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最终章 几度换谁名(1 / 1)
不管人受了多大的难,穆水还是那穆水,山还是那山。
清温依旧,肃穆如常。
这困了它五百年的锁链终于解开。
再大的风也不能掀起铃音,再陡的崖也困不住村庄。
大地升起,浓雾散开,该回的人回家,该来的人新迁。
一切归于祥和。
如今看来这一场赌注,到底没有赢家。
五百年前,好像是华旸赢了,可无冬魂飞魄散。
五百年后,好像是我对了,却也丢了真心想要的东西。
或许有些事物一开始就不该拿来作为筹码,一开始就赌不得。
不论是那异兽的戾气,还是无冬的怨恨,我们都明白一直受苦的到底是谁?
其实,要判断输赢,即便村子人数不一致,也能再来一遍。
她偏偏如此,难说不是一种报复。
凡人因着脆弱渺小,永远无法对抗他们简单的游戏,先是疑惑,然后探明,再是惊讶,最后才恍然早已成了棋子。
这一场愚蠢的赌,终于以愚蠢的方式结束,只因称了他的心,也是他与她要的答案。
我不能说不恨。
但这历经的一切和如今半人不仙的处境,便是我怎样恨也恨得不深的缘由。
终归是命,半点不由人,该受。
反常,不公与大痛必将有一天会被改变。
只是我没有那心那力,我还欠着长长的,永远还不清的债。
若是仙凡之间还能揪个对错,那我与他两人之间,毫无疑问,错的是我。
千里迢迢,不带风尘,不见原地。
身后是村,转身是乡,何处为家?
我还住在穆水村的老房子里面,自那以后已经整整八年。
可惜,这只是我漫长一生中微不足道的时间。
我渐渐懂得,这握住的时间越多,内心就越发空寂,等到哪天心被蚀透了,时间也就没了。
我曾试图去瑶州找红莲他们,可惜只见到变了模样的天九。
他说他大哥大嫂没有来过。
我并没有太大的伤心,真要活个千年万年的,自然会发现有一些人慢慢的就再找不到了。
我在那里住了几日,与他话些家常,也注意到有个姑娘这些天总是频繁的找他。
走时,我犹豫了些还是终于忍不住说了:
“雷大哥,这人一辈子总要为自己活一点吧。”
他只笑笑,让我不知道结果。
我也有去檀城找过顾婶他们,双胞胎都已长大,果子也变得比我老成。
两个孩子面对突然到来的姨母都躲在娘亲身后,怯生生的不敢说话。
他们没有怪我不守信,依旧像当年一样留我。
这回我便真的鼓起勇气,将境遇都诉了他们,将这故事的源头与终结再演了一次,足足十个晚上。
顾婶摸着我的脸:
“丫头,她竟然就是你娘。”
“我也未曾想到,婶原来是最亲的人。”
而顾巷之扼腕:“这样曲折的经历,就像戏台上演的一样。”
“我倒真希望是戏,脱下戏袍,卸了妆容还可以重新活。”
果子小心翼翼的:“姐姐,他躲起来了,是吗?”
“是啊,他躲得我找不见,所以我不能留下,我要回去。我能做的,只有等。”
而姻婆婆给我的锦囊,在华灯走的那一天,就轻轻松松被打开了。
我掏出那张小纸条来,才发现自己傻得不行,大字不识一个,拿着也是看不懂的。
我又不愿将东西给别人,便花了两年的功夫与村里的孩子一起在私塾学习,渐渐的发现这也不失为一种不错的享受,尽管有时候还是有淘气的孩子捉弄我。
我已不容易发怒。
在终于把常用的字都识得差不多的时候,我再次开了那个锦囊。
上面写着:
“那九个华灯,是我窥得你心,然后所化而成,你当日问了几个问题都是你自个知晓答案的。你若是问上一个你所不知道的,问问仅关于他的,便只有你的华灯能回答,任何假的都没招。”
我笑了,
这个答案来得太晚,在我一心把他送回天上时,我忘了问他的想法。
不,我是根本没想问他的想法。
或许在更早,
被小织骗那时,在百冥那里得知真相时。
一直以来蛮横无理的是我,疑神疑鬼的是我。
又是清明,我每年都去给荀老伯和李青言扫墓,今个自然也不例外。
好在总是打理着,没生出许多杂草。
想想还是讨厌李青言,我不知道娘的墓在哪里,到底藏在穆水村的哪个角落,她那的野草又由谁来清呢?会不会有人给她烧纸钱呢?
