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狐狸(1 / 1)
彼时泪,在何处,心细如尘。
※
是夜。
月下青石面泛一道幽光,白格子门扉上勾勒出一笔清瘦的身影。
因了静默而显出的轮廓极为清晰,几乎能辨出影子主人那长如蝶翅的睫毛,微微发颤。
雪村千鹤拉开门,仰头一惊,差点以为自己看到了鬼,定神才认清是一语不发的斋藤先生,即使有着比女人还俊美的脸蛋,在此刻逆光的情况下也压抑得格外惊悚。
“抱歉,雪村君。”斋藤盯着千鹤手里的衣物,飞快的向屋内张望了一眼,“请问,森山小姐现在是怎么样了?”
善解人意的千鹤是照实说话,木夏姐姐只是皮外伤,衣物都已换上干净的,但距离上次换衣服,这次明显感觉木夏瘦了很多……“不过呐,皮肤还是像以前那么好呢,又白又滑。”
斋藤不由轻咳几声,淡淡的粉红色爬上了耳朵尖。
“这个……”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千鹤递给斋藤一个透明瓶子,“从姐姐的衣服里掉出来的,还是让斋藤先生给她吧。”
斋藤一惊,面色凝重的盯着这瓶变若水,好看的眉毛全打结了。
千鹤不明所以的问,“斋藤先生不要紧吧,这个东西……”
“这个东西,”眼中是不可忽视的严肃,斋藤又警惕的观察了周围,低声道,“雪村君还给其他人看过?”
千鹤的否认让他稍稍松一口气,立即叮嘱她将此事保密,不得告诉任何人。
“啊……这个,请放心,千鹤一定不会说。”
“谢谢。”语毕,男子亟不可待的跨进屋内。
原来斋藤先生也是个急性子呢。千鹤会心一笑,经过过廊道时,她满腹狐疑的回头,是错觉吗,刚才那好像是有人在?可她这会实在没力气细想,打着哈欠回去休息了。
***
屋内。
斋藤出神的望着少女安然的睡颜,静默良久后,他伸出的手又垂了下来。
还是坐在了房间里不起眼的角落,默默的看着她。
澄澈的目光绕过她的眼角眉梢,漫开了一片海的温柔,在听到少女的喃喃呓语后,渐次暗沉,沉入一片深渊。
“哦多桑,咔桑,(爸妈)……”
她在做梦?是否是一个好梦?
斋藤小心的猜测着,抬眼望向窗外时,见那意态疏淡的一弯弦月,莫名其妙的,幻化成一个女孩的弯弯眉眼……这以后,是否还能再见那笑颜?
这以后对于木夏,在斋藤看来,情况是异常险恶:森山府邸已化为一片灰烬,天皇下诏治长州番叛国罪,而朝廷内拥护长州的大臣们也一并论为叛贼,这其中当然包括森山友贺。
不言而喻,木夏是叛贼之女。
要是换做从前,抓捕这种乱党族人,他会毫不犹豫的挥刀斩杀,却在此刻突然想拥抱这个女孩,这样错误的冲动,竟出现在他作为武士这感情寡淡的一生中。
相识一场,改变一生,未历经的变化措手不及。
像一场危险,于他,将是一场万劫不复?
熟睡中的木夏还不知谁心中百转千回,她眉头紧锁着说梦话,“哥……右宫哥哥……”
斋藤不禁疑惑,什么时候森山大人有个儿子?那瓶变若水若真和她有关……?种种问题让他的心复杂了一整夜。
守护一个人,没有原则也会守护下去,这种事,会有吗?
***
翌日清晨。
下京地区的大火扑了一夜也未扑灭,新选组里大多数人都去忙着救火,而副长大人和近藤局长也因要事在外,屯所里这会除了一些伤员,还有三番组的队员。因没有队长带队,这些队员只得看家留守,这其中的怨言也不少。
说起这位队长大人,平时都一丝不苟的负责工作,但自从昨晚就有些心不在焉,今天大清早也不见他的人影,也太不在状态!
