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3 番外 瀛台泣血（二）（1 / 1）
光阴似箭。
自从回到这座与世隔绝的孤岛，日子仿佛就开始波澜不惊起来。无论是春夏秋冬还是阴晴圆缺，都与载湉没了关系。每天要做的事情，就是提起笔来在纸上自言自语，又或是望着那一顶她用过的旧帐子发呆。
春末夏初的时候，为了掩盖自己的残暴，缓和国内外的舆论，慈禧特意召了珍妃的娘家来下井打捞尸体，按规矩除了生孩子等大事之外，嫔妃的家属是根本不许进宫的。这就算是个天大的恩典了。对外宣称说是珍妃担心自己受辱，在洋人进宫前便投井殉节。就这样，三言两语便将自己的所作所为撇得干干净净。
打捞尸体的当天载湉并没有露面。他找小卓子四处求人，将珍妃曾用过的帐子拿回了瀛台。呆呆望着帐子，他似乎听到了孤岛外面的世界里正进行着前所未有盛大的仪式——老佛爷安排了萨满跳神，又请了几个高僧说是要超渡亡灵，让她早日转世投胎。除此之外，还追封她为贵妃。
他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光是看到尸体还不死心，在西安见到的那个人，眉眼中无时无刻不流露着珍妃的影子。星宿厅的那一套骗人的鬼把戏不一定有用，况且他们收了载湉的钱，还未来得及装模作样的施法，见形势不妙就紧跟着逃宫大队混出了宫逃得不知踪影。
但是在西安见到的那个人不会有假。在井里捞上来的尸体也不会有假。难道是珍妃她借尸还魂？
总之，这一场法事之后，慈禧老佛爷的心总算是暂时安定了下来。
载湉也坚信自己并没有认错人。虽说在逃宫前已经有两年没有见过囚禁在冷宫的珍哥儿了，可是他永远也忘不了她那双饱含深情的眼睛。如果能和平常人一样吃饭睡觉，能和从前一样跟他说话聊天，就算是借尸还魂又怎么样？
活下去。他比老佛爷年轻，一定活得比她长久。到那个时候，他要拿着藏在挂钟后面仅剩的一张她的照片下令全国四处寻找搜查，不，他要亲自去找，从茫茫人海中再次找到她。眼下的情景虽坏，但只是暂时的，总能等到天亮的时候。
“一心无二只有你，若有别意天不容。”写完了这几个字，载湉刚搁下毛笔就觉得背后一阵阴气袭来。他转过身去，低垂着眼帘淡淡地道：“皇额娘吉祥。怎么也不让小卓子通传一声？”
“嗯，”她抚着权杖点了点头，“有些日子没见了，来看看你身体怎么样了。”
载湉看着慈禧手中这根新打造的权杖，厚厚的镀金发出耀眼的光泽，顶头处还镶嵌着一颗价值不菲的翡翠。中国从来不兴用这个，只有西方国家的国王才用，地位大概相当于是国玺。载湉的内心不由冷笑起来，脸上却面无表情。老佛爷对这些东西的追求和接受能力，远远比改革和维新来得更为猛烈和迅速。
“皇额娘，儿臣身体向来如此，没什么大碍。谢谢皇额娘关心。”
“皇帝——你有多久，没叫我亲爸爸了？”她看着载湉刚写下的那句诗，不由得又愤怒起来：“难道，只有在为她求情的时候，你才会叫我亲爸爸！”
载湉一句话也没有辩解，老佛爷却自说自话起来。“若有别意天不容，可见你心里还是在恨我，你心里一定想，这个老太婆怎么还不死？”
“儿臣不敢。”
“你不敢？可是我却听人说了，你在瀛台整日嘴里叽叽咕咕的念着咒语，就是要咒我早点死哪！”慈禧突然面容狰狞起来，挥起了那根新做的权杖。
对载湉来说这一切已经是家常便饭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强忍着口中漫出的鲜血，只觉得血腥味回荡在鼻腔之间甚是难闻。一番责骂之后，慈禧心满意足得离开了。
小卓子哭着爬到载湉身边，这一切他都看在眼里。他拿了丝巾轻轻擦去载湉嘴角的血迹，哽咽着说道：“皇上，奴才没有造谣，皇上，奴才没有…...奴才什么也没说……”贴身的小太监只剩他一个人，他害怕被载湉误解。他早已经改邪归正了，不是没有人想要向他买通消息，可是他从来没说过一句对载湉不利的话。
