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8 两个世界(八)(1 / 1)
我在译书局学到了很多东西,比如对待工作的严谨,张文杰和洪启秀都是那种对译文字字推敲,每个句子翻译几个版本,再给林先生甄选出最好的加以修改润色呈现。有时候,因为一个句子的理解不同,争吵也是有的。所有的译本上都会署上林纾先生的大名,而我们这些无名的助手也许永远不会为人所知,可是却全心全意的以自己的方式努力着。
在这里,我甚至以为就这样努力下去,历史的走向会不会因此而改变?虽然只是我的一点小小幻想。因为人们往往只能看见自己想看见的东西,比如我,因为知道历史的走向,所以就格外关注一些积极向上的方面,而不愿意看到肮脏消极的一面。而显然,客观上来说这个时代的消极面要比积极面多太多。
很快就要到西方的圣诞节了,洋人们要在钱夫人那里办晚宴。风也被邀请一块儿去,我也自告奋勇作为女伴跟着。办好这个节日盛宴,对钱夫人的生意肯定大有好处。我欠钱夫人的人情实在太多,总算有了机会报答。因此,虽然已经是隆冬腊月天寒地冻,最近下班后我都直接骑着自行车去钱夫人那儿,混一顿晚餐,再帮忙装饰饭店。
我们找了一棵稍大些的小松树摆在饭店门口,又在室内放了几棵略小些的树。挂上了必不可少的槲寄生,因为没有未来那样光彩斑斓小巧闪耀的小彩灯,我们又做了些小东西挂着,钱夫人还特地寻了民间的剪纸高手剪了些雪花挂上,看起来倒也欣欣向荣。我已经好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热闹的气氛了,好像回到了未来。
钱夫人却叹道:“这些洋人们,这就算是在我们的国家扎根了吗?”虽然她每日和洋人打交道,可是内心里还是对国家的命运不无担忧的吧。
看到她略显无奈的样子,我又提议找个唱京剧的班子来,再找些皮影戏表演之类的中国特色节目来,给洋鬼子们见识见识,让他们过一个与众不同的节日。
终于到了平安夜,我穿上了洋装,卷了头发在脑后盘了一束小花。对着全身镜转了一圈,对自己的打扮很是满意。风搂着我的腰,将头轻轻搭在我的肩上,“转眼我们认识就快一年了,那个时候,你又瘦又黄,像是个饿疯了的野猫。现在呢,你找到了主人,已经快变成一只家猫了。”
“你还真是自信,我才不要像尾巴似的跟着你后面跑,我要做自己的主人。”
“好,大不了我做你的尾巴好了。”他笑着把我转过来和他面对面,轻轻在我额头上吻了吻,又微微低下头,吻在我的唇上。
许久,他抬起头来看着我,“有机会的话,我们一起远走高飞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我们去海外旅游,抛开这里的压抑,抛开战争,抛开国家,我们好好地为自己活一次,好吗?”
“正合我意。”我把头贴在他的胸膛上,可是心里却平白生出一丝恐惧。去了欧洲又怎么样,过个几年便是一战了。不去想还好,一提起这两个字,就觉得无限的害怕。
在黄灿灿的灯光下,钱夫人的饭店显得更加金碧辉煌,洋人们面带笑容进进出出,居然还有几个人主动接过我的手行了吻手礼。这在以前是不敢想象的事情,从前他们看见中国面孔,即使不嘲讽欺凌也是高高在上的,而今天却待我像老朋友似的亲切。可能,圣诞节对他们太过重要。
大家闻歌起舞,举着酒杯走来走去,有说有笑。一时间,让我觉得国与国的隔阂没有了,人种间的不公歧视也没有了,他们的笑容是那样亲切美好,就好像他们并不是惨无人道的八国联军,而只是普通的带着好奇和期待前来中国旅游的老外们。
英国,法兰西,德国,俄罗斯,美国,日本,意大利,奥匈帝国,在这里,他们是盟友,互相合作着将中国这块大蛋糕瓜分;过不了多久,便又要为了其它的利益而陷入范围更大的世界大战中去,昔日盟友变成未来的敌人。
战争年代,什么友谊都只是暂时的,看着这些人此刻在这里称兄道弟喜笑颜开,下一刻转身便有可能要用武器对准今天在这里一道跳舞的伙伴们,我只有暂时忘却未来。即使下一秒就会发生战争,也要珍惜当下这一秒安静平和的世界。这一刻,在我脚下这块土地,弥漫着音乐和欢笑声的这个世界,和昨天的战争,和明天可能会发生的战争,简直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这一首歌,我要献给我在家乡的妻子和我那还未出生的宝宝。我离开家已经一年多了,每时每刻不在思念家人……”前面搭建的小型舞台上,一个英国佬说道。
直到现在我看到英国人还是会感到害怕,听到他们的口音,我就会想到被我杀掉的那两个人。他们是鸦片战争的发起人,是导致中国加速落没的凶手。可是这样的人,竟然也会和我们一样,也会思念自己的家乡,也有自己心心念念的家人。那么战争,又究竟是为何而起的呢?