而在槐树后,一男子正勾起唇角,被女人下了迷药的队长,不要也罢。
这一厢,木夏醒来后发现在屯所,忽然白格子唰啦一声打开,她盯着斋藤墨色和服上绑着的白色绑带,没头没脑的说,“原来斋藤君会做饭?很意外呢。”
放下手中的米粥,斋藤点头微红了脸,解释屯所里是轮流负责膳食,只是刚好轮到他今天做饭。
但比起这个做饭问题,这丫头醒来后不是应该更关心他父亲的事情,怎么关心对象全是……
某人正要多情纠结着,就被泼了一桶凉水。
“总司呢?他在哪?”眉心蹙拢着,木夏的焦虑神色没有一点假装成分。
“……”
斋藤愣住,接不上话的原因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更说不清的是,胸口微皱得发酸。
要说他昨晚一夜未眠,今早爬起来烧水煮饭,派人调查她家的情况……大小事情忙到没有体力透支,已经很给脸了,但有人没心没肺的话就像刀子一样剜人。
“请问斋藤君,看到总司了吗?”有些生疏是鲜明对比。
“……”
第二次接不上话,已经是走神了。
斋藤发怔的盯住木夏,难以招架一些微妙变化,而当事人浩浩荡荡的继续,“斋藤君没听到我的话吗?总司他去哪了?我想找总司。不知道为什么,没看见总司,我有点担心。”
这世上有种代词叫‘他’,木夏显然是忘记了。但称呼这种东西是不能在意的,一旦多想了,人也会徒生猜疑。
让人摸不着头绪的话,出自一向严谨的斋藤一的口中。
“你和他什么时候……这么要好了!?”
“诶?”木夏随口答道,“我和总司一直都很要好啊。”
“真的,是这样?”睁大了眼睛,斋藤问得一脸认真的郁色。
也正是这种幽怨表情,让木夏萌生出‘如果说是,我就哭给你看’的错觉,当然这只是她的胡乱猜测,但还是努力沉思片刻后,肯定的回答。
“是啊,相当要好呢。”答得天经地义。
斋藤转身就走了。
剩下错愕的木夏端起那碗米粥,发现没有勺,极自然的冲某人喊——那个,麻烦拿个勺子。
过了半天也不见斋藤一回来,只有可人的千鹤酱为木夏递来了小勺,小嘴里念着,还是第一次看见斋藤先生的脸,垮得那么难看呢。
木夏是没心思管这些,心神不宁的她总是挥不去视网膜上那抹暗红色,像是藤蔓揪在心尖上,突兀的生疼,那只死狐狸,死哪去了?
然而,这样的说词,到了傍晚时,木夏就永远也不想说了。
因为,总司出事了!
新选组的队员们在大岛町上一个煅刀铺子内找到了他,据刀铺的主人阿遥姑娘说,因崇拜那把菊一文字则宗,她就顺带把刀的主人捡了回去,而大伙发现总司时,他昏迷着,身体多处受了伤,怀里抱着的小猫却毫发未伤。
一组队长们各种求解,队长大人哪年哪月喜欢猫了啊!?
木夏知晓这消息时,正和千鹤叠着千纸鹤,她如雷轰顶的怔在原地,手里的纸鹤跌落在地,剩下的只有少女慌乱的脚步声。
再然后,一切混乱不堪,一番组队员们哭天抢地,恨不得煮了那猫,而三番组得到队长命令要保护小动物,屯所内,差一点就上演……一只猫引发的血案。
只有某人心知肚明,她一路冲进总司的房内,看到他容颜憔悴,神色凄凄,像一只被折磨的小狐狸一样……
木夏压下心中疼意,抿了下唇,轻轻唤着,“总司。”
“木夏小姐,请出去,不要打扰山崎君的工作!”
一组队员们睁圆眼睛,红了脖子,誓死捍卫在总司房门前,木夏想掉下的泪也给吓得收了回去,没有刘海的秃顶男们发起火来,恐怖难以想象。
等到天色渐晚些,山崎君从屋内出来,一组队员抢着要进去探病,只听见屋内那像是被下了迷药的声音,“我只要木夏酱抱抱~~~”
一排黑线,一字排开。
一群男人眼睁睁的看着少女进了屋,山崎拍拍大家的肩膀,安慰道,这种时候,兄弟不如女人治愈。
T T……
***
“冲田总司!你这个笨蛋,都什么时候你还在开玩笑!!!”
