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冤家路窄(1 / 1)
立夏过后天渐渐炎热起来,早晚还好些,有习习凉风吹拂,但太阳一高悬,就连园圃里长得郁郁葱葱的花草都懒懒地打着蔫儿,昨夜一场雷雨,更像是为蒸笼一像的天地间加了把薪,愈发燥得难耐。
天气闷,汪紫宸都很少动更不要说出门了,躲在屋子里多少还能舒服些,没料到卯末三刻春霖就捧着衣服来服侍她梳妆,还不住地催促,说什么不能让太妃娘娘久等之类云云。
汪紫宸这会才想起来,好像是听丫头们提过,五月初要进皇宫谢什么恩的,老被别的事儿引去注意就一直没细打听,现在可好,两眼一抹黑,皇宫啊!那可是连出气儿都有规矩的地方,要是闹出什么纰漏可怎么得了?
还没等想出个对策,四个丫头已手脚利落地将她收拾得当,拉着常规阵容,被春霖夏霏冬霁拥着出了院子,唯有秋霭挥着小手绢倚栏相送。汪紫宸消极地想多争取些时间,难得大声了回,“急什么!总得让我吃了早饭吧?!”
夏霏笑眯眯地捋顺了她腰间佩饰的穗子,“姑娘饿了吗?那更要快点了,大娘娘定是准备了一桌子的好吃的……”
完!拖延失败。
见到了传说中的姑姑,汪紫宸反而不再惶惶,她并不可怕,眉眼间全是深静平和,若不是那织金繁复的宫装上密密绣满了彰显皇家威势的云霞凤文,和头上代表统领后宫的凤冠外,恬恬的笑容与普通妇人无异。
坐到八仙桌旁,太妃汪氏一直拉着汪紫宸的手,女官劝了几回说饭要凉了,不如等用了膳再话家常都不肯放,见主子不听也没办法,只得将闲杂人等都领出了内殿,留姑侄二人说说体己话。
这可苦了汪紫宸,少了丫头在一旁接话茬打圆场,不光得提起十二分精神以免出错,还得抵抗来自一桌美食的诱惑,满满的八仙桌面上下摆满了两层,全是些看都没看过的菜,精致得都跟艺术品一样,更要命的是那或浓或淡的香味不停地往鼻子里灌,引得她的口水就没断过。
想得太投入了,以至于在汪太妃帮她将碎发掖到耳后时被接触吓得一个灵激,汪氏诧异地问:“怎么了?”
让汪紫宸半装傻半撒娇地糊弄过去,汪太妃嗔怪地横她一眼,“这孩子……”说着继续宠溺地又帮她抻平了襟口,“宸儿,元晖对你好吗?”
汪紫宸有些发愣,不知道要怎么回这话,汪太妃也没真想要个答案,微微一叹,“有什么不如意的就让丫头来给我送个信儿,姑姑给你做主,别去折腾你爹了,嗯?”
这是在说上回归宁的事儿吧?汪紫宸暗想。
汪太妃见她小脸都起了皱,淡淡莞尔将人揽进怀里,手轻轻地拍,“孩子,你许知道你爹宠你,可他的煞费苦心你又能了解多少?就拿取名这事儿来说吧,一个‘宸’字几乎引得天下读书人声讨笔伐,他却不理会,执意以你出生的那个破晓,紫气围绕帝星这一祥瑞为你命名,你哥哥们更是以守护帝星的宿官为名,宸儿,你可知?”
什么?汪相居然用十三个儿子守护她这个女儿?这个说法着实离奇了些,不过转念想想……汪家男丁排晟字辈,虽记得并不全,但掰着指头算算还是能了解个大概,大哥晟枢、六哥晟阳、八哥晟令……的确是对应了北斗七星的天枢、玉衡和南斗六星的令星……
汪太妃似是读出了她的狐疑,“在你出生的那一刻,你爹就决心将你送到正宫国母的位置,从你的衣食用度到身边的丫头,都是比照皇后的份例,而且更甚……你的‘春夏秋冬’那可是宫婢,从小受训各有擅长,你爹就是怕你及笄时嫁进宫会有所不适,早早在我这求了四个丫头……没想到你这孩子却相中了元晖,白白糟踏了你爹十几年的规划……孩子,姑姑跟你说这些不为别的,时常回去看看你爹,就算懒得动也多让丫头捎个只言片语,于你爹就是安慰,知道了吗?”
被比天地宽厚的父爱感动得一塌糊涂的汪紫宸只觉得喉咙发堵,一时竟有些失语……开始为自己将那样一位盲目宠爱的老父当枪使,来平息高氏家宅内的敌意而后悔。
说实话,汪紫宸对自己那个当朝一品的父亲并没有什么好感,因为外界对他的风评实在不怎么样,尤其是在学子中间更差,从茶馆里待上一时三刻,总能听到些诽议直指汪家,往常,汪紫宸遇到了也只当是个笑话,下意识地认为事不关己,连丫头们脸上的愤慨都不曾出现过。
可此时,初闻那加诸在汪相身上的行行大罪,竟是有大部分因她而起……谁能教教她要如何做到心安理得?没由来的一阵疼痛……
内疚将身体的不适升华为难以承受的负荷,全身、连骨头缝都像被无数锋芒狠戳。世人都可以指责汪相操握权柄,上欺天子下压阖朝,是个不折不扣的奸臣,但她不能,没那个资格!