“这是我们母子间的事情，跟你没有关系。”载湉反过来冲他笑了笑，让他安心。说话的工夫，一阵凉风钻进口腔里，牙龈的神经剧烈地痛了起来。
“皇上，皇上快醒醒。”正在小憩的载湉被小卓子叫醒，“皇上，奴才找了大夫来！”
他挣扎着坐了起来，“怎么冒这个险？万一被老佛爷知道了可怎么办？”
“不会的，奴才可小心了！皇上疼得连饭也吃不下，这已经够瘦的了，可不能……”
“屋子里有些昏暗，请卓公公点灯以便诊治。”安天和偷偷擦了把汗，听到皇上言语之下对老佛爷颇为恐惧的样子，他更加后怕起来。其实他之所以会于心不忍冒着生命危险来到瀛台，还有一个原因：他欠皇上一个人情。
借着烛光，载湉打量着这个正在为他擦药的大夫，他的脸型柔和，五官也没什么突出。和他的声音一样，温润如玉。不知怎地，看着他，载湉竟凭空流出一汪眼泪来。他还以为自己的眼泪早已经哭干了。他认得这张脸，认得这个声音。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会再次见到这个让他印象深刻的男人。
“奴才该死，弄疼了皇上。”安天和以为自己下手太重，又减轻了些力道。
载湉没有说话，思绪却飘回了大半年前的秋天。
“你，哭什么！”侍卫大吼了一声，轿子也随即停下。“今儿个风大，老佛爷日夜赶路本就有些不舒服，是谁还想要给老佛爷添堵啊？”
载湉轻轻掀起帘子的一角朝外望去，只见人群中一个低着头的女子微微颤抖着身子，被侍卫这么一吼，眼泪更是止不住地往下滴。
她的头低得更低了，麻花辫也从背后落到了前面，露出了辫梢上扎着的一根红头绳，绳子本没什么稀奇，可是绑在绳子上的那颗珍珠却是独一无二的。那是他那天为她梳头时，亲手为她绑上的红绳，而那颗珍珠，也是他一直随身携带的心爱之物。
她微微抬起头，还以为没有人发现便悄悄地朝载湉的轿子这里望过来，可又不敢太过张扬。只往这里看了一眼便又迅速地低下了头去。
果然是她！
想不到再次见面，竟然是以这样的方式。他明白她为什么哭。但他却不明白此刻老佛爷的心情。刚想要开口叫声亲爸爸求情，却被一个男子的声音打断：“回老佛爷，回万岁爷，圣驾在西安城时，小人的妹子时常念叨，说自从老佛爷和皇上驾临，西安城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一年来，粮食丰收，百姓安居乐业。连小的开的药铺，生意都清淡了许多。小妹常常说，这莫不是老佛爷和皇上的恩德么！实不相瞒，昨儿个小妹就已经哭了一场，说是老佛爷和皇上这一走，西安城怕是要回到从前那副民不聊生的样子了。今儿个，眼见圣驾真的要走了，这才又忍不住伤心起来。”
载湉的心狠狠地纠了一下。离别快一年了，本以为再也见不到她。如今一见，她已经找到了那个可以真正保护她的人了吧？
载湉盯着那个男人，他说起话来条理分明冷静睿智，也许他才是她最好的人选。那个男人重重地朝这里磕了个响头，留下了一道深深的血印。
载湉害怕自己再多看两眼便会引发现大的灾难，便将视线移到别处，强忍自己内心的悲伤，淡淡地说道：“真是我大清的好子民。亲爸爸您瞧，他的额头都磕出了血来，果真情真意切，我大清必将千秋万代。就罚他两兄妹回家替老佛爷烧香拜佛，诵经一年，不知可好？”
说着，他又悄悄观察了那个男人一眼，他长得不算俊俏，看上去却极为可靠——至少比他自己要可靠得多。
“起轿——”随着一声令下，载湉默默地拉上了帘子，再也控制不住早已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从今往后，他将会是那个代替他守护她的那个人。
“大夫果真年轻有为宅心仁厚，不知可有成家？”这是载湉开口对天和说的第一句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