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青旗沽酒趁梨花(1 / 1)
皓月当空,一座陋巷中的“官邸”正在大办宴席,桌上虽无山珍海味,但鸡鸭鱼蟹、美酒膏粱倒也不少,只见灯红酒绿,笑语喧哗,大有“宾客如云剧欢舞”之势,共贺东方朔先生“一年一度”的新婚之喜。
酒宴上人人尽欢,灶台前的厨娘却心下直犯嘀咕:莫不是来了灶王爷?要不怎地刚出锅的肥鸡大鸭子转眼就没了踪影?
公子潇瞧着宾客们横七竖八的醉态,哈哈直乐。此时,她遍身新娘红妆,正坐在内院的屋脊上,左手撕一只鸭翅,右手掰一条鸡腿,就着两壶烧酒大嚼,一只红绣鞋惬意地在屋檐下晃荡着。
交子时分,公子潇远远瞅着那个新郎官打扮的家伙抓起一只酒壶晃晃,衔进嘴里,顺手拿一碟熟牛肉倒在大红喜服的衣襟上兜着,弄得满身油污,一步三摇地朝内院晃去。这就是传说中的“吃不了兜着走”么?!公子潇“嗤”地一笑,越来越觉得有趣了。
东方朔醉眼迷离地走到屋檐下,正要开门进洞房,忽然觉得几道细细的水流从头顶灌下来,顺着后领一径流进脊背,还热乎乎的。他猛地一激灵,顿时酒醒了大半:该不是被人当头撒了一泡尿!
“喂,你就是大名鼎鼎的东方先生啊,久仰了!酒醒了吗?我手里有酒有肉,要不上来聊两句?”屋顶上传来朗朗笑声。
东方朔退后几步抬头一看,只见圆月下的屋顶上赫然坐着一个陌生的新娘子。她竟拿红盖头裹着鸡鸭,一手提着酒壶仰天倒进嘴里,另一只手里的酒壶竟朝地下倒酒,一路顺着房檐淌下,不偏不斜地落进他的后领里——原来那不是尿,是烧酒!
借着亮莹莹的月光,公子潇微微一瞥,已看清了东方朔的相貌,顿时两手扶住屋脊坐稳了,怔怔地低声念叨:“张老先生!”怎么会是他?几十年后在海边与公子潇讲经论史、把酒言欢的张老先生,竟然就是眼前这个风流浪子、西汉著名的辞赋家东方朔!那么,那位马先生又是什么人?
东方朔仰天打了个哈哈:“没错,在下原本是姓张,可是,这位姑娘不妨睁大眼睛看清楚,难道在下很老吗?”居然还是一口山东腔。
这个东方朔果然是山东厌次人,虽然他面貌酷似那位张老先生,毕竟此时还年轻得多。而张老先生说的是标准的官话,看来是在京城中留居几十年,才慢慢入乡随俗的。
公子潇忽然记起,张老先生说过一些很奇怪的话,比如一见面就说什么“相识已久”之类……她恍然大悟,原来,真的早就是旧相识、老朋友了。公子潇孤零零一个人浪迹历史这么久,还是头一遭遇见熟人,顿时觉得亲切了许多,笑道:“不老,不老,东方先生还不到而立之年吧,正是最年轻体健的时候,能上屋吗?”
东方朔望望屋顶,两手一摊,无奈道:“我又不是大马猴,怎么能冒名顶替别人的新娘子,又窜上屋顶往别人头上筛酒?”
公子潇满不在乎,站起身哈哈一笑:“对不住了东方先生,听说你每位妻子,都只有一年的使用期,你聘礼花了不少,可是年年鸡飞蛋打,一场空忙,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吗?连我都替你老兄抱憾啊!男婚女嫁,人之大伦,可也得讲究个两厢情愿。商铺的东家还不肯聘个只做一年就炒鱿鱼的掌柜呢,何况人生大事?你常年如此,谁家的姑娘愿意嫁个一年就甩人的丈夫?再说了,在下连西周的王后娘娘也冒充过,偶尔冒充一下临时的嫂夫人,也不算折辱了先生吧?”
