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斗酒之仇(1 / 1)
“你……痛不痛?”天牢里,卫子夫轻柔地替公子潇上药。瞧见那一条条狰狞如赤龙般的伤口,有些甚至流出了脓水,她心头一酸,终于忍不住,泪水一滴滴地溅下来。公子潇伏在阴冷的稻草堆上看也不看她一眼,蹙着眉淡淡地说:“如果我痛,娘娘高兴吗?”
卫子夫脸色霎时雪白,泪水全无:“子潇,那根‘簪子’,确实是我掉包了,但我真的不是嫉妒你。我是为了陛下。我知道他不愿意让你走,所以无论如何,我都会帮他把你留住,哪怕有一天,我会被你夺去所有宠爱,我也不怕,只要,只要陛下高兴,我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的。”公子潇倒是信她一番痴心,可这个不知是可怜还是可怕的女人,知道以后她和她的儿子都会被那个雄才大略的男人以谋反大罪逼死吗?
见公子潇似同情又似不屑地瞟了她一眼,又扭过头去,卫子夫悠悠叹道:“你还不明白么,若你除夕夜安安稳稳醉你的酒,谁也奈何不了你。可你只要出门一步,这份苦,已是注定要受了。陛下刚喝了醒酒汤睡下,就听见你不辞而别,连他送你的金丝软鞭也没带走,一副毫无留恋的样子,叫他怎么受得了。他若存心折磨你,这天牢的酷刑难道不够用,又何必动用金丝软鞭?要你痛,只是提点你,磨一磨你身上的傲气。你若是个明白人,就该服个软,只当给陛下一个台阶下。即便不肯认错求饶,哪怕喊声疼、哭一哭也好呀,你又何苦如此倔强,非要死扛到底,这不是让陛下更难堪么。”
“娘娘多虑了。”公子潇依旧冷冷淡淡:“我不会做奴才,所以陛下想用鞭子教我,无关其他。”
卫子夫轻叹一声,欲言又止,终于留下棉被和伤药,转身拖着长长的裙摆离开了。狱吏见公子潇日日忍着痛照吃照睡,反而气闷,时不时地来挖苦几句。公子潇却报以浅淡的微笑:“陛下没叫你打死我,我就必定有出头之日。”没想到那狱吏反而停止了冷嘲热讽,平静地回答:“我当年也是这样想的。”公子潇愕然瞥了他一眼,心中生疑,这究竟是什么人?
狱中无年月,公子潇索性一心养伤,心结反而疏散了许多,无聊时便与狱吏隔着铁窗斗嘴解闷,每每说几句噎死人不赔命的笑话,气得狱吏怒发冲冠,无奈没有皇帝圣旨,连一根小指头也动她不得。
“喂,你知道这世上什么人最爱问‘为什么’吗?”
狱吏瞪了她一眼,没好气地回嘴:“死人!”
“不对!”公子潇哈哈笑道:“是狗奴才!”
狱吏一时又犯了好奇心:“为什么?”
“哈哈哈!”牢门外忽然响起一阵爽朗的笑声,只见狱吏迫不及待似的打开门,一位布衣文士拎着公子潇的包袱,大笑着走进来:“天牢里长日无聊,公大人骂人的本事倒真是见长了!”
“东方兄!”公子潇蓬头垢面、两眼放光地跳起来:“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出狱啊!”东方朔笑道:“我听说这位狱吏大人让你吃了一顿鞭子,你却在这里欺负了他三个月,今日一见,果不其然!陛下怕你的锋芒还没磨尽,他的狱吏狱卒就先被你逗狗似的玩死了,所以派我来,救他们于危难之中啊!瞧瞧瞧瞧,虽然未免太脏了些,难得你倒是本色不改,”他啧啧叹着,使唤狱吏,“还不快打水伺候大人洗脸?”
“有劳!”不一会,所有人都退到天牢外,公子潇独处一室,抢先打开包袱检验,总算放心地吁了口气。万幸,穿越牌一个不少,连出走准备的衣衫也都叠放得整整齐齐,显然从没被人打开过。
仅仅一刻钟后,公子潇一身布衣,独自上马绝尘而去,东方朔追出来高声笑道:“早去早回啊!”心想这丫头真是在牢里憋闷久了,是该好好散散心,倒也不怕她一去不回。只听公子潇远远回应:“多谢东方兄!”