汪紫宸的思忖在汪太妃看来被理解成了不悦,深知侄女的性情再往下说少不得又要发上回脾气,遂伸手招来候在门边的女官吩咐开膳。
一顿饭用下来汪紫宸都有些心不在焉,光听汪太妃跟那絮叨半天,偶尔回那么一两个虚字……
太妃的心性被侄女这不热衷的模样给冷得败了大半,撤掉残席后,有宫婢泡上来壶花果茶,香香甜甜得很能润化了春夏的燥。
气氛静得让人发怵,女官沐黛巧笑着道:“大娘娘,园子里石榴花开得正艳,不如让姑娘去赏赏景,回来再陪您聊天?”
汪太妃深深地深深地看了眼她,面上是没流露什么,心里则狠狠地把这素来可心的女官骂了个遍,谁不知道现在是花明柳媚的好时候?但那御花园是能轻易走动的地儿吗?
可话抻到这儿,又不能干~着没个下茬儿,也就只得顺着说了,“也好,宸儿打小就喜欢开得热闹的石榴……”
目送侄女远去,汪太妃的脸立时拉得老长,沐黛见了,斟上杯茶送到主子跟前,“今天初十,金殿视朝,怕进了午时都散不了,奴婢也叮咛了领路的丫头从侧门走……不会有您担心的事发生的。”
听女官说做了万全的准备,汪太妃这才收起怒颜……只是,为什么心里头这么不安?
……
将人全留在角门边,汪紫宸只身遛达到观景台,看着眼前的花海,脑中想得却是与这风翻火焰般的绚烂毫无关系……皇帝临近弱冠,虽这三两年间连纳了几宫主位,低品的嫔妃更是不计其数,却一直因体弱迟迟无法合卺,以至于市井流传……汪相权倾朝野,汪氏统领后宫,天下变矣。
汪紫宸一直认为颠覆政权并不容易,而且汪相是两榜进士出身,从个七品官走到今日的封侯拜相,纵使骄奢擅权但忠君爱国之心应该不会少,谋逆就更谈不上了……可汪太妃一席话让紫宸有了隐忧,十几年前她出生时,先帝还在位,汪相也没有辅政大臣的身份,那时就有了让女儿入主中宫的念头……这个结论让紫宸不寒而栗。
“主子……您慢点,仔细脚下……”
汪紫宸正在独自焦灼,冷不丁有尖锐的声线灌入耳中,惊得她身子直哆嗦,透过繁盛的枝丫望去,有两个人正渐渐走来……
打头的男子一袭黑衣,广袖宽摆,边缘织以青色纹路,肩担日月,胸前团龙……这若再认不出是谁,汪紫宸甘愿跳下三尺高的亭台谢罪。
看他们行近的方向,怕是免不了会碰面……汪紫宸实在不想见这位少年天子,只因那双眼珠……虽然此时被怒意侵占,但汪紫宸还是在戾气中寻到了似曾相识的幽澈,一连几夜无法安眠,皆因它清浅的波光……
往左右瞧瞧,又低头瞅瞅自己的绯红长裙,想躲在一片碧色中不为人知,那是异想天开。无奈,只能大大方方地见驾,反正紫宸不怕他会认出自己,这会儿她脸上施了有三两粉,与那天隔空相望时的素颜有着天渊之别。再说,上回这位跟个流氓似地寻衅滋事,恐怕也不是堂堂正正出的宫,既然两个人都有亏心的地方,他若不来惹那便相安无事,他若……哼哼哼……
紫宸垂手肃立,将下巴使劲往胸前压,想以这种虔诚的姿态赶紧把大神送走……不过,似是她想简单了。
开始时,袍角翩翩,一点停留的意思都没有,这让紫宸心下松了那股绷紧的劲儿……可惜天不遂人愿,就在他们错身的一瞬,那双红缨玄履踩上落花,汁渍残骸闪了他一个趔趄,好在是抬手扯住了伸展过来的枝叉,又有贴身总管相扶才不至于跌倒失了皇家颜面,但这个意外让本就雷霆的怒意愈发汹涌,更是蔓延到正目瞪口呆的紫宸身上。
他恶狠狠的推开总管的手,横着她,“哪宫的?胆敢直视朕?莫不是有意刺王杀驾?恁出去砍了……”
瞧这词儿用的……恁?汪紫宸真的很想回馈句“问候”,终是忍下了……只在他的逼视下,从容地,面带笑意地,转身,抬步,直奔角门……然后以最快的速度赶回靠山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