只祈祷着他若是已投胎,与我娘有幸来生再会,便也算好。
村里人家很多门口都栽着杏树,不过以前是没有的。
这个时候正值花期,它们开得那样灿烂,雪白雪白又透着微红。
我只能羡慕的看,因为我家门前的那棵无论如何不会开花。
八年来没有一次。
华灯当年把珍忘水撒进去时,它就已经枯了,即使立着没倒,却还是一棵死树。
他的声音还回荡着:“你要我忘了你,用不着什么珍忘水,你知道,心伤透了,便自然忘了伤它的人。从今日起,我不知晓谁是李晏儿。”
家就在不远处,我加快了些脚步,突然发现杏树的枯枝下有个影子,白衣胜雪,雪色如杏。
我第一个想法是怀疑自己看错了,这样的幻觉常有的。
可揉了揉眼睛后,那身影并没有消失。
潜藏了许久的懊悔,遮盖了思念的狂喜。
我再顾不及其他,立刻丢了手上的杂物,朝着房子奔去。
终于冲到杏树下时,我认清了那张脸,心也凉了大半。
我忘了,回来的若是他,杏树便会开了迎接,明明现在还是枯掉的竿子。
“原来是元萧啊。”
“你以为是谁?”
“没有,我没有以为是谁。”
“李晏儿,他不会来了。”
“我知道。”
元萧顿了一下,背过身去:
“他已经死了,你又知不知道呢?”
“死了?”
死了?
死了。
听见这两个字,我大恸,心如被千万根绳索绑在一起撕绞着,许久之前的伤口再一次被扯开又直直撞向刀口,那种痛苦与煎熬,无助的等待还要再来一遍。
怎么会死了?
他是我一直追不上的人,他在天,我在地,他和我之间隔着时间的河流,隔着整整一个世界。
我会死,他不会死。
现在我不会死了,所以,他就一定要死吗?
不,元萧想戏弄我,一定是。
他总贪玩也不正经,不过这样的玩笑太过分。
虽然他一直都是怨我的,怨我的无情,理所应当。
“真的死了,八年前就死了。”
八年前。
“怎么可能?不可能!他不是脱了仙魄还有凡灵吗?”
“你可真傻,受了那样的伤,凡灵有,凡胎还能保住多久?”
后知后觉的伤悲随着眼泪喷涌上来,也罢,我早明白负他弃他的一直都是我。
“这样好,他死之前,没有见到不愿见到的人。”
他当日走得那样决绝,大概终于想在最后的日子里得些清静。
“不,他是如果要死,不愿你看到。”
元萧就要折下一根杏树枝桠。
我擦了脸上的泪,拦住他:“别折我的花。”
“旧的,腐烂掉的,就别纠结了,还留着做什么。”
“可到底是我的花,不倒下便不丢,不腐烂便不舍,即使融到泥土里,这土也还是我的。”
元萧只好用仙术将那根枝桠完好的接上,展开他画着秋叶的扇子。
“五里外的印田庄,东南街第三户。河清。”
“什么?”
“五里外的印田庄,东南街第三户。河清。”
我猛地懂了,愣在原地泣不成声:“元萧,谢你。”
原来,五里也可以有这么长,比这一生走的路还长。
该是从“等”走向“寻”的路,从未来走向过往,从夜夜的辗转反侧走向心安,从梦寐走向现实。
赶到那印田庄时,我看到东南街的一群小孩打打闹闹,玩得很起劲。
他不参与游戏,一个人坐在边上,与以前一样,身边留着位置,没有人。
我一下便认出了他,他的眼光,他的神色,他那微勾嘴角的浅笑。
这是心尖上的灵犀。
无论他变作什么样,
我都不能忘,有那么一个人曾送过我灯,告诉我,不要恨,好好活。
有那么一个人守了我十年,又毫无怨言的陪着我兜兜转转。
有那么一个人不惜一切为我采药治病,甚至连命也能舍。
有那么一个人在杏树下,与我向天地叩首,结发成夫妻。
有那么一个人被我无情无义的弃了三次,却没有哪一次真正狠心的走了。
有那么一个人承诺过,我活一世,他陪一世。
我走上前去,叫住他:“河清,你怎么不与他们一起玩?”
他得意的扬了扬手上的纸灯笼,又指着脚边的几个说:“爹吩咐了,要多做些拿去卖,看啊,我今天都糊了十个了。”
我捡起一个木片:“河清,我来帮你好吗?”
“姐姐,你真好心,你如何知道我是河清,你叫什么?”
我忍住泪,尽量给了他一个,我此时能有的,最美的微笑:
“我啊,我叫华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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