公子潇一路打马疾驰,直奔莹莹谷。这些日子在牢里“静养”,回想起过去种种,她终于明白自己为什么时常不安了:西周灭亡时,她带着一群老百姓进谷避难,若无意外,大家自然会在那里安居乐业,世世代代生活下去。可是,可是李师姐穿越到汉武帝元封年间时,那儿竟然是一个毫无人迹的荒谷!人呢?那些老百姓的后代子孙都去了哪里?公子潇一想起就全身发冷:是全部迁徙了,还是,早已被哪朝哪代的战争屠戮殆尽……
离谷口越近,“笃笃”的马蹄声就越来越慢,公子潇恍然觉得近乡情怯,万一,万一谷中有什么不妙,她真不知该如何面对一座空谷。踟蹰片刻,她深吸一口气,两腿一夹马腹,奔上最后一道山坡——
只见暖融融的夕阳照着一大片桃花林,阳春三月,铺天盖地的桃花正开得嫣红欲燃,白如堆雪。不远处还开辟出星星落落的田地,绿茸茸的春苗如春潮般随风涌动,成排的茅屋密密如簇,炊烟袅袅,公子潇甚至能看到田中男人们荷锄而归的身影,鸡皮鹤发的老人倚在门前唠嗑,顽童们聚伙成群地打闹,主妇们一面看着锅灶,一面对着淘气的孩子喝止笑骂……
一阵春风拂面,公子潇终于欣慰地笑了,原来历史真的已经改写,但这样岂不是更好?
这一夜,公子潇便投宿在一户农家。主妇是个孀妇,夫家姓任,膝下只有一个八岁幼子。她虽不如何宽裕,却坚决不肯收公子潇的银钱,反倒端出热腾腾的饭菜招待,说是此地荒僻,少有外客,谷中规矩世代相传,若有外客偶尔到访,是不准许收受财帛的。公子潇心头涌动着一股又一股热流,那任嫂子笑道:“不瞒你这位姑娘,我一见你,就觉得面熟,倒像是常见面的。”
那幼童任三伢指着家里供的神案嚷道:“娘!你瞧她像仙后娘娘!”
只见神案上挂着一幅经年的画像,画中人是一位神女,足登彩云,仙袂飘飘。任嫂子细细打量,果然也觉得这位姑娘与画中的仙后娘娘相似。公子潇瞧得“扑哧”一笑:“任嫂子,这仙后娘娘究竟是哪路神仙?怎么我从没听说过?”
任嫂子微微一笑,挑着灯花慢慢地说:“这画像是祖上传下来的,不知有几百年了。说是有一年天下大乱,有位王后带着逃难的老百姓到了这座莹莹谷。有一回,一伙官兵要闯进谷里来杀光所有人,王后用计退兵,让大伙保住了命,过上了安稳日子,她也就积善圆满成仙,变成仙后娘娘了。后来有人画了不少画像,谷里家家户户都供起来,一代传一代就到了如今。”
三伢子忽然叫了起来:“姐姐脸红了!呀,她怎么哭了?娘,她哭了!”
公子潇满脸通红,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擦干了两行泪珠:“任嫂子别笑话,我只是有点儿想家了。”听了这个离奇的神话故事,她又好笑,又惭愧,又感动,刹那间想起很多人,李师姐,妘姜,妘老爹,当年那群善良无助的百姓,包括那个不惜亡国只求她一笑的姬宫湦……
次日天还没亮,公子潇便悄悄起身,总算没吵醒身边的任嫂子母子。她轻手轻脚地将包袱里所有的金银珠玉都摆在神案上,嘴角得意地一扬。既然这位朴实的任嫂子需要接济,却不肯收她的钱财,就当是仙后娘娘显灵吧!
公子潇回宫后,只有那条凝着血迹的金丝软鞭仍旧躺在桌上,再也没见到刘彻的人影。未央宫的舍人来传话,说皇上正忙着处理一件谋反的案子,过几日就宣召她。
谋反?公子潇细细把史上汉武帝时期发生的大事在脑海中梳理了一遍,近期并没有什么人造反啊!