木夏哭笑不得的瞪着总司,这只调皮的狐狸,依旧没事人似的嘻嘻哈哈,她有泪也飚不出了。
“啊啊,你很担心我?”总司向木夏伸出手来,撒娇似的说,“木夏酱,抱一下嘛,昨晚找小七找得好惨,手脚都受伤了……”
“你,你去……”‘死’字到了嘴边就咽下去,木夏把头撇到一边,咬着下唇说,“大笨蛋,以后不要做这种事情了,你存心让我难过啊。”
“我才难过呐……没人疼,没人抱。”总司说着说着,就抱着枕头晃了晃,赌气似的将头埋在被子里,压低了声音咳嗽。
“怎么啦,你身体要不要紧?”木夏沉浸在自责中,悔恨不该那样任性胡闹着,“对不起,是我害你受了伤,而且……还一直错怪了你。”顿了顿,“喂,你其实心眼一点都不坏吧!”
“那你的意思就是我一直坏心眼?”总司立即做病娇状,“啊啊,身上受伤了,心也受伤了,要抱一个。”
“你够了没!能不能正经点啊。”
“哦,那我抱你。”
完全不给人反抗的空隙时间,木夏就已被总司熊抱在怀,她的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听见那温暖的心跳声,一声一声,透过斑驳的脉络,直达耳边。
“哎,你抱够了没,我要生气了。”
“亲一下才够。”
“诶?”
木夏吓得拼命挣扎,总司继续将她越抱越紧,她懊恼着说他好心眼不到一秒,又再次被戏弄,抓狂得想泪奔。
眼睛细长的眯起来,总司也不着急吻下去,他将鼻子凑近她的小嘴嗅了嗅,像预支了香味,而后绕到她耳旁,吹出一气,“呐,害我得了风寒,所以,算是补偿……传给你怎么样?”
软绵的声音扰得木夏起了一阵酥麻,鼻间弥漫的全是总司身上的味道,带一点清苦的药香,零落落的……她脑子里轰隆一声,什么时候不讨厌这家伙了!?
“放开我,大色鬼!”
“抱歉,最后一次。想吻你,仅此而已。”嘴角微微的扬起弧线,总司紧紧闭上眼睛,用嘴含住了她的唇,青涩间缓缓舔舐,喘息中细细吮吸,最后,不顾一切的用力汲取着木夏舌尖的香甜味道。
而,而已什么……什么而已……去你冲田总司的而已!!!木夏在心中呐喊八百遍,也抵不过他的舌灵滑的探入自己嘴中,温柔而轻巧的落下独属于他的药香味道,苦中一点涩,再是微甜,是她记忆里萦绕着的淡淡樱花香,是春天三月里他一身芳华的站在树下,如沐阳光……
“你坏蛋,大坏蛋,戏弄我,你很好玩是吧!”木夏狠狠的擦着嘴巴,气鼓囊囊的推开总司,踹他一脚,踹两脚不解恨,踹到第三脚就停了,她瞠目结舌的看着他快咳去半条命,那哇的一声后,吐出的一摊血,是怵目惊心的红!
“木……木夏,你等等……”总司来不及拉住木夏的手,她已仓皇失措的冲出去喊人,屋内只剩下他一人,一种凄绝的悲凉在心中兜转,没有方向。
良久,唇角轻轻牵起来。
“还以为不会喜欢你呢……”
窗外落叶在风声中簌簌,屋内人的话语声清冷得透骨。
一柱白月光回光返照在青苔上,木夏站在格子门外,愣住,泪水一下子就掉下来,啪嗒啪嗒,湿了地上一大片。
骗人,说什么风寒,是肺……。
末一个字,她怎么也不敢去想象,不敢想象他强忍痛苦对自己撒谎,明明是无奈的语气,还要硬带着笑容,大笨蛋!
“呐,木夏酱,听到你在骂我,快进来。”懒洋洋的声音一如从前。
指甲抠在手心里,木夏慌忙把眼泪擦干了,而后艰难的挪动步子,怔怔的站在门外。
屋内总司那苍白的脸上毫无血色,眼睛像盛秋水的琉璃,和以前一样,十分的漂亮,他秀气的眉微微一挑,还在冲自己笑。
只是,会有那么一天,这样的笑容,会再也不见。
不见吗?
“你看你这张脸,阿拉阿拉,山崎君说的你也信,哈哈哈……”
“亏你还笑得出来。”木夏心中一阵凄凉,连话也变得无力,稍不注意就盯住总司,发怔。
“因为高兴,所以想笑。”
“笨蛋!”
