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乱煞年光(1 / 1)
花开花落,又不知过了几度春秋。一个寒冬的清晨,东方朔踏着泥泞,满眼通红地敲开了公子潇的屋门。公子潇一见他的模样,顿时心凉了大半截:“没、没救下?我给的锦囊呢!看了没有?”
东方朔疲惫不堪地点头坐下,公子潇忙不迭地倒上热茶:“先生先暖暖身子,慢慢说!”
东方朔喝了口热茶,脸色仍旧青白得像屋外的雪堆:“三个月前,陛下心血来潮,又派我去西域运葡萄酒。谁料我还在半路上,就听见传闻说李陵攻打匈奴时被围困至绝境,不得已投降了。我一想起那年你说过的话,马上打开第一只锦囊,里面的布条上写着‘李陵兵败,力阻司马迁上朝’。我知道不好,立时掉马回头,同时飞鸽传书给家里,让家人马上去劝司马迁称病不上朝。可还没赶回长安,就收到回信,说司马迁只说了一句‘大义当前,何堪回避’,就上朝去为李陵辩解了!”
公子潇愣怔半晌,忽然哽咽道:“早就知道,他就是这样的人!……唉,只不过是我……我自己、一点痴想罢了!”
东方朔沉沉叹了口气,接着说:“你那第二只锦囊是让我及时打岔,不叫司马迁和陛下在大殿上吵起来。可我离长安还有不少路程,昼夜兼程也来不及啊。等我赶回来,陛下已经把司马迁下了狱,说是要对他用宫刑!这真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了,我拆了最后那只锦囊,写着‘谈笑解纷,或可哭谏’,我跟陛下玩笑,隐射司马迁的事,陛下装聋作哑;后来我真哭着陈情,没想到陛下先是吃了一惊,”他重重搁下茶水,指天含怒道,“之后竟然——哈哈大笑!”
就好比大家都看惯了的喜剧演员突然改演悲剧,无论他做着多震撼的举动,说着多悲情的台词,都会被观众当做笑料吧。在皇帝眼里,旁人纵有天大的悲苦,于他也只是一时的笑料而已。或许,他还会认为自己很有创意呢,姬宫湦炮制“火烧藤甲兵”的时候,不也是一边拉着公子潇欣赏一边自鸣得意吗?
公子潇勉强止住抽噎,许久才问出一句不敢问的话:“……如今呢?”
“人在养那种伤的蚕室里,不能见风。”
“知道了。”公子潇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喃喃念着:“你放心,他会活下来的——”话音刚落,她只觉得眼前一黑……
飘飘荡荡地,公子潇恍然来到桃花林里。东方朔已不见影踪,林中竟是春光烂漫,只见繁花似锦,灼灼其华。公子潇四处奔行,呼喊着“东方先生”,却迟迟不见有人回应。蓦然回首,却见谷口处,有人摇摇摆摆地乘着一辆马车而来,车上满满当当地载着数百竹简——竟是司马迁!
只见他仿佛苍老了数十岁,鸡皮鹤发,面色枯槁,竟是一副气息奄奄的模样。公子潇霎时明白了什么,匆匆奔去高叫:“司马大人!”
司马迁茫然张着浑浊的老眼,两手缓缓摸索着:“谁,是谁?”
“司马大人!”公子潇瞧得一阵心酸,忙勒马握住司马迁的手:“我是子潇,公子潇,你看着我,是我在这儿呢!”
“公子潇……”司马迁嘴角竟划过一丝微笑:“好,很好,我把你,还有东方先生,都写进了……滑稽列传,你看看。”他似乎要勉力起身翻找书简,动作却蓦地一凝,全身僵硬地倒在满车书简上。公子潇忙伸手去扶,他却悠悠松了口气,如释重负地道:“我,为了究,天人、之际,通……”
“是,我知道,”公子潇泣涕如雨,“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成一家之言!大人的志向,我永远……永远都记得,大汉的万代子孙也永远都,都记得。大人还有,还有什么心愿,说给子潇,都说给子潇好不好?”
“我,对得起……数百、万言,终于……”司马迁似是无限欣慰,用最后的力气抓住公子潇的手,“传、诸、后、世……”
突然间狂风大作,席卷而去吹落了满树桃花,红艳艳的宛如烈血,白森森的宛如孤魂。公子潇凝目望着安详而去的司马迁,轻声叹道:“你放心。”
马嘶声陡然响起,那匹拉车的黑马惊得人立起来,烈风越刮越猛,刮得莹莹谷中晴天变成了墨色,电闪雷鸣,整个大地如同台风中的海面,竟在风雷中飘摇动荡。莫非是地震!公子潇一把将司马迁的遗体拉上车,竭力不让任何一只书简掉落,驾着便朝谷外飞奔。莹莹谷中地势较低,倘若地震引发山崩,整座山谷都会被覆灭!
云端却又传来那令人心悸的呵斥声:“扰乱时空——枉伤人命!罪不可赦!”
公子潇“吁”地一声,反而勒马站住,高声道:“是谁在装神弄鬼?出来!”
“嘿嘿哈哈!”重重阴云后闪电般窜出一道金光,落地时居然成了一只半人半妖的猢狲,披着一件佛衣尖声道:“你,可认得俺老孙么?”
俺老孙?公子潇呆了呆,一瞪眼跳下马车怒道:“明明一只猢狲,你装什么齐天大圣孙悟空!”
“原来你认得啊?”那猢狲抓耳挠腮地笑道,“不错,我就是二十一世纪新任的司法天神孙悟空!你在二十一世纪听到过老孙讲话,那时俺老孙正在老王母的蟠桃园里唬着七仙女玩儿!”