这一顿训可以说是扬眉吐气,把海边上被“张老先生”挖苦的“酸腐可笑”之类的全找补回来了。公子潇暗暗好笑,她本不是一言不合便小心眼记仇的人,可那天跟张老先生聊得投契,心里早当他是好朋友,他又生性诙谐,便免不了总想跟他开开玩笑,逗逗乐子,图个大家开心。
想不到东方朔听了她最后一句,竟两眼放光地想跳上屋顶来,连声赞道:“好,好!你可算是第一个投了我脾性的小姑娘。我若娶了你,你想叫咱俩明年就散伙也不行。来来,放绳子拉我一把!”
公子潇坐稳身子,将金丝软鞭一头在屋顶绕紧,一头垂下去:“若是这样,长安城就不知有多少大姑娘、小媳妇、老太婆盼着我嫁给先生,她们就免遭后患啦。”
说到正题,她终于收起笑容,难得一见地正色道:“承蒙先生看得起,不过不是在下吹牛,若存心想早早散伙,在下还是能办到的,不过今晚喝喝酒聊聊天倒是不妨。哎呀!”她突然惊叫着拾起酒壶摇了摇,沮丧道:“我的酒流光了!”
东方朔瞅着金丝软鞭怔了怔,这才狼狈不堪地爬上屋顶,瞅了瞅自己怀里,熟牛肉也掉光了,只剩一摊油迹。他却哈哈笑道:“你说得不错,放诸四海,除了敝人,只怕哪家也不敢娶你做媳妇。不过你倒是很够义气,为了给我醒酒,连自己的酒也倒光了,哈哈……谁若能交上你这个朋友,他这辈子可是福气不小。”
两人竟这样,时而争得面红耳赤,时而谈笑风生,谁都不再提那真正的准新娘卫少儿。天光大亮时,东方朔和一身男装的公子潇已醉在街边刚开张的小酒摊上。两人看似疏狂,其实各有一肚子愁事,东方朔纠结的是怀才不遇,公子潇纠结的则是进退两难……
“你说,我东方朔,没有才华吗?不能……担、当、大、任吗?你说……”东方朔一双醉眼半睁半闭地发牢骚,“我,我去觐见皇帝,每一句笑话、都有用意的,都是、关于国计民生的大……大事。可他呢?笑话全听进去了,谏言——一句都不采纳!皇帝,他凭什么拿一个、一心为国为民的……当成一个、跳梁小丑?他、他以为他是褒姒……我是,我是周幽王?我读书万卷、下笔,下笔千言,难道仅仅是为了,逗他笑笑?”
“东方兄,你、你这个比喻可不好……”公子潇大着舌头痴笑,“把你自己比成天子,却把天子比成……美人,却,这,不伦、不类!……本宫……快救人……啊?不是?还好还好……”
东方朔呆了片刻,兀自争执不休:“什么、不伦不类?《离骚》里有‘约黄昏以为期兮,’,还有‘恐美人之迟暮’,不都是、都将君王比作美人吗?世人说,我是狂人,那我何不狂给自己看?……我娶,娶一个、丢一个,也不枉担了狂名!你知道、我为何把肉……兜在衣襟里吗?那是要、带回家孝敬我老母亲的……所以,就算是、天子宴饮,我……我也照兜不误!”
“东方兄说得好,好好!”公子潇笑着拍巴掌,“那天子……天子要是不、不虚怀若谷,纳不下谏言,那,还叫什么天子?”
