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1 / 1)
谢英原来也是大院里的秘书。秘书和秘书虽然有大小轻重之分,但因为常跟着领导们一起见面,互相之间也都很熟络,面子上的交往也都是平和亲密的。子秋和谢英结婚那天,荆漫自然也来喝了喜酒。他破例和子秋开了句玩笑,子秋清楚地记得他对她说了一句:“子秋,谢英谢了春红,一点儿也不匆匆。黄九金十,好收成啊。”
人很多,乱哄哄的。别的人,甚至连谢英,根本就没听清什么,子秋却一下子刻到了脑海里。
子秋把这句话写在了日记里。一整页,孤零零地就写了这一句。
谢英在家排行老小,父母亲已经年逾七旬,父亲很早以前担任过市委副书记。不过对于他这段历史有记忆的,除了组织部的档案处,恐怕就只有那所他已经住了三十年的市委家属区里的平房小院了。谢英大学一毕业就进了机关,也是有点儿家学渊源的意思。当时有人把谢英介绍给子秋之后,子秋很委婉地拒绝了。介绍人却丝毫也不气馁,反复来提,说谢英对子秋实在有诚意,到后来,子秋就觉得谢英的诚意表达得有点儿可笑:既然这么有诚意,干吗不自己来找她?还要人说?有诚意的人就一定要这么笨吗?不过再一想自己对荆漫,心里就有些怜惜动摇。
那天,她远远地看见,谢英和荆漫在大院左侧的小草坪上聊天,聊得很开心的样子,大笑起来都如大男孩一般纯真,忽然觉得这情形十分动人,仿佛自己的两个兄弟。而这时的谢英和荆漫一样,也不带丝毫的仕途风尘之气。
子秋在一棵树下站住,对自己说:好。
之前拒绝一切人,只是因为荆漫。而荆漫已经是不可能。为他衣带渐宽,为他容颜憔悴,也无非还是不可能。她还有大把的青春。大把的青春需要大把的爱情。大把的爱情里,既有她爱的,也该有爱她的,方算得上完整。如同是一场酒席,既有敬她的酒,也有她自罚的酒,才会沉醉。荆漫是她自罚的酒,她满饮了。谢英是敬她的酒,他干杯,她随意。这么说,似乎是有些愧怍。仿佛是辱没了谢英对她的好。不过,再一想,凡是爱着的人赐给的,一颦一笑都是天堂的礼物。纵使是辱没,也是荣光。如同荆漫向她要一份文件——那份文件,她现在还留着一个备份。而她给谢英的,总比文件要温暖一些丰富一些。如是,也算不上辱没了。而且,已经将近三十,也真该结婚了。底下一个弟两个妹,都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年龄。父母不说她也知道,他们在眼巴巴地指望她给弟妹们做样子。天时地利人和,那就做个样子吧。
事情就是这样清晰。清晰了就显得残酷。而残酷和残酷平衡了,她的心就是安宁的。
之后,她就开始和谢英交往。直至结婚。直至结婚前夕寄出了那封信——那时候她才知道,谢英父母住的老院和荆漫的岳丈家是邻居。荆漫的岳丈,原来也是资历很深的高干。
寄出了信,子秋再见到荆漫时,荆漫还是老样子,子秋也是老样子,子秋觉得,自己甚至比老样子还要从容自如。只是有一次,谢英突然开玩笑道:子秋,我怎么觉得你虽然结婚了,却总是像刚谈恋爱时那么小,那么娇嫩,那么羞怯呢?子秋笑了笑,没吱声。后来,子秋想了想,大约是因为自己心怀这个秘密的缘故吧。仿佛在潜意识里,丈夫只是一个家长,而自己还是个小孩,需要经常偷偷溜出去玩儿似的。当然,家真的是挺好的,不过,玩儿却也总让她那么上瘾。有时,子秋也会想,即使怀着这个秘密过一辈子,也没有什么不好。她甚至有些庆幸,是不是因为有这个秘密,自己才显得年轻起来了呢?
婚后不久,市里按照上面的精神,掀起了精简机构的热潮。并且以身作则,从市委机关开始做起。所谓精简,无非是把上面的人减负到下面,再把下面的人换汤不换药地重组一番。有道是出了衙门口,大小都是官。子秋就在这次潮流中被分流到了交通局,当了一个小小的处长。荆漫也在这次精简中离开了市委,到一个很重要的局里当了一把手,跟书记的人都上得挺快,这是顺理成章的事儿。两棵庄稼被移栽到了不同的盆里,之后就很难见到荆漫了。初时,子秋的心还有点儿空荡荡的,不久也就适应了。好在还有谢英。他常把官场中的事情讲给子秋听:男人之间的争权夺利,各部门之间的微妙关系,上下级之间的沉浮纠葛,谁是最滑的老狐狸,谁是又臭又硬的砖,谁最能守口如瓶,谁近日身份倍跌,谁是大家的日常笑料:逢酒必喝,每喝必醉,一醉就忘了尊卑……讲着讲着,谢英也免不了砍树折藤,提起荆漫来。本来子秋已经听得萎萎靡靡了,荆漫的名字一下子就把她变得灵灵醒醒。然而也只是心里灵醒着,外面仍然眯着眼睛,温顺得如一只猫,屏息静气地支棱着耳朵,倾听。无论谢英说荆漫什么,子秋都记得一字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