公子潇恍然记起,师姐的确曾经穿越到王母的蟠桃园,见到了孙悟空和七仙女,只是那一段太过荒诞不经,又与课题毫无干系,所以她听到也没当回事,之后大事小事不断,早已忘到爪哇国去了。
“这么说,你是真的?等等,你刚才说什么?司法天神?”公子潇只觉得这一切有如梦游,迷迷糊糊地嘟囔:“司法天神不是那杨什么吗,咦,杨什么戬来着?”
“笨!”孙悟空满脸鄙夷:“亏你还是从二十一世纪来的,那二郎小圣是道家的真君,俺老孙却是修成正果的斗战胜佛。我问你,二十一世纪是佛道两家谁的信徒多,谁的势力大?”
“这么说,你夺了二郎神的权?连你们神仙都忙着争权夺利,也怪不得下界连年征战不休了。”公子潇淡淡笑道:“既然又有权又有势,干嘛不自己在天上作威作福,跑出来又刮风又打雷又地震的?”
“呔!你没听见吗?俺老孙是新上任的司法天神,特来将你这个为祸人间的妖孽捉拿归案!”
“妖孽?”公子潇“噗”地一笑:“我是人生父母养的,你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到底谁更像妖孽?还有,你凭什么说我为祸人间!”
“咳咳……”孙悟空清了清嗓子,打着官腔:“听着,你冒充天神,其罪一也;篡改历史,其罪二也;搅乱时空,其罪三也;枉伤人命,其罪四也!你身犯四条大罪,还装作清白无辜!”
“放开!放开我!”公子潇早已被几条左右飞舞的绳子捆住手脚,身不由主地倒在司马迁旁边,仍旧不服气地高昂着头:“我稀罕冒充什么天神,搅乱了什么时空,又怎样枉伤人命?历史不是某一个人能控制的,如果我真可以改变历史,哪怕会输,我也一定会去做!”
“狡辩!”孙悟空背着手弓着腰,将那张长满金毛的猴脸凑在公子潇眼前,哼哼冷笑:“你一个小小凡人变成老百姓家家供奉的仙后,还不是冒充天神?如果不是你动不动就穿越,还长期逗留古代,做些影响历史正常轨道的事,愣是把时间、空间都搅合得乱七八糟,你师姐怎会在历史上丢掉了?你若没枉伤人命,着谷中的老百姓是因为谁死光光的?至于说你篡改历史,你自己看看司马迁留下的《太史公书》,也就是以后的《史记》,大到火烧藤甲兵、褒姒救难民、迎回王太后、剿灭莹莹谷这些国家大事全变了,小到桃花先生轶闻,还有喝腊八粥的风俗、连裆裤的发明,统统都提早了几百年!《滑稽列传》里甚至多出来你的传记,这难道不是篡改历史!”
孙悟空说着,抄起一卷竹简就朝公子潇劈脸掷来,公子潇本能地侧头一闪,当即被惊醒了。手边,却多了许多竹简,全是记录她经历过的事——原来她真的不知不觉改变了历史!这究竟是真的,还是一场梦?她四下一打量,顿时心惊肉跳:不知为何,她竟躺在一块浮在白云中的大石上,手边放着那块穿越牌,身下就是无边无际的天空,若一不小心摔下去,必定粉身碎骨!
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还是在做梦?!
“孙悟空!孙悟空!”公子潇不顾一切地爬起来喊:“你究竟是真的,还是我做梦!什么四条大罪,你出来给我说清楚!”
“别喊了,”空中传来一声懒洋洋的招呼,“你最大的罪过,就是太轻狂。俺老孙也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候,可‘年少轻狂’四个字,除掉‘年轻’,就是‘少狂’了!你是接受审判,还是眼睁睁看着这一幕发生,自己选择吧……”
金箍棒忽而闪出,嗖嗖画出两个大圆圈。只见左圈中洪水滔天,淹没了莹莹谷,大批难民挣扎着,哀嚎着,却终将深陷泽国,公子潇甚至能依稀辨认出妘姜的身影……右圈中则是灌夫率领千百汉军攻入莹莹谷,杀声震天,血流成河,就如她从前看到过的一样。
“你……什么意思?”公子潇刚刚出声质问,一霎便已心知肚明:她若不接受所谓的“审判”径自按下撤销键回到现代,西周末年妘姜等人逃进莹莹谷避难时就会被洪水淹死,就从没有好好活过;她若任由所谓的“天神”发落,这些百姓就在谷中繁衍生息六百多年,直到汉武帝派灌夫将他们当做“反贼”剿杀……这只曾经是正义化身的猴子,一旦大权在握高高在上,竟与世间那些鱼肉百姓草菅人命的掌权者如同一丘之貉!
“想好了吗,选第一种?还是第二种?”孙悟空的声音从容响起。
公子潇攥着拳,一双大眼里早已不见半颗泪珠,瞪视着空中所有孙悟空可能出现的地方,一字字道:“我公子潇做过的事,结局无论好坏,都由我一人担当。”话音刚落,她一撒手,那块穿越牌直直坠下九霄,溶入茫茫云海中看不见了。
“哦,”孙悟空倏地出现在她面前笑道,“那是选第二种了。”
公子潇背过身去,忽又回头问:“你的圈子里,古今中外都能看得见么?”
孙悟空一怔,旋即嘻嘻笑道:“那当然。你心上人是谁,俺老孙倒也不妨让你看上最后一眼。”
公子潇漠然摇头:“我只想知道师姐去哪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