我正感怀着,听到他说离开家一年多居然会有个未出生的宝宝,我的脑子不由飘到了别处,用手捂着嘴巴作吃惊状。突然间头上被什么东西敲了一下,原来是风,“你这小东西,脑子在想些什么呢?他的太太今年4月来过中国看望他。”
钢琴的伴奏乐渐渐响起,英国佬唱道:“Sometimes when I feel bad,And things look blue…… ”
这不是前阵子我才翻译过的那首吗?歌声一响,原本喧闹的大家都变得安静起来,在台下跟着哼唱。作为国际通用语言,英语的好处便这样显现了。不同国家的大家,在这一刻被音乐牵引着联系到了一起,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真的这么思故乡的话,就早点离开中国,回到你们的国家去吧!这样的话,整个世界都会清静下来。我也不用拼命回忆那点关于一战和二战的历史知识,思索到底哪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作为我的逃亡之地。
“……If you were the only girl in the world ,And I were the only boy.”唱到这里,英国佬的眼神突然笔直的看着前方,呆呆地定住了。许久,轻轻唤了一声,“莉莉——”
我的视线随着众人跟着他向后转去,只见一个两眼浸满泪水的英国女人怀里抱着个孩子站在台下,而天和跟天佑正一左一右地搀扶着。
“马修,这是我们的孩子,今天才刚刚出生……”
“你大着肚子,怎么还千山万水跑来中国!万一出事了要怎么办?我说过我很快会回家的……”
“这两位中国的医生救了我……马修,我只是想给你一个惊喜,和你一块儿过圣诞节而已……”
原来她由于长途跋涉,今天早上在半路上羊水就破了。因为是个洋人,路过的没有几个肯出手搭救,莲茜上街买菜的时候在围观人群中发现了她,便回家叫了天和救人。
“谢谢你们,谢谢——”马修抱过孩子,“你瞧她的眼睛多漂亮,这个孩子,就叫伊娃吧(Eve),出生在平安夜的礼物,我最美的礼物,我的小甜心。”
天和抬着头注视着我,眼神中充满了骄傲。他终于找回了做为一名医生的自信。节日气氛一下子变得更加暖洋洋的,什么侵略,什么战争,什么条约一下子都飞去了很远的地方,真希望下一秒来得晚一点,再晚一点。
我跑到台上拍了拍手,当所有人的眼光都聚焦在我这里时,我鼓起勇气对大家说道:“恭喜马修先生喜得千金,恭祝大家圣诞节快乐,在这里,小女子也斗胆献歌一曲,调子是大家很熟悉的,也就是刚才马修先生所唱的歌,可是这一次,我要用中文来唱。说来可悲,我活了二十多年,一直到前几个月才第一次体会到中文的美丽与博大精深,忍不住拿来和大家分享分享,也许你们并不能听懂,可是音乐无国界,我想,有心人是一定可以听懂的!”
看着台下风和安家两兄弟站在一排吃惊看着我的眼神,我不由得紧张起来。离上一次当众唱歌已经有好久了,但愿这次不要发挥失常。我转身对坐在钢琴边上的人点点头,“麻烦再将刚才的曲子弹秦一遍。”
愁云上心时
事事言感伤
愿得一心人
如卿伴身旁
与卿共结连理枝
生死相依不离弃
倘若世间惟有卿
只愿与吾共成双
凡尘俗世亦可忘
与卿相恋至久长
与卿共诉相思语
红线只系卿与吾
此情无暇不可染
与卿共度春宵刻
千种风情与卿说
万般相思为卿藏
倘若世间惟有卿
倘若世间惟有君
…….