“呐,从前你满眼里都是‘你怎么还不去死’,现在却是‘你死了我就不活了’。你说我该不该高兴?”
“骗人。我要活,活得好好的。”木夏开始吞吞吐吐,“你也得活着,你,你……不可以死。”
“嗯,长命百岁。”
真的?木夏惊喜的跑过去握住总司的手,掌心触到大片冰冷,她心里一凛,忍不住要掉眼泪,很久都发不出声音,只有肩膀轻轻的颤动。
“啊,骗你的,别哭了嘛。”
“……”
“傻丫头,再哭大家以为是我欺负你了呢。”
“……”
夏夜晚风伴着他的声音拂过耳边,木夏好想大哭一场。
她忍耐了许久,还是哇哇哭起来,总司颇为头疼的扶住额头,“傻丫头,哭声这么大,吵到大家睡觉怎么办?”
“你以为这是谁的错?笨蛋。”木夏抽吧鼻子,哭得越发壮烈。
总司没辙的哄,“好了好了,这是我的错。呐,给你补偿,告诉你一个关于我的秘密。”
木夏只有无奈的听,从‘发型是学近藤局长的’到‘喜欢吃团子’,再到‘讨厌早起’,他生命里杂七杂八的事情都拿来扯。
而她一点也不厌烦了,从一开始就没有厌过,待在总司身边,风起云涌着快乐,能让眼泪长出翅膀,飞离她脸庞。
只是很多事情是在幡然间醒悟,明明就是个孩子气的家伙,明明就是个单纯的小狐狸,却总爱坏笑着恶作剧,和她大吵大闹。
“呐,总司,我们就这样吵一辈子吧。我想你活下去。”
“哦,这个意思啊,一起洗澡一起吵,一定能吵一辈子。”
“……”
在木夏的怒视下,总司也毫无悔过之心,只是深深的凝视着她,说还有最后一个秘密。
抬手轻扶着少女的眼角,忽然弄乱了她的刘海。
“我喜欢你。”
“诶?”眼睛被刘海覆着,木夏看不见他眼眉间深深的期许,只是那么寻常回答着,“你骗人。”
“你说呢?”总司的眼里是纯粹明朗的喜欢。
心脏咚咚的跳,木夏怔得噤声,她原以为他会说,‘嘛,骗你的哦’,结果却是这样一个让她回答的问题。
那份期许漫过他的眼眸,翠色浮光在流动中,她总不知道那是什么。
她找不到一个适合的表情面对他,此刻该怎么办?
嘛……真的苦恼了。总司低头偷偷的笑起来,最后一次恶作剧,还是赢了呢。
冗长的沉默后是他的笑哈哈,‘阿拉阿拉,骗你的,你是阿一的稀世珍宝,我怎么能贪心。’接着又正色说,‘以后你的每一步我都想陪你走,可惜不能了……’还没说完,又露出‘啊,为何说出这种肉麻话’的苦恼。
他的世界单纯如此,喜欢她,与她无关,不管她爱的是谁,他只想把她爱下去。
只是狐狸有时太聪明,他的爱,就像不爱。
藏得那么深。
木夏好像看不见,也看不懂真假,她不解的望着总司,有些看似不经意的笑容,纷沓的涌入她脑海里:
看不清你的笑颜,是否会如昨日一样,暖洋洋。
总司,好想让你一切安好。
请放心,会治好你,一定。抱着这份薄弱力量而坚强信仰着,木夏靠在他的怀里睡去。
总司笑得极淡极浅,悄悄亲吻上少女的额头,才发觉,原来眷恋会带来软弱,他竟忍不住落下眼泪,泪水一滴一滴的渗入她的发丝,一丝一丝,消失了。
——还以为人生不会这么短暂呢。
只是有些日子还想和你一起,有些风景还想和你一起,有些笑容还想和你一起。
许我在黑夜里看着你,木夏。
饮下那潋滟的红,如暗夜中最浓烈的血液,总司的眼前晕染开黑暗,最后的视线落在她熟睡的容颜上,他瞳仁里霎时如梦似雾,隔着万重山水。
即使如此,任凭发丝白光流转,眼中血色弥漫,他不离不弃,这一份守护……