天牢的正堂上,公子潇大模大样一坐,还真挺像那么回事,连她自己也忍不住暗笑,这就是传说中的“狐假虎威”吧?眼瞅着天牢的判官一脸“请上级指示”的模样,便清了清嗓子吩咐道:“我,没别的事,就是——哎,对了,今儿怎么没瞧见那位狱吏啊?唔,有劳判官大人,派人去通传一下,就说,有故人到访!”
判官听得明白,这位比他高出好几个品级的御前女官,摆明是寻仇来的,那小子,准得吃不了兜着走了。
狱吏进门时倒是神色自若,淡淡一揖算是见礼。只见公子潇一身粗布男装,一缕没簪好的发丝从鬓边斜斜逸出,撸起的袖管露出伤痕累累的小臂,两腿高高跷着搭在判官理事的书案上,半点宫廷女官的娴雅仪态也没有,慢悠悠地把玩着手中的一对青铜酒爵:“狱吏大人,别来无恙啊?”
“要报仇只管来,何必废话!”
公子潇依旧颠来倒去地玩转酒觞,似笑非笑地瞟了狱吏一眼:“我手里只有两只空酒爵,未免无趣。这天牢里可还有酒么?想想放着大好美酒不饮,却拿来泼人,虽然能给伤口消消毒,也实在太浪费了,可惜啊可惜!”
判官唯唯诺诺,正要说几句打圆场的话,哪知狱吏两眼一瞪,一声不响地出去,转眼便提着一只酒坛大步进来,大喝一声:“这便是能大醉三百年的高粱酒,大人既然如此爱酒,那就请吧!”说着便将酒坛重重丢在案上。
公子潇倏地站起,判官连连劝道:“这狱吏是个粗人,不懂礼数……您,您大人有大量,放他一马,大人若有酒兴,下官先敬您!”
谁料公子潇半分也不发火,只绕着酒坛细细查看了一圈,口中连叹:“万幸万幸,还好酒坛没事,一滴酒也没洒出来!”
判官与狱吏面面相觑,只见她开坛、闻香、倒酒、辨色,仰脖便干了个酒爵朝天,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一大口高粱酒下肚,她犹自闭着眼啧啧品味,一副回味无穷的模样,看得狱吏心头火起:“酒也喝了,下官就在这里,大人趁早处置!”
判官从连使眼色到出声呵斥,这个芝麻小吏却置若罔闻,两手抱臂盛气而立,直眉瞪眼地盯着陶醉酒国的公子潇。
公子潇这才意犹未尽地睁开眼:“你说什么?趁早处置?好!”她将另一只酒爵放在案上,提起酒坛便要倒酒,想了一下,竟将酒爵抛到一边,不容置疑地命令道:“这酒爵无用,快取大斗来!”
判官瞧得瞠目结舌,只见满满一斗高粱酒被两名狱卒小心翼翼地合抱着,奉到狱吏面前。公子潇斟满酒爵笑道:“今日我敬上一斗酒,一场大醉之后,天大的恩怨也了结了。我先干为敬!”说罢举起酒爵一口饮干,亮出杯底示意道:“请!”
狱吏打量着公子潇的神色,见她竟无半分戏谑之意,便粗声大气地说道:“好!下官恭敬不如从命!”话音刚落,他已凑到大斗边,张口如长鲸吸川,“咕嘟嘟”一番豪饮,片刻间居然已将一斗酒吸得一滴不剩。狱吏连呼痛快,抬手一揖:“多谢大人!”
“好壮士!”公子潇拍案盛赞。判官愣愣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这两个酒鬼并肩坐在大堂上纵酒。公子潇醉眼朦胧,拍着狱吏的肩膀高嚷:“知道吗,我,我一定得谢谢你!这三个月,让我……想通了很多事,心里就,再不会像、压着块大、大石头似的了!”
狱吏醉得更厉害,却一本正经地盯着公子潇:“你——真不像、皇帝身边那群小人……我真不知道,你、你在皇帝身边,究竟是……怎么活、活下来的?”
公子潇嘻嘻笑着:“你,究竟是谁啊,你好像、对皇帝很了解啊!”
狱吏仰天大笑:“有酒只管醉,又,又何须问我是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