“Bravo——”台下的掌声如雷鸣般响起,我这才放松下来。看着他们由心而发的赞赏之情,我久久不愿下台,顺手从钢琴架上拿了一杯不知道是谁喝剩的红酒咽了下去,趁着兴头继续言说起来:“请大家看一看室内这几棵小小的圣诞树上所挂着的剪纸,有的是细致到可以看见每一根毛发的小狗,有的是晶莹剔透的雪花,这些鱼虫鸟兽、花草树木、亭桥风景,如果有人愿意的话,也可以为他剪成栩栩如生的人像,只要稍稍一不留心多剪一小块地方或是刻刀走偏了些,一整副作品可能就会白费。这就是中国的民间古老艺术。请大家再闭上眼睛回忆起来中国时所见到的一切,我们既有金碧辉煌的宫殿,也有无数的无法仿造的另人垂涎的艺术瑰宝。大家还认为,中国是一个未开化的,野蛮的国家吗?没错,如果用医疗水平和工业发达来定义,那么在你们的眼中现在的我们可能确实还未开化。但是如果从人文又或是艺术的角度出发,我相信我们绝不会输给任何一个国家!”
“说得好!”台下的天佑跟天和听了风的翻译,带头鼓起掌来。钱夫人也走了过来,满眼赞赏地看着我。
我点点头,咽了咽口水,强行压住了快要蹦出身体的心脏。我不敢去看台下洋人的眼神,只敢看着他们四个人,又继续说道:“我们的军事在你们面前显得微不足道,唯一能争取的,能做的,是请求大家,不要轻易毁坏这些美好的事物,因为有些东西,一旦损坏了就没有办法再去复原。请你们将我们看做和你们一样是有着自己思想的人,理解我们,同情我们,希望我们能一直这样友好相处下去。”
台下居然没有人喝倒彩。钱夫人趁机请了皮影戏班跟着上台表演,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关注起圣诞树上挂着的剪纸艺术。也许他们的内心中对自己的毁灭行为真的有了小小的忏悔,也许这点小小的忏悔只持续几秒钟随着第二天酒醒便会烟消云散。我所说的一切,就如微不足道的耳旁风一样轻轻地吹过,什么也不能带走,什么也不能改变。但是,也许这就是我在这个时代所能做出的所有努力。天知道,我真的尽力了。
天渐渐晚了,大家也纷纷意犹未尽地离场。风拉着我来到槲寄生下,“你的胆子还能再大一点吗?”
“敢!”我喝了点酒,红着脸大声嚷道。
“你知道吗,在槲寄生下的女士是不能拒绝男士的所有请求的。我现在就要……”
“你要干什么?”我摆出受惊状,转过脸去。
“我要……”他坏坏地一笑,把脸凑到我的耳边。
“Kaze——”在我的面前,风的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个穿着粉色和服的女人,她雪白的皮肤上映着粉红色的樱桃小嘴,声音就像是风铃一般悦耳温柔。
“Tachibana——”听到她的声音,风惊讶地回过头去。
“どうしてここにいる?”(你怎么会在这儿?)
“お兄さんに会いたくて来たの。そして、風は今どうなっているのだろうかと思いまして……”(我想哥哥了,顺便想看看风现在过得怎么样……)
(以下对话中日语部分将用中文代替请各位自行脑补……)
“是你的朋友吗?”那个女人没有看我,只是直直地盯着风,冷冷问道。
“没错。”
我的心突然纠了一下。要是我听不懂日语就好了,可是他们说得是这么简单的句子,恰好是我懂的部分。
“伯母在家里整日挂念着,怕你吃不惯中国的食物,这次还让我带了些日本的特产来捎给你。”她继续无视我,只是看着风。
“谢谢。爸爸怎么样?”
“伯父还是老样子,说你不做出一番事业来就不要回日本。可是你也知道的,他只是嘴上说说而已,心里不知有多记挂着你。难道你真准备留在这里不回家了吗?”
“暂时不打算回去。”
我的心就像被一把尖刀刺过,简单,明快,不见血。他是日本人。我没有听错。可是他的中文怎么能说得这么好连一点日本人特有的口音也没有!