东方朔忽然费力地使个眼色,小声道:“噤声!”只是他已喝得烂醉,自以为“小声”,其实数丈之外都听得清楚了。
只见公子潇背后走进一位还未加冠的公子哥儿,那人径自寻一张小桌坐了,叫了几样简单酒菜,笑吟吟地听着。摊主殷勤地奉上一壶梨花酒,展开一副唱戏似的亮嗓门:“客官,您可别瞧我们这摊儿小,这梨花酒虽不陈,可正宗的新酿滋味也好得很哪!您闻闻,这酒里还有今年梨花最新鲜的香味呢!”
果然,这小摊上翠旗招摇,写着三个有模有样的汉隶“梨花酒”,正对摊子远远便可望见初春梨花开了雪白一片,清香醉人,难怪大清早的,东方朔就要来此处饮酒了。
那少年郎微微一笑,不置可否。公子潇醉意沉沉,却嘻嘻笑道:“吹牛……你说这梨花酒是新酿,这倒不假,可居然还说里面有今年最新鲜的花香味,嘻嘻……”
东方朔指手画脚地接道:“不错,不错!梨花才刚开几日,这酒总不会是用今年的梨花酿成的吧?若是去年酿的,酒一直密封在酒瓮中,新鲜的花香又怎么飘得进去?”
摊主讪讪地不说话了,那少年却忍不住大笑:“不愧是东方先生!”
公子潇又换一壶酒,只瞥一眼便推开:“老板,这是酒?”摊主赔笑:“客官好眼力,这不是酒,是那位公子吩咐小人,给姑娘熬的醒酒汤。”
只听身后那少年说道:“姑娘请慢用,在下还有几个问题请教。在下听姑娘说话,倒也爽快,可见姑娘是个磊落之人。不过在下有一事不解,在下失落的金丝鞭,为何会在姑娘桌上?”
公子潇提起醒酒汤一饮而尽,回头瞧着那少年。酒意渐渐退却,那少年的轮廓也越来越清晰。只见他剑眉星目,满面英气勃勃,衣冠齐楚,一尘不染,浑身散发着青春少男特有的飞扬自信和蓬勃朝气,眼神里却比其他少年多了一些看不清的东西。
公子潇稍稍一想,没错,这张面孔她是见过的,他确实是那条金丝软鞭的旧主人。她不由得又好气又好笑,没想到刘彻年轻时也是帅哥一枚,跟她哥哥公子遥有的一拼,更没想到这位堂堂大汉天子竟是个糊涂虫,这金丝鞭明明是几十年后他亲手送给公子潇的嘛,居然现在跑来装失主!可公子潇就算再能言善辩也说不清这个理儿了。她索性一横心,说不清就不说,还怕被当成贼不成?
“小气鬼!”公子潇不高不低地扔出三个字,刘彻反而懵了:“什么?”
“没说你,”公子潇没好气地补充道,“有个白胡子,送了我一件他不要了的玩意儿,我本来不想收,可他非要我收下不可,说什么大丈夫不该推来让去。长者之赐不敢辞,他盛情难却,我只好领了。没想到这玩意儿居然根本不是他的,你说,拿着别人的物件去送礼,不是小气鬼是什么?”
刘彻怔了怔,竟哈哈一笑:“有趣,这倒有趣。那这位女扮男装的小姑娘,你如今又如何打算呢?”
他一句话还没说完,金丝软鞭就飞了过来,巧巧落在怀里。只听公子潇笑道:“本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又岂能让朋友为难?你若要,就拿去。”
“朋友?”刘彻玩味地笑着,“我与姑娘萍水相逢,姑娘却拿我当朋友,难得啊……”
公子潇仿佛没听出刘彻话中的讥刺之意,淡淡一笑:“东方先生是我朋友,公子既然与东方先生相识,朋友的朋友,自然也是我的朋友。”
“哦?那请姑娘看看,你那位朋友在哪儿呢?”
只见东方朔醉醺醺的背影已在七八丈之外,一边踉踉跄跄走着,嘴里似乎仍在高声吟咏着什么。刘彻笑道:“你还不去追?”
公子潇又斟一口酒干了:“乘兴而来,兴尽而散,人生何处不相逢,又何必去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