的他，内心竟开始平静，就如一阵急雨之后的水洼，周围还弥漫着泥土的味道和舒服的湿气。一股自责的情感混在我的血液里，奔涌至我身体的每一个角落，冲淡了意识，冲淡了疼痛。

到底我还是误解了魏雨薇，在我的自以为是与蛮不讲理面前，她妥协了，并不是向真相妥协，而是对我的不信任妥协。

我发疯似的扔掉包，朝教学楼跑去。门卫在后面叫我，他可能对我的动作感觉惊异，他可能觉得我应该对他怒吼，责怪他。他所有想告诉我的信息都写在他的脸上，那是让我愧疚的愧疚。但是我没有，我转身，对他说了一声谢谢。他诧异地看着我，随后一笑。

你的包我替你看着。他笑着说。

操场的广播体操的声音充斥整个校园，但在我听来，像是遥远得不能再远的声音。我在震颤的空气中甚至还听见了钟楼大钟的走动声，那咯噔咯噔的声响，像一枚倒数计时的炸弹，它就埋在每个人的身体里，动静脉血管交织成红蓝导线，在它爆炸之前，谁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怎样一副面目全非的模样。

我冲上二楼，走廊上一个人也没有，安静的空气中满是刚刚余留的愤怒与眼泪，而此刻，全被我的悔恨与自责代替。我跑到魏雨薇教室门口，往里望去。这一动作像是纠集了我全身每一束肌肉，而肢体全都被一根根看不见的丝线连着，每一移动都牵扯着丝线。而线的那一头，紧紧缠在我的心脏上。

细线慢慢收拢，嵌进心脏。

整个教室空无一人，正如我此刻紧绷绷空荡荡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