风大概不知道我懂日语,肆无忌惮的和那女人聊了些家里的事情,这个年代的敬语体系比未来复杂太多,我只能听个大概。我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微微发抖,却依然故作镇定。我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可我不能露怯。
“雪飞,这是我一位朋友的妹妹,才来中国探亲,晚上一个人跑出来迷了路刚好找到这儿来了。我先送她回去,你在钱夫人这儿等着,等会儿我回来接你。”
我关注着他一字一句的发音,依旧没有发觉有一丝日本人的口音,却忽略了他说话的内容。
“雪飞?你该不会在吃醋吧?”他歪着脸坏坏地一笑,又伸手想要拉我的手臂,我本能地后退一步,避过了他。
对着我说中文,因为日本女人听不懂。对着她说日语,因为以为我听不懂。我眼前的这个人,竟然也许是一个日本来的间谍?我觉得浑身的血液开始逆流。
“等我回来再跟你解释吧。你乖乖的,在这里等我。”
“没有关系,我只是晚上太激动有些喝多了。你去吧,我有些冷了,先进去坐会儿。”我努力平复自己,努力地维持面无表情。
他点点头,带着她离开。
要是我不会说日语……
要是我不知道未来的事情,我就不会这么焦急地寻找出路,我就可以像其他的普通人一样照常期待着明天;要是我不知道未来的医学发展水平,就不会因为看着眼前的医学无法拯救的死人而伤感。
要是……要是我不会日语,也许就不会知道真相了。那么,现在就不会那么痛。痛到不知所措。
Tachibana,我似乎在哪里听过这个名字。在不久以前,也是在钱夫人的饭店,打听天佑和莲茜的消息时,泰勒曾经说过的名字,当时他问,“他其哈那还好吗?”我还以为那是满人的名字,想不到竟然是日本人名。要是我拼的没错的话,tachibana,拼起来应该是立花。
日本,甲午战争的发起国,八国联军的第一主力军,纳粹军国主义,一战,二战,侵华,南京大屠杀……这些我从前在历史书上看到不疼不痒的文字,在这里却变成了我要担心的将来。我本身并不是盲目反日的愤青。但是当我想到我可能要经历一遍的惨痛历史,我却不得不对日本人加以提防。
这就是他能在洋人面前游刃有余的原因。这就是为什么他能安然无恙地住在安全区。这就是为什么他以名字自居而从不告诉我全名。聂风,这个名字想必也是假的。这个我以为在绝境中拉了我一把的人,竟然伤我最深。
我坐在吧台,接过钱夫人递来的清水,双手紧紧捏住杯子,斜着眼睛打量着她。能在风的庇佑下和洋人做生意,打听到一手消息,她真的只是个普通的开饭店的寡妇?
“这是喝多了吗?”她伸手要来摸我的头,却被我冷不防避开,她没能碰到我额头的手悬在半空中愣住,一脸吃惊地看着我冷漠的双眼。
“你是谁?”我抬起眼皮,望着她用日语问道。
她先是愣了愣,反应过来后拿着手帕掩嘴一笑,用日语回答道:“你觉得呢?”
“呯——”我手中的玻璃杯滑落在地。
“所以你也是日本人。”看着这位我曾经最信任的姐姐,我的眼泪不争气的掉了下来。
“傻瓜,我说过一航是在日本留学的,我会说几句日语又有什么奇怪?倒是你,又在烦闷些什么?”
“那么大概,钱先生和风的友谊也是在日本的时候建立的了。”
她点点头,“你不会是……知道了吧?”
她果然也是知道的,所以才风先生前,风先生后的叫着,从不叫他的全名。而我,到前一秒钟,还相信他真的姓聂。
他骗了我。
“说曹操,曹操到。我看,解铃还须系铃人。你们二位慢慢聊吧,就当是帮我看店了,我先走一步。”
我回过头去,风呆呆地站在门口,我看了看他,又撇过脸来,用日语骂了一句,“骗子。”
他慢慢走近,“你的日语说的一点也不好,连日语这样温柔的语言,从你的嘴里说出来,也变得泼辣起来。你从没告诉过我你也会说日语。所以,按照你的理论,没有说过的事情就是在骗人,那么你也是在骗我?”
你到底是谁,究竟来中国是为了什么,为什么要一直瞒着我你的身份,现在想来,从一开始就是有意相瞒。与其说想问的话太多,倒不如说想听的解释太多。真希望,他能给我一个完美的解释,一个让我能够安心的解释。
“雪飞,我发誓,从认识你以来,我从未骗过你。我从没说过自己是谁,因为你也从来没问过我。当你问我的时候,我说我姓聂,那也不是谎言。也许,我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谁。我很感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无条件信任,接下来,如果你好奇,那么我将会讲给你